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皇冠会员讲述7年“权健生意”：底层会员靠刷信用卡过日子

“利欲熏心。”42岁的山西人高峰谈及自己7年的权健“生意”，如此感慨。

作为权健“永成”系统最高级别的皇冠大使会员，高峰手下会员最多时有数千人，分十多个层级，他个人最高每月收益曾达四五万。

2017年底，他感到市场越来越难做，会员们生存日趋艰难，自己的收益也持续下滑，遂决定退出。

随后高峰被直接踢出团队，分配收益的账号被封，甚至交出去的货款也不能换回产品，因而成了一些会员的追债对象。

对于权健模式，高峰如此描述：以实体企业和产品为“展示”，通过洗脑等鼓动手段，为渴求快速致富的人营造了一个近在咫尺的奢华梦境。这个梦境通过炫丽的酒店、豪华的直升机和无处不在的权健医院等实体强化。

高峰说，包括自己在内的“那些看起来成功的权健从业者”，很多人的宝马车“都是分期付款的”。在他身边，底层会员“90%的人都靠刷信用卡过日子”，一边游说着亲朋，一边做着发财梦。

在这位“反水”会员看来，权健模式的命门在于，即便不考虑任何外界因素，多层级分销发展的会员数量必将迎来极限，处于最底层的会员将面临无人员可发展的绝境。而现实中，由于产品性价比严重失衡等原因，这座“金字塔”的根基会提前动摇。

都是为了赚钱，“没有谁是为了健康加入的”

高峰是被来自山东的“老师”带入权健系统的。

2011年前后，山东人武某某到山西来“做市场”，在大街上碰到高峰的岳母，老人很快就被说动了，“觉得他人好”，跟着武某某跑了半年多。

高峰看到岳母信任武某某，也体谅老人的辛苦，就跟着武某某去了一趟天津权健总部，见识到了权健的发家本领“火疗”。

“看到火在身上燃起来了，大家都觉得新奇。”高峰说，这种“中医的理疗”吸引了他，直觉告诉他这玩意儿会有市场，加之权健产品可以兼职做，他决定放手博一次。

在此之前，高峰卖过保险，做过餐饮，开过服装店，都不太顺利，正有一颗“圆梦”之心。

成为会员后没多久，高峰就被带到天津学习“火疗”。让他意外的是，如此神秘的“中医祖传”，“两三天就学会了”“就是撒点酒精在湿布上烤。”

返回山西后，高峰租下店铺，靠着几天培训的经验和在权健公司门口花几百块钱办的一张“康复理疗师证”，开了所在地级市第一家“火疗馆”。但生意并没有想象的好，“只是给一些朋友过来做体验。”

一位成都的权健会员告诉澎湃新闻，火疗馆与权健公司的其他实体店铺一样，目的并不是通过店铺赚钱，而是为了给人留下做正经生意的印象，进而拉更多的人成为会员。在成都做一次火疗30-40元，“根本不可能靠这个挣到钱”。

成为权健会员后，第二次拿货便可以享受半价。但在上层人员的说服下，高峰购买了22500元的产品，目的是尽快提升自己的业绩。但后来他才知道，他买的越多上层提成越高。

根据个人的销售业绩，从初级会员往上分别是初级经理、中级经理、高级经理、钻石会员，最高级别为皇冠大使。

依据高峰在内的多位权健会员的说法，每个系统对皇冠大使的要求不同，到达皇冠大使级别的人，需要做6-7个独立市场，手下会员都在数千到数万。

高峰加入的是权健永成系统，该系统是权健公司规模最大的系统（一说排第二），会员门槛为一次性投入7500元购买权健产品。

有关权健公司的资料显示，根据不同提成模式，该公司分为29个系统，每个系统下面有横向分若干个团队，每个团队最终成为一座独立的“金字塔”。

譬如，高峰所在的团队做大后，就从永成系统里分出来，命名为芳圆系统，可以制定一些自己的规则。

澎湃新闻综合高峰的讲述和相关资料发现，永成系统设计了一套复杂的提成模式，发展第一个会员并无提成，发展到第二个会员时，910元提成，此后每发展一个会员，有相应提成和奖励。

一份权健公司的奖励制度文件显示，发展六个合作伙伴时奖励910X3=2730元，此外奖励现金3000元，合计5730元，扣税后可拿回约5600元。“这时已基本拿回投资，不但可自己调理身体，还是一个赚钱的好时机。”此外，奖励模式还设有“合作奖”和“销售奖励”，计算方式更为复杂。

当高峰发展的这些会员，再继续发展会员时，他可以继续获得提成，只是提成会随着层级往下递减。但因为会员人数总量增加，所以他总共的提成收入会持续增长。

高峰说，不管是进入权健系统成为会员的动机，还是会员再去发展会员时的动机，都是为了赚钱，“没有谁是为了健康加入的。”而赚钱不能单靠个人卖权健产品，因为这些产品的效果连会员自己都不清楚，加之价格太高，又非生活必需品，不会有人主动购买。

高峰明白，赚钱的途径只有一个，就是持续发展更多的会员，让自己站到金字塔的顶端。权健的产品价格奇高也在于此，“因为（每）一层都要瓜分一部分钱。”

