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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树

2024-07-21 08: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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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到附近一个学校散步,看到了地上的桐花,我一阵欣喜。

以前我家大门的两边,就种了五棵桐树,东边三棵,西边两棵。奶奶总是说,种了桐树,一年四季都得不停地扫地,桐叶,桐花,桐咕嘟,到了冬天,又是枯黄的桐叶,总之你总也扫不完。是的,我记得暑假在家,奶奶爸爸妈妈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总是打开大门,拿起扫帚扫地。有时候我被他们带节奏,起得比在学校早很多,也会呼啦几扫帚。桐树也并非就没有优点,它长得快,种下不几年,就在门前形成了一片凉荫。只要我在家里,傍晚就会拿本语文书,站在凉荫下的风里读。爷爷有时候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就会说我:“你读书就读吧,干吗读那么大的声音呢?”爷爷不是烦我,他是觉得没有必要这么用力。如果这时候奶奶恰好听见了爷爷的这话,就会说爷爷:“孩子在那里读书,你看你那话多的!”真是一物降一物。我上高中时,家里养了一条大黄狗,见了家人尾巴摇得厉害,后半条身子都在甩,总是惹的人笑。有一次它几天没见奶奶,奶奶一出现,它竟然立起竖来,两只前爪扒在奶奶的胸口。猫狗儿,猫狗儿,家里的一口儿,这条狗就像我们的亲人一样。它是我从二姑家用自行车带回家的,在我家的第一天晚上,我怕他冷,把它抱到我的房间。结果它不见外,第二天早上我一睁眼,小家伙竟然在我的枕头边睡觉。我读书的时候,它就趴在地上,我偶尔读累了,就走到它身边,摸摸它的背,拽拽它的耳朵,再抓只小蚂蚁放在她的脸上,尤其是鼻头上,一边玩,还一边用英语和它对话。就这样,我读了诗歌,练了英语,吹了风,享了荫凉。

我们家除了西边是邻居家的房子外,后面和东面都是树,院子里也有两棵树。早上我总是在各种鸟的鸣啭声中起床。燕子在北方时,也总会到我家的屋檐下筑巢,我们家有它们的两个根据地。堂屋厦下是它们最喜欢的地方,每年都到那里安家。上大学时学习历史地理学,读竺可桢老校长的《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里面提到从候鸟迁徙时间看气候变化,我觉得很有趣,还特意让妈妈注意一下小燕是什么时候开始到我家的。小燕在我家住得很舒服,总是叽叽喳喳,吃喝拉撒。这下倒好了,我们家堂屋的门前有一片都是它们的粪便,黑的白的,打扫不及,堂屋是一家的脸面,是待客的地方,这怎么能行?它们还总是爱站在电线上,在上面荡秋千,一晃一晃,就把挂口的灯泡给晃松了,接触不良,用的时候怎么拉都不亮。我们还行,爷爷奶奶年龄大了,晚上看不清路,这怎么能行?于是在吃完晚饭看电视时,我们就召开了一个小小的家庭会议,决定捣毁这个老巢,小燕还可以在家里住,只不过得自己到河里衔泥,再在其他不碍观瞻的地方盖个房子。其实我们都不愿意这样做,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觉得小燕是吉祥鸟,在哪户安家哪户就有福,我也觉得于心不忍,但是它们不听话,我们也没办法。

我家院子里的,也是两棵桐树,新栽的。起初是一棵大的,但是它刚好对着东屋的窗户。二舅妈看了,说这不好,一口一木,不是个“呆”字吗!刚好那两年家里时运不顺,就把它给出了,勘好位置,重新栽下两棵小的。这时候,院子里的地面已经用水泥糊了糊,只剩下两棵小桐树站的那里还是裸露的土地。冬天,院子里扫起来的雪都往那里堆,往往以两棵树为高,堆起来两座一米来高的圆锥山。它们可喝够了雪水!每天洗碗刷锅的水,也往它们那里倒,它们可喝够了花生油!它们不渴了,长膘了。

