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和平论坛·专访｜当俄罗斯与朝鲜走近，韩国的选项不应只剩靠拢北约

据央视新闻报道，2024年度北约峰会定于当地时间7月9日至11日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举行，今年这场峰会带有纪念北约成立75周年的“特殊意义”。

除了北约32个成员国之外，新西兰、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将连续第三年出席北约峰会。据美国国务院网站，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欧洲事务高级主任迈克尔·卡彭特8日称，“俄罗斯是北约盟国的主要威胁”，北约并未向印度-太平洋地区扩张，但应该与该地区国家尽可能多地合作和交流。

韩国前外交与国家安全事务总统特别顾问、延世大学名誉教授文正仁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北约特别是美国希望日韩澳新四国通过北约框架扩大对乌克兰的支持。

随着朝俄关系全面升级，韩国与西方也越走越近，不仅不断强化与美国的同盟关系，还在拉近与北约的关系。今年9月，韩国总统尹锡悦表示，将通过与北约的网络防御演习，把韩国与北约的伙伴关系提升到一个新的水平。此外，尹锡悦在启程赴美出席此次北约峰会前称，他将与北约领导人讨论朝鲜与俄罗斯深化军事关系对欧洲构成的独特影响。

朝俄领导人上个月会面并签署《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条约》之后，韩国政府随即表示，将考虑向乌克兰提供武器的可能性。尹锡悦赴美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向俄罗斯喊话，必须在朝韩之中选边站队。克里姆林宫则表示反对这种说法。

文正仁认为，鉴于韩国国内的情况，尹锡悦政府要向乌克兰提供军事武器并非易事，所以俄罗斯不应在这一问题上表现出过度敏感的反应。同时，考虑到朝鲜半岛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形势，韩俄关系非常有价值，韩国政府在放弃维护这一关系时需要更加谨慎小心。

“俄朝之间更密切的关系主要被视为对乌克兰的威胁，而这很容易变成对北约本身的威胁。但是，朝鲜对俄罗斯的军事支持不会大到影响俄罗斯在欧洲战区的地缘政治地位。”文正仁认为。

朝韩背对背分别与俄美携手，同时美日韩加强地区安全三边合作。围绕半岛局势、中韩关系和韩美关系，文正仁近日在第十二届世界和平论坛上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

韩国前外交与国家安全事务总统特别顾问、延世大学名誉教授文正仁。 世界和平论坛秘书处供图

俄朝关系升级，尹锡悦想还以颜色也不是那么容易

澎湃新闻：俄罗斯和朝鲜关系走近，您认为两国关系将发展到何种程度？韩国政府对这种关系有怎样的评估？

文正仁：冷战时期，朝鲜与苏联关系非常密切，自1991年苏联解体后莫斯科与首尔实现外交正常化以来，两国关系恶化。俄罗斯总统普京6月访朝时签署的《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条约》标志着双边关系的再次加强。这一条约是全面的，双方同意从军事到经济、农业、教育和技术等广泛领域进行合作。同时，条约第四条对反美价值观的强调以及在遭受外部侵略时的互助内容揭示了其战略维度。然而，受侵略时的互助并非自动触发的，而是受《联合国宪章》第51条以及两国国内法律的约束。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强调朝俄两国关系已经升格成为同盟关系，但普京从未使用联盟一词。不过，不可否认新的双边关系将是广泛而深入的。

韩国政府对这一发展感到震惊，这被视为对韩国国家安全的新威胁。尹总统甚至在接受外国媒体采访时向俄罗斯发出严厉信息，要求在朝韩两国间做出选择。而俄方表示并不同意这种非此即彼的方式。韩俄关系在短期内可能会紧张，这是可以预见的。在韩朝关系恶化的背景下，尹政府一直在加强与美国的同盟关系，签署了美日韩军事合作的新协议，还采用了印太战略，甚至加强了与北约的合作。对此，朝俄预计会通过加强双边关系来回应。

澎湃新闻：韩国对俄朝关系密切的最大担忧是什么？

文正仁：我认为最关键的担忧是俄罗斯将其尖端军事技术转让给朝鲜，包括与洲际弹道导弹相关的多弹头和再入技术，超级高超音速导弹、潜射弹道导弹相关技术，以及军事卫星相关技术。韩国、美国，甚至日本都将密切监视这些活动，不仅因为可能构成威胁，可能还会违反联合国对朝鲜的制裁决议。