“我能赚钱，是因为我处于金字塔的最顶端，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站到最顶端。”高峰说，遗憾的是，直到他离开，很多人都没能看清了这个模式的本质。

直销的初衷的为了省去中间商和铺面成本，让厂家和消费者获得更大实惠，但在这种“多层级代理”模式下，商品的价格远远偏离了实际价值。

新人“考察”权健总部后通常超过半数会加盟

高峰抱着成功的梦想，凭借自己的人脉和信念，说服了一些半信半疑的朋友，动员他们到天津权健公司总部“考察”。一如高峰被发展时的过程，这是拉人入伙的例行套路。

招募到一定数量的新人后，一般是30-50人，包下一辆旅游公司的大巴车。早上8点从山西出发，晚上10点才能到天津。

新人多数是一些事业不顺，又急于证明自己的中年人，大家口袋里并没有多少钱，中途只能在高速路的服务区吃一碗泡面。

这些新人需要负担所有的车费和食宿费用，住宿通常都被安排在权健公司的内部酒店里。酒店往往爆满，经常需要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但价格却是按照人数收，而非每间房固定价。

慢慢做大后，高峰发现，权健公司总部就像个“抽水机”，新人和会员们的所有重要需求，都要为公司付费。“考察”期间的住宿需要付费，培训的会场也要花钱，而且还要提前预约，后来他们调侃，“权健其实是开酒店的。”

高峰算过一笔账，最多的时候，每年带新人或者会员去天津的路费都要几十万，当地几乎所有旅行社的大巴都承包过。有时他坐火车过去，七年下来，积攒的火车票有半指高。

抵达天津后的次日，一般先被安排参观公司总部，豪华的包公楼、酷炫的直升机、亮丽却冷清的医院，还有各种神奇的新产品，以领略权健公司的“实力”和“正规”。

有些顾虑较多的新人会问，为什么医院里没有病人？接待人员“口径统一”：某某癌症患者不久前来这里治病，已经康复出院了。

高峰几乎每个月都要带新人去天津，每个月都会看到同样冷清的医院，听到同样口径的重复。

“你当时没有怀疑过吗？”澎湃新闻记者问。

“利欲熏心。”他拖着缓慢的语气感叹，“为了赚钱，我什么都不去怀疑，还要告诉他们‘有这么大医院在，你还怕啥’。”

而新人们也往往信服，“看到那么大场面哪个还敢去怀疑？”高峰说，“怀疑只能说明你不够努力。”

晚上6点半到9点，是歌舞表演时间，虽然曲目有些过时，但整场晚会都洋溢着无尽的热情和对未来的狂想，“目的是让你兴奋”。

晚会结束后，每个领头人立即召集团队回到酒店，说服他们加入权健。经过一天的“鸡血”注射，新人们多数打消了对公司的疑虑，依照高峰的经验，新人到会员的“转化率”，通常在一半以上。

第二天上午，通常是高调的新产品发布，夸张的成功案例分享，“哪款产品又获得国家专利，谁又赚了几十万，来刺激你。”中午结束后，领头人会继续劝说新人们加盟，让已经成为会员的“报单”（即购买产品）。

权健公司系统内有一套话语体系，会员之间互称家人，下级称上级为老师，购买产品叫报单……

高峰说，要一个会员一次性“报单”太多并不容易，绝大多数加入权健的会员，都清楚目的并非卖产品盈利，而是拉人进来才有收益。回到老家后，“天天开会的目的都是让会员去拉人，自己买的什么产品，都没人看一眼。”

高峰带团队每次去天津，见的最多的是永成系统分出来的芳圆系统的创始人田芳。田芳年纪大概40多岁，能说会道，经常站在台上给新人上课。至于永成系统“最高领导人”张传久，高峰只见过一两次。

高峰称，张传久和田芳都是最早一批做权健产品的人，后来业绩量到了一定阶段，就成了权健公司的“战略委员”。

“每个人都在炫富，这样你才能投更多的钱进来”

经过最初两年的艰难期，到2013年，高峰突然发现生意好做多了。

这一年，权健获得了直销牌照，公司当年的收入暴增。

漂亮的数据背后，对于权健产品的质疑也此起彼伏。

高峰承认，他的团队会员中，给体验者做“火疗”时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故，多得“记不清”，“当时我们都靠这个吃饭，不让他们说出去。”

一次，一位会员不慎失手，将一位体验“火疗”的会员双腿烫伤。为了不影响新加入人员的积极性，他们让那位伤者编造理由，“就说盛饭时被汤烫到了。”

权健公司还推出过一款名为“洁净宝”的产品，宣称对妇科病有效，使用时需将类似泡腾片的东西放入阴道。一次，一位女子在使用“洁净宝”后，身体突然出现异常，被送去急救室。

高峰说，这位女士原计划起诉他们，被他们反复做工作并给予经济补偿后才作罢。“随随便便一个人，听几天课就教人看病，出事是必然的。”