东屋的后面,还在院子里,栽了一排的杨树。农村种树,讲求效率,什么树长得快好来钱就种什么树,种树就是种树,不是种花,不讲究什么好看不好看。桐树虽然有淡紫色的桐花,但是说不上漂亮;杨树就更不用说了,白拉拉的树皮,一到夏天,白毛飘个不断,不仅不漂亮,反而有些小小的麻烦。但是不管,因为它们买的便宜,长得快,又可以卖个好价钱,所以就种它们。但农村种树也不是全不讲究,我听爷爷说过“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就这一个讲究。当然,松树啊,柏树啊,肯定是不会栽在家里的。杨树是种在东屋,院子里面,院子外面是一条沟,深两三米的样子。沟沿上和沟里,长满了杂七杂八的树,没人髡,歪歪扭扭,浑身上下都发叉,长得不像样子。我小时候,喜欢弄点花花草草,会拿个小铲,到沟里探索一番;狗呢,闲得无聊,也会到沟里撒撒野;除了我们俩,那地方基本上没人去。

堂屋的后面,是一大块地,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种庄稼,玉米、花生、红薯之类的。另一部分,就任其自生自灭,几十年前,不知道大风那里刮来种子,长出了树,杂七杂八,没个统一,槐树啊,榆树啊,长什么就是什么。小小一块地,不到一亩三分,倒有五六个品种、几十棵树。不过我喜欢,因为一到夏天,这些树上趴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知了、纺纺翁、花豆娘。我家种过银耳,有很多长竹竿堆在那里,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抽出一根,用铁丝捏成一个环,套上塑料袋,做成个器械捉它们。知了好捉,不过没什么用,只能喂狗。纺纺翁捉来了有用,它的颈部有一个围巾一样的东西,拿一根小棍插进去,它开始扑棱翅膀,把它举在脑袋边上,当一个小小的扇子,驱赶夏天的燥热;它要是不扑棱了,吹它一下,它就会继续扑棱。

在两部分的交界地带,爷爷拿出几颗杏核,埋进土里,过了一年,竟然发出了七八棵小苗。爷爷高兴,我兴奋。我们抽出几根竹竿,做成篱笆,围了一圈,又时时注意浇水。但最终,这几棵小杏树苗还是被虫子给吃了,一棵一棵地死去。

可以捉虫,可以种杏,我感到其乐无穷。但是爸爸妈妈一看,这可不行,几十棵树歪歪扭扭都不成景,于是叫来收树的,全砍了让他们拉走。以前种庄稼的那半边,现在也不种了,空出来之后,整整齐齐地种上几排杨树,好好照顾,一定让它们长成个样子。在一家人的精心照料下,这些杨树倒也争气,长得还可以。不过它们之间空隙里的那些草,也很争气,长得郁郁葱葱。爷爷看到了,就拿把镰刀,或者背把锄头,去把它们给处理了。爷爷后来病了,没力气了,但他看到那些旺盛的杂草,对我说:“要是在往年,我还干的动,就把它们给锛了!”可他毕竟老了,终究干不动了。听他说了这些话,我就会像他一样,去处理这些草;或者爸爸妈妈,打些百草枯之类的农药,把杂草清干净。