澎湃新闻：韩国有哪些选项来应对俄朝合作带来的上述担忧？

文正仁：最重要的选项是缓解南北之间的紧张局势，并提出一个实现和平与合作的新方案，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但尹政府执政之下，这一选项看起来是最不可能的，而且朝鲜也不太可能与韩国接触。韩国可以说服俄罗斯不要向朝鲜转让这些关键技术，可以利用若干杠杆，譬如不向乌克兰提供致命武器，解除对俄的一些制裁，提供经济合作的激励措施。然而，鉴于最近双方互相挑衅的言辞，不太可能利用这些杠杆。

澎湃新闻：有分析指出俄罗斯在与朝鲜交好的同时在敲打韩国，对此韩国反应激烈，甚至提出了对乌军援的可能性，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

文正仁：韩国总统府国家安保室室长张浩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如果俄罗斯向朝鲜提供关键军事技术，我们就可以向乌克兰提供武器。普京总统回应称，如果是这样，韩国将为此付出代价。

但俄罗斯曾向首尔发出积极信号，称“韩国是（对俄罗斯）不友好国家中相对最友好的国家之一”。俄罗斯希望改善与韩国的经济往来，但从最近的事态发展来看，俄罗斯的这种期望似乎正在消退。韩国已经加入了对俄的多边制裁行动，并且由于俄罗斯3月否决了延长联合国朝鲜制裁专家小组任期，韩国开始对俄实施单边制裁。现在，随着朝俄条约生效，韩俄关系将岌岌可危。

不过俄罗斯应该知道，韩国政府要向乌克兰提供军事武器并非易事。首先，韩国政府需获得国会的批准，在国会中占多数的反对党很可能反对对乌军援。其次，由于韩国与朝鲜仍处于（理论上的）“战争状态”，韩国政府必须将战时储备维持在一定水平，因此不能轻易对乌军援。最后，尹锡悦政府也很难获得对乌军事援助的预算。所以俄罗斯不应在这一问题上表现出过度敏感的反应。

澎湃新闻：韩国目前如何看待与俄罗斯的关系？

文正仁：普通民众对俄罗斯没有任何感觉或偏好，但国家决策层强烈支持韩美同盟。由于俄美敌对，从价值观的角度来看，韩国政府认为应该追随美国。然而，考虑到朝鲜半岛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形势，韩俄关系非常有价值，韩国政府在放弃维护这一关系时需要更加谨慎小心，这也将成为韩国政府面临的一大难题。

朝韩都应克制，避免气球问题升级为军事冲突

澎湃新闻：继6月的“垃圾气球”事件和“9·19军事协议”撕毁，韩军已经在朝韩军事分界线附近重启炮击训练，朝韩之间的对抗加剧。朝韩紧张局势是否有继续升级的趋势？

文正仁：诸如气球这样的问题很容易升级为实际的军事冲突。假设朝鲜像过去那样用防空炮击落气球，韩国将不得不进行反制，这将导致非常严重的军事冲突升级。现在，我们需要缓解紧张局势、建立信任，避免冲突升级，朝韩政府都应该保持克制。

澎湃新闻：朝鲜近期表示测试了一枚能够携带“超大型弹头”的新型战术弹道导弹。韩国也有类似的导弹，可打击百米深的地下工事。朝鲜半岛是否正在上演军备竞赛？韩国是否有可能重新考虑其现行安全政策？

文正仁：南北之间确实存在微妙的军备竞赛，朝鲜在常规军力方面与韩美联军相比一直处于劣势。为了克服这种劣势，朝鲜开始发展其核武器和弹道导弹能力。作为回应，首尔和华盛顿通过加强延伸核威慑来应对朝鲜新的核威胁。朝鲜半岛上形成了常规和核军备竞赛的负面螺旋。然而，韩国的一些保守派认为，当前的美国核保护伞不可靠，称其为“破损的伞”。因此，他们主张重新部署美国的战术核武器或采用北约式的核共享模式。美国拒绝了这两种要求。在此背景下，这些强硬派主张韩国应发展自己的核武器。

但我认为这种选择是行不通的。首先，美国不会允许首尔出于法律、政治和战略原因拥有自己的核武器。其次，联合国将对韩国实施严厉的经济制裁，就像对朝鲜一样。而且，这可能引发亚洲东北区域的核多米诺效应，诱使日本也走向核武化。朝韩之间的核军备竞赛将加剧，中国和俄罗斯也不会容忍韩国的核武化。

澎湃新闻：民调显示韩国民众对自主拥核的支持率回升，韩国统一研究院（KINU）6月底发布的报告显示，66%的民众支持这一想法。

文正仁：确实，大多数韩国人会认为我们应该以核武器来应对拥核的朝鲜，这是一个简单的“以核制核”逻辑。但当他们了解拥核道路带来的各种成本和限制时，支持核武的比例会大幅下降。因此，有关拥核代价和收益的信息会对公众态度产生很大影响。另一个影响因素是朝鲜的行为，如果在朝鲜进行核试验或弹道导弹试验后立即进行民意调查，支持核武的比例会急剧上升。