摆平各种危机后，高峰的业绩一路飙升，到2015年，他已经做到了权健永成系统的皇冠大使级别，手下会员数千人，每月纯收益四五万。他登录公司后台的账号，可以清楚看到自己手下的架构，“十几个层级”。

高峰向澎湃新闻提供的权健公司后台架构图显示，其中一位会员手下又分四个层级，直观看结构近似一个“金字塔”。

2016年4月到8月，权健公司还在清华大学举办了人才培养高级研修班，需要皇冠大使级别以上会员才能获准参加听课，但会员不仅要承担差旅费用，还要交一万多学费。高峰说，所谓在清华大学上课，从没见清华的教授，“其实就是借用了人家的场地，权健自己人来讲。”

按照公司的要求，高峰到了更换座驾的地位，“公司规定，买豪车都只能买宝马。”于是，高峰贷款买了一台宝马车，首付之外，每个月按揭还款1万多元。身边的其他几位会员，也贷款买下了宝马，“都是做给外人看。”

这是权健的生存逻辑，“从束昱辉买直升机到下面会员吃饭，权健的每个人都在炫富，这样你才能投更多的钱进来。”

高峰记得，当初带他进入权健行业的山东“老师”来当地，主动要求住当地最好的酒店，吃饭在酒店包下最大的旋转桌，“一顿饭上千太正常了。”而这些开支，都需要下面的会员买单，“说这是付出，这样老师才能帮你的更多。”

但不到三年，权健“生意”就一蹶不振，其他人的几台宝马轿车只能贱卖。

高峰说，即便在最风光的时候，他也意识到风险迟早会来，“这都是下面的人把我撑起来的”。但银行账号上数字的不断上涨，让他流连难撤。

到了2017年，新会员发展速度愈加放缓，作为皇冠大使级别会员的高峰，每月进账寥寥无几，他觉察到市场环境出现了变化。而他还需要经常去参加权健的各种培训，差旅费自负外，培训学费动辄上万元。

此外，一些底层会员的处境，也触动了他的神经。“洗车的、卖菜的、刮墙的，都在幻想买宝马车，每月挣几万十几万。”

现实中，这些人费力拉来几个会员，赚来的几千块钱，又作为带人去总部“考察”的差旅费，进了权健公司的酒店。

高峰和一些底层的会员交流，发现“90%的人都靠刷信用卡过日子。”要日进斗金，开上宝马，无异于白日梦。

高峰说，看到这些新人每天无望地游说亲人和朋友，不忍之心让他萌生了退意。“发现这个钱对不起良心，我就不干了。”他甚至劝说过一些会员离开，但大家正“如醉如痴的做着发财梦”。

拒办招商大会后被踢出局并系统封号

2017年10月，按照上级要求，高峰需要带领团队要在当地举行招商大会。带他入行的山东地区的“老师”也会前来。高峰告诉“老师”，他不能参加这次会议。

“我都不赚钱，怎么还能骗他们继续赚钱？”高峰说。但“老师”认为他背叛了团队，将他踢出局后，招商大会照常召开。

次月，高峰就发现，自己的账户被封了，他无法再登录后台系统，查看自己的收益。“我给他们带来的收益可能有几千万，但突然就没我什么事了。”

此时，他和一些会员们还有几万元的报单未收到货，购货款此前已经由高峰收缴后打给了位于青岛编号为1297的权健会员服务中心。后来，这家服务中心人员电话再无法接通。

2019年1月1日，澎湃新闻记者以普通会员身份联系1297权健会员服务中心负责人洪雷，他证实此前确因高峰被封号，未向他发货，后来1297服务中心又因涉嫌传销被查，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多位人员被拘留，他自己也被关了10多天，发货工作陷入停滞。

洪雷称，他当初花了十多万，通过加盟的方式，成为权健公司的服务中心，从权健公司总部低价拿货，再以标价或一定的折扣价销售给会员，赚取差价。服务中心对外冠名权健，但独立运作。服务中心被查后，他曾联系权健公司总部想办法，“开始还说帮忙给协调，后来电话都不接了。”

“我们都是按照（权健）公司的模式运作，一出事（权健）公司就不管了。”洪雷说，权健公司的这种加盟模式，从一开始就将自己的责任切割，“我们的人被抓了，罚款也是我们承担。”

澎湃新闻多次联系权健公司总部、天津市市场质量监督管理局、天津市公安局等单位，对方均表示对权健公司的调查工作正在进行中，有进展将统一发布消息。

最新的消息是，2018年12月29日，天津“权健事件”调查组函请国家市场质量监督管理总局全程监督并指导调查工作。

高峰也就自己被封号和未被发货一事，向权健公司总部反映，对方答复一直在沟通，但一年过去了，他仍没有收到产品，因此无法供货给会员。

原本作为会员上级“老师”的他，这一年都在适应“老赖”的角色。

高峰居住的这个山西地级市，当地人只要提到“火疗馆”，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只是毁誉参半。高峰说，自己不便实名在媒体上讲述，如果调查组愿意了解权健公司的秘密，他会积极配合。

他希望帮会员要回货款或产品后，找点正经事情做。

最近，高峰正考虑将自己的宝马卖掉，“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了。”

（文中高峰和洪雷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