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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张弛:我对严文明先生学术思想的理解

张弛(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2024-07-12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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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严文明先生的病逝是十分突然的。此次先生因发烧入院,病情时好时坏,我也一直觉得他会像以前一样逐渐好起来,不料入院一月,病情加重,遽然离世。以先生九十寿辰时的身体状况来看,我以为他期颐可待,从未想过讨教他对自己学术思想的看法。我个人追随先生学习和工作已有四十年,近年来发表过几篇关涉或直接评述他学术观点的文章,但都不是全面、系统性的考察,当然也未就这些文章的内容跟先生有过交流。现在再想请益,已不可得。

仅就学术研究而言,严文明先生虽然以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的研究成果名世,但在考古学理论与方法上也卓有建树,此外还旁及旧石器时代和商周考古等其他方向,短文难以系统回顾。这里仅就先生建立的、独具特色的、对中国考古学贡献最著的史前考古学学术体系,谈谈我对先生学术思想的一点个人认识,并以此追念先生对我的教诲。

严文明先生

在2021年纪念中国考古学百年诞辰之际,我曾在《文物》杂志上发表文章,认为中国考古学百年来的研究主旨无非“民族与革命”,反映在史前考古上的命题则是“文化历史”与“社会历史”。而史前考古“文化历史”和“社会历史”这两种研究取向,正是严文明先生提出来的对中国史前考古研究主题的系统认识。百年来中国史前考古研究,在这两条途径上探索并发表研究成果的学者众多,但在这两个方向上都有独立的、全方位的、系统性见解,且都有方法或者方法论意义上的创见者,恐怕只有先生一人。

严文明先生的学术实践是从仰韶文化研究入手的。在文化历史研究方面,他从仰韶文化典型遗址的分析开始,渐次讨论整个仰韶文化的分期、类型、起源、发展阶段以及与周围文化的关系,后来结集为《仰韶文化研究》的壹、贰两部分。在这期间,先生还发表过多篇区域文化分析的文章,多收入《史前考古论集》中,以及如《龙山文化和龙山时代》等综论性文章。直至传世名篇《中国史前文化的统一性与多样性》发表,提出了中国文化、中国文明起源和发展的“重瓣花朵”模式并发展为多元一体学说,这一学说替代了此前的种种论说,被学术界乃至社会广泛接受,至今仍是“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指导性理论框架。

严文明先生在早期代表作《仰韶文化研究》前言中曾特意强调“我的文章不只是就事论事,还很注意有关理论和方法的探索。”他对仰韶文化研究提倡的方法,是从一个个遗址的分期入手,再依照地理小区归纳各个时期的文化特点,再扩大到文化的分期和类型。在每个考古学文化都理清之后,再谈文化之间的关系。不过先生的文化历史研究不像一些研究者着重关注所谓器物“文化谱系”,而是还引入了生业经济、生产工具乃至墓葬习俗和聚落形态等多个维度,上举仰韶文化和龙山时代的研究就是这样。为此,先生还对稻作农业起源与发展、中国农业和养畜业起源等生业和区域经济课题开展了专题研究,先后发表了多篇论文。在《中国史前文化的统一性与多样性》这种大尺度的文章中,史前文化更是涵盖了与地理环境相适应的技术、生业、手工业经济、社会等多方面的内容,这种“文化观”当然也可以比拟为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这些成果大多产出于20世纪九十年代以前考古资料并不十分丰富的时期,在如此多视角上讨论问题,需要敏锐的洞察力和极强的综合研究能力。这也是先生的立论更令人信服、受众群体更为广泛的原因。

在社会历史研究论题上,严文明先生不仅仅关注了学界讨论较多的墓葬和墓地资料,发表了《横阵墓地试析》和《半坡类型的埋葬制度与社会制度》等论文,而且还开创了聚落考古的途径,从分析姜寨仰韶文化早期村落入手(《从姜寨早期村落布局探讨其居民的社会组织结构》,讨论仰韶文化的聚落形态,进而通盘考察中国新石器时代的聚落与社会(《中国新石器时代聚落形态的考察》,并组织了“聚落演变与早期文明”重大课题。完整论述了中国史前从平等的氏族-部落社会到城乡分化后以聚落群、中心聚落为代表的早期国家的演进过程,是系统探索史前社会演进的突破性成果。

利用墓葬和聚落材料研究史前社会,在严文明先生之前大都是采取民族志比较方法,1984年张光直先生在北大“考古学六讲”时介绍的聚落考古也是这种路径。先生也有过这类比较研究,但他认为民族志材料只能作为辅证,真正落实还要看考古学资料本身的“内证”,这就需要摸索出史前墓葬、墓地和聚落的社会考古学方法。先生利用人口学方法分析仰韶文化墓地,运用后来被称为“景观考古”和“家户考古”等方法分析仰韶文化聚落,研究的视野涉及了社群人口规模、婚姻形态、生产与消费、社会组织的规模与层级、所有制形式等多个方面,开创了中国史前聚落考古和社会考古的研究范例。与同时期欧洲社会考古学或者尤为重视聚落考古的北美考古学相比,先生的研究理念和研究路径更为前沿。

严文明先生虽然重视“方法”,但实际上从不拘泥任何固有的研究“程式”,包括他自己曾经创设的范例或者提出过的设想,对先生的学术编年稍加留意,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他的研究,从来都是以问题为导向,以事实(考古材料)为依据,也因此能在研究中不断推陈出新,示人以轨范。先生在《丹霞集》首页题词说“学术有传承,发展靠创新。传承知根脉,创新是生命”,信哉斯言。

(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自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官网)

    责任编辑:钟源
    图片编辑: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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