还应注意的是，韩国保守智库或政府机构赞助的调查机构，它们进行的民调中，支持核武的比例要高得多。这可能是旨在利用此类民调数据作为与美国谈判的筹码，这些数据可以成为说服美国承诺向韩国提供延伸核威慑的有效工具。

总对美国说“YES”，韩国对这种态度要反思

澎湃新闻：今年11月美国总统大选已是全球关注的焦点，美国的盟国尤其密切关注。您认为大选结果会多大程度上影响美韩同盟？

文正仁：韩国的保守派，包括现任的尹锡悦政府，似乎倾向于拜登连任，因为他强调坚实的双边同盟、对朝保持强硬姿态，并与志同道合的国家携手。尹锡悦政府也因特朗普重新执政的可能性而对韩美同盟政策的突然变化保持警惕，如削减或撤出驻韩美军，以及对延伸核威慑承诺的冷淡。矛盾的是，韩国的一些进步力量对可能的“特朗普新政府”表现出一厢情愿的态度。他们似乎认为，特朗普这种具有破坏性的领导方式，可能会为朝鲜无核化带来新动力，并为整个朝鲜半岛和平进程带来进展。通过这些相互冲突的期望可见，11月大选的结果可能会对朝鲜半岛和平与繁荣的未来多么不利。

澎湃新闻：有韩国媒体近期发表社论称，韩国外交的“重中之重”应该是为特朗普再次上台的可能性做好准备。韩国需要为特朗普重返白宫的可能性做哪些准备？

文正仁：他如果上台，我们还不知道（美国）新政府会采取什么样的政策，因为（美国）三大派系将争夺外交和国家安全政策的管理权。因此，美国对韩政策将取决于哪个派别控制着外交和国家安全政策团队，尤其是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国务院和五角大楼。

首先是MAGA（即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伟大”）派，其支持者主张孤立主义和紧缩，他们可能会赞成让所有海外美军返回美国本土。

第二个派别是新保守主义派，他们主张价值观与美国优先相结合，前白宫国家安全顾问罗伯特·奥布莱恩、前白宫国家安全顾问马特·波廷杰和美国防部前官员埃尔布里奇·科尔比都是这一观点的支持者，他们认为美国应保持对中国的霸权，同时在全世界推广美国价值观。

第三，代表特朗普本人的交易主义派也可能占上风。这种观点假定美国国家利益和特朗普的个人利益至上。如果这一想法占上风，包括韩国在内的美国盟友将陷入大麻烦。

因此，这完全取决于哪个团队占据特朗普外交和安全政策团队的指挥高位。无论哪个团队占上风，韩美关系都将在防卫费分担、驻韩美军地位、朝核问题、韩国的贸易投资等问题上面临重大摩擦。如果新保守派担任要职，他们将在最大程度上关注中国问题，并可能推动韩国和日本进行核武装。

但我个人认为，即使特朗普获得连任，变化也将是有限的，尽管可能会在防卫费分摊和朝核问题上发生小冲突。总体而言印太战略可能会保持不变。而美国改变对韩外交和安全政策的可能性很小。

美国很可能会进入一个国内政治混乱的时期，这可能会侵蚀该国的外交政策，削弱美国安全承诺的可信度。韩国国内政治也将进一步分化，保守派将主张进一步与美国进行战略融合，而进步派则要求更大的战略自主权。

澎湃新闻：中日韩领导人峰会后，中韩两国在新机制下举行了首次外交安全对话。您如何评价当前的中韩关系？

文正仁：尹锡悦总统和李强总理5月在首尔举行了双边峰会，为战略沟通和建立信任开辟了渠道。此外还取得了一些积极成果，比如中韩自贸协定进入第二阶段等。但是，双边关系的改善还存在一些阻碍，相互尊重主权和领土是一个重要议题。如果韩国在台湾和南海问题上站在美国一边，双边关系改善的前景将变得暗淡。如果韩国允许美国在韩部署针对中国的中程导弹和更多萨德反导系统，这会引发问题。尤其是韩国如果直接军事介入台湾海峡和南海问题，将会给双边关系带来重大危机。

在此背景下，韩国政府需要对自身政策进行某种平衡，言行之间的平衡是非常必要的。韩国总是对美国说“YES”，但今后可能要对这种态度进行反思。韩国政府需要外交技巧和智慧，以免陷入中美冲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