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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角之上的宋皇宫
浙东象山半岛,蜿蜒伸向大海。陆地最东的边缘,就是石浦渔港古镇,坐落于山海之间。从石浦道头角码头,走向延昌老街深处,街两边的建筑风格斑驳混杂,以清末徽派建筑的二层木楼为主,还有民国时期受到西风东渐影响的拱形门楼,这些年来拆拆建建的钢筋混凝土楼房。在这些房屋中间,有座外墙朱砂红的建筑非常显眼,正门石梁上方镌刻着三个大字:“宋皇宫”。
老街深处的宋皇宫,摄影:俞勇辉
“宋皇宫”枕山襟海,供奉的是南宋祥兴帝赵昺,就是崖山海战败后,丞相陆秀夫怀抱蹈海,年仅八岁的少帝昺,赵宋王朝的末代皇帝。
崖山海战是南宋亡国的最后一战。公元1279年3月,在现今广东省江门市的崖山,退无可退的南宋军民,抱着赴死的决心,与蒙元军队展开大决战,最终以南宋全军覆灭告终。与帝昺一道蹈海赴难的,还有十万不肯投降的军民。这是世界文明史上最为悲烈的一场海战。陈寅恪先生如此论断:“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从此,中华文明有了“崖山之后”一说。
清雍正《象山县志》描述:“崖山之变”陆秀夫负帝昺蹈海后十数日,石浦海面浮尸“有小而皙,衣绣黄龙袍者,乡人以为帝也,葬之”,现在石浦“皇城沙滩”的名字即源于此。延昌先民则“得海上漂浮帝昺龙靴”,筑庙以祭。文明传续恰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石浦藉此也得以与南宋末年崖山的风云际会相联接。
石浦偏处海隅,以传统中原地理观,可谓天涯海角。然追溯其先民,陈、林、柯、蔡等诸姓,多因中国历史上中原逐次战乱南迁入闽,清乾嘉“海禁”“迁海”政策废弛后,再由闽入浙。世代虽多以捕鱼晒盐为生,然其人心民意,与东南沿海百姓一样,常怀故土之思。
宋皇宫主殿,摄影:俞勇辉
“宋皇宫”始建无从考,历史上屡废屡建。满清灭民国立,乡民组织大规模重修,奠定如今规制。古时有贤明之士推断:“然广东崖山至象海,风潮经及二千余里。此事理所或无。”实乃赵宋遗民不忘故主,建庙以寄其敬哀。我在象山二中读书时,学农基地就在庙后的后岗山。每每走过庙前,人家杂居其中,凌乱不堪。最近一次民间重修,是在2010年,并将“宋皇庙”改名为“宋皇宫”。
“宋皇宫”是帝昺的祭庙,也是海神庙,浙东沿海常见的寺庙结构。神殿对面是戏台,两厢围廊通道,中为天井,呈回字结构。“宋皇宫”大隐于世,只有深得海风浸淫的本土乡亲,才懂得其中奥秘。一般人来此凭吊,必须烧脑到脑洞大开,经过一番量子纠缠,方有可能从穿越中回到现实。
主殿供奉的帝昺面相庄重,杨太后凤冠相伴。崖山海战时太后不在战场,当其知道战况后,这位刚烈的太后,毅然蹈海,同赴国难。左殿是明代曾在东南沿海抗过倭的名将,当地人称为“戚老爷”的戚继光,右殿是土地公土地婆和财神爷。各路菩萨在此,共同守护着石浦一方海域的风调雨顺。
帝昺和杨太后像前,文天祥披盔戴甲,陆秀夫持笏握书护侍在左,张世杰扶剑握拳,和一位名叫昌吉的大臣护侍在右。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史称“崖山三忠”,文官装束的“昌吉”,问了庙里老人,亦不知何方大侠。
这些闯海的渔民,从朴素的感情出发,重构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平行世界。其中透出的海阔天空、自由不羁的渔民性格,悲天悯人、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会让人不由地感叹:在这里,“历史和人情的凝聚”,是如此的浑然一体,天经地义!
“宋皇宫”本来就是偏居一隅的海边小庙,抲鱼人自家的道场。如果来访者不拘于平仄押韵、文辞工整,可以细细品读柱前对联。当年重修寺庙时的主事人,无意中营造了放飞想象的二次元场景,同时也以简洁明了的文字直抵主旨:“宋王浩气长存确保平安户户安乐,百姓承恩增添福寿家家寿康。”
如果还有访客无法从脑路纠缠中解脱出来,也不打紧,另有一联劝慰来客不妨登高望远:“面对铜瓦眼观夷舡看渔舟晚,背依后岗听松韵赏商贸旺。”
边门外的老街,摄影:俞勇辉
正殿对面的戏台,匾额上书“忠宫台”三个大字。每逢节庆,当地百姓便会邀请各路戏班登台唱戏,一演便是几天。上一次走进“宋皇宫”,戏台墙上贴着红纸,写着最近上演的剧目,是越剧《碧玉簪》,演出的是当地的永辉越剧团。
厢房摆着一桌麻将,翻牌声哗哗作响。循声望去,六七个老人,有人搓牌,有人观战,正玩得尽兴。
在人海之间,帝昺有太后相伴,忠臣相守,还有戏文可看,麻将可观,远去了鼓角争鸣,暗淡了刀光剑影。这么多年了,当地百姓以自己对于世界的认知,表达对崖山的致敬。
英雄难逃末路,皇帝终有末代。其实人生最后都是一条归途,不同的只是人心。帝昺虽然身世悲怆,未曾享受人间荣华,身后在此,却感受着人间烟火的温暖。可是,世间又有几人,参透人生,甘愿平淡的凡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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