我家的树,真不少。但有三棵树,值得特别提一下。

我7岁那年,家里翻修。翻修之前,东屋不是砖瓦房,是一座小茅屋。这座小茅屋分为两部分,一小间做厨房,另外两间爷爷住着。这种小茅屋,地面都是土的,老鼠可以直接在上面打洞。爷爷以前总跟我说,蛇是神,家家户户每间房里都有。我听了觉得害怕,不可思议,后来想想,如果都是这样的小茅屋,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有一天早上,妈妈起床做饭,竟然发现水缸里有一只老鼠淹死在里面。这样的卫生条件,实在不能忍受。于是爸爸下定决心,翻修房子。房子翻修了,有了我们村第一个大门楼,但是有一棵杏树遭了殃。这棵杏树已经很老了,长在茅屋前。杏子熟时,爸爸爬到树上,妈妈我们几个在下面扯个单子,爸爸一摇,杏子像跳楼一样,都落到了单子上。这些杏子,东家送一些,西家送一些,姥姥家再送一些,大家一起吃。我们家吃完杏子,核都不扔,爷爷收集起来,装在袋子里,挂在楼梯下面的杂物间里。谁家找杏仁做偏方,就到那里拿几颗。爷爷在堂屋后种的杏,也是那里拿出来的。我们这些小伙伴们,喜欢玩弓箭,折一根杨条,用一根绳子拉成弧形,绑住两端,做成弓;箭呢,找几根帮帮草荐就行,把杏核磨个孔套在上面,射得尤其有力量。时间久了,我对这课大杏树已经印象不多,但是对杏核印象却非常深,这固然是由于它们放的时间长,大杏树砍倒好些年了,它们还在楼梯下杂物间的袋子里;但是也与奶奶的一句话有莫大的关系,奶奶让姑父给她逮来一只小羊羔,我特别喜欢和它玩,把我的头和它的头抵在一起,看谁顶的过谁,而奶奶总是说这只小羊羔“像杏核一样”,这句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院子东边的沟沿上有一棵枣树,长得真是不成景,歪着脖子。树不可貌相,它每年还总能结几颗枣。

院子东北角有一棵楝树,每到一定的时节,会结许多果实。这些果实落到地上了,我们就拾起来,放到冬天,抹在手上,可以治皮肤干裂。花豆娘喜欢趴在楝树上。

这三棵树,我觉得要特别的记。还有一棵树,不在我家,但是比我家的树都重要。这是一棵柏树,长在我们家族的祖坟中。

我们那里的习惯,坟里种柏树。往上数几代是一个祖宗的,亲属去世埋在一起,我们叫作“一个坟里的”。“一个坟里的”,关系总比村里其他人好些。那年,我们“一个坟里的”几个管事的人一商量,祖坟里光秃秃的,长蒿是福,不能强求,但是连棵柏树都没有,这就不像话了。于是马上行动,移了十几棵柏树到祖坟里。可惜啊,这些柏树安土重迁似的,不服我们祖坟里的水土,没过一年,只剩下一棵还活着。

这棵柏树就长在曾祖父的坟头边。爷爷对这棵柏树倍加爱惜。1960年,家里困难,吃不上饭,曾祖父背井离乡,到了山西,有老相识在那里。奶奶总是说,那时候我的大伯父才一岁,刚能扶着门框走两步。曾祖父出门的时候,实在不舍,一步三回头,再摸摸自己的大孙子。这一去,就是永别。曾祖父最终客死山西,爷爷晚到了两天。爷爷把曾祖父的灵柩暂厝山西,几年以后二次入晋,把曾祖父的尸骨背回了故乡。奶奶煮了两个鸡蛋,放在曾祖父的眼眶中。曾祖父的尸骨重新入殓下葬。

爷爷本是家中次子,无奈长兄早夭,小妹外嫁,三弟又先他而去,他就独自承担起逢年过节上坟的礼仪。我喜欢跟爷爷一起上坟,看他怎样把一沓一沓的烧纸裁开,再用筷子在上面转上几圈,弄得像花儿一样,这个我学不会。到了坟里,爷爷总会看看那棵柏树。就是不逢年过节,他也会背着手,走到坟里看看那棵柏树。有一次,别人家放羊,把柏树皮给啃了,爷爷还和人家吵了一架,又用袋子之类的东西把树干包了起来。

一次我又跟着爷爷上坟,碰到了村里的满场爷。不知道怎么的,满场爷说:“上香烧纸一拈灰,不胜坟里立个碑。下一辈儿的人,谁还知道哪个坟头是谁的啊。”爷爷听了,走到曾祖父坟头下首,用脚画了一个圈,说:“将来我死了,这就是我的位置。来坟里烧纸了,分不清坟头,就把我叫起来,问一问。”

那棵柏树还在那里,爷爷去世了。坟里立了碑,不会分不清坟头。

爷爷埋在了故乡,故乡留在了远方。前些年村里拆迁,那些树,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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