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赚最干净的钱,写最真情的诗|穿城而过·北横通道
本文由 镜相 X 视界 合作出品,入选“纵横——北横通道十年建设历程”项目。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孙运才是安徽人,现住南京。他曾经在上海做了将近二十年建筑临时工,也在市政集团的项目工作过,对重大工程建设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曾经是一个粉刷匠,也是许许多多一线建筑工人的缩影——常常满身泥泞,却赚着最干净的钱养活家人,正如他的作品名称《赚最干净的钱,写最真情的诗》。
2014年,孙运才查出了晚期直肠癌和慢性白血病,都是原发性的,病例非常少见。他的直肠癌是低位的,且已经到了局部晚期。而慢性髓系白血病有两种癌细胞,大多数医生只是在理论上听说过,并未见过具体病例。这样两个癌症发生在一起极其罕见,当时的主治医生劝孙运才回家等着。
“人活在世上不只是为了自己,总会有一些牵扯和责任。当时我上有八十好几的老母亲,下有才上小学的独生女儿。”孙运才回忆道。他劝医生“救救自己”,那几年基本都是在医院度过的。花光了微薄的积蓄后,治疗费用和生活开销全靠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以及社会爱心人士的捐助。“后来,治疗的副作用也都显现出来了,现在想想都不知道那些疼痛是怎么熬过来的。”
与命运抗争的关键是心态,孙运才说:“于我而言,写诗就是获得良好心态的最佳方式。2018 年的时候,因为治疗的副作用,我瘫痪了,在床上躺了整整六个月,于是就开始学习诗词格律,学着写古典诗词。最初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同时也是为了给女儿留下一个不太消沉的印象,让她记得病床上的父亲积极生活的样子。”
如果没有那一棒迎头痛击,孙运才无疑会是城市筋络和骨血的缔造者之一。不速之客险些夺走了他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利,也迫使他离开了半生热爱、赖以生计的工作岗位。但夺不走的,是他与工地、与北横通道相系的那颗鲜活的跳动着的心。
以下文字根据孙运才口述整理。
口述:孙运才(北横通道诗词比赛金奖获得者)
采写:陈芳盈、郑祖伟、陈捷
采访时间:2024年3月24日
采访地点:线上采访(由于孙运才师傅还在南京的家中养病,身处上海的我们不宜过多打搅,于是采取了线上采访的方式)
一场大病像陨石一样砸中我的人生
第一次到上海,大概是在三十年前了,我已经有点想不起当时的具体情况,只记得我高中刚毕业就来上海打工。
那时候的上海……城市是很拥挤的,横穿马路、逆行、汽车和行人争路之类的行为,都是十分常见的。大家说起上海这座城市,不可避免会提到灯红酒绿,但我其实没太大感觉,对它的感受更多是拥挤。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常常身处工地这一方小小天地里,每天的行程都是固定的,感受难免就片面了。对于外来务工的人来说,记忆是弥漫在零散而又重复的劳作中的。
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工地上干活,确实没什么与上海这座城市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说起工地之外的生活,或许可以用羡慕这个词来概括。不过,虽然工作几乎占据了我生活里除睡眠以外的所有时间,可我愿意做粉刷匠,而且收入也还算不错,至少能够撑起这个家。在工地上吭哧吭哧干了十多年的那些时光,像从指间流过的水花,稍纵即逝。
哪怕到了现在,还是会有一些人对我们的工作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觉得在工地干活的人脏兮兮的,很不体面。但我不这样想。就我而言,我觉得粉刷匠的工作环境是非常干净的,比一身白袍的厨师还干净!眼前是洁白的,心里也会被净化。如果身上不小心落了泥浆,等它干了再拍一拍,就又干干净净了。包括后来的建筑工地,都讲究文明施工,完全不是以前刻板印象里的工地概念。我们要防扬尘、少噪音,追求一个相对整洁安静的施工环境。
我曾以为,这辈子都会在工地挥舞我的刷子,直到一场大病像陨石一样砸中我的人生。
2014年6月,“低位直肠癌”和“慢性白血病”这几个字出现在我的病历报告单上,每个字我都认识,连起来却读不懂了。医生说,人如果同时得了这两个病,基本是活不下来的。当时我在医院里住了八个多月,每一天都在计算生命的倒计时。尽管我很想去参与工作,但是身体已经完全无法支撑了。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在家治疗。直到2018年年底,因为医疗的副作用,我被迫瘫痪在床。回想起来,那几个月里全都是痛的,剧烈的疼痛钻进我身体里每一个角落,和我之后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女儿每每回家,进了门就悄无声息的,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与我目光相接就立刻回避,好像只是看我一眼也会加剧我的疼痛。
一个无所事事的中年男人写什么诗?
生病时暗淡的情绪蔓延全家,惭惭地,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了。因为身体的特殊状况,加之一直以来对诗词的喜爱,在工地工作时埋藏起来的关于写诗的想法萌发了新芽,我开始向芜湖市诗词学会的老师们讨教如何把诗写好。
我生病后,家里生活是很拮据的,常常要靠亲戚朋友救助,孩子读书都是爱心人士资助的。我学诗的时候,小孩刚上小学。这种情况下,我一个无所事事的中年男人还谈什么写诗?这本来就是一件被人笑话的事情。
我无法不去想曾经在工地上干活的日子,一滴汗换一份薪,赚来的每一分钱都实实在在、干干净净,也没有什么顾虑。后来我开始学诗写诗,就是希望给小孩带来积极的情绪,却总会听到些“自己的生活都搞不好,还写什么诗”的声音。于是我只能默默投稿,用参赛获奖来简单直接地证明自己的价值。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写诗还能赚钱,奖金不多,但是也够我们一家勉强生活下去,我女儿现在已经顺利读到高中了。
等待花开的时间最漫长,靠写诗讨生活的日子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容易。捧着书学写诗的时候,我不太熟悉投稿的流程。原来收到稿件以后,专家需要时间去评审,有些流程复杂的还需要反复地一审再审,这段时间我只能耐心地等待。投出去的那些作品,本以为一个月就能收到消息,却总是石沉大海,这令我尤其沮丧。
恰巧那段时间我关注上海的工地施工,这才留意到“文化北横·市政杯”建筑施工题材全国诗词大赛。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投了《临江仙·北横》和《偶见角落里旧工具》这两首诗。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在 2021 年 6 月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是“文化北横”建筑施工题材全国诗词大赛主办方打来的,说我的作品获得了金奖。
把工地工作写进我的诗歌里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自己的诗歌能够获得这样的奖项和荣誉,一瞬间的惊喜让我感到又重新把住了人生之舵的方向。虽然不能回到我日思夜想的工地,但是我可以把曾经在工地工作过的切身体验写进诗歌里。这是独属于我的人生财富,我希望能把这份精神财富以诗歌的形式传递给大众。
“隧道深深深几许,城投筑梦纵横。居民区里悄无声。慎将穿盾构,微作地心鸣。
步下层楼天已暮,一望车水申城。悠然自驾且徐行。到家犹未晚,灯火正通明。”
盾构机特写
我想象自己亲身来到北横通道的现场,仿佛回到健康的状态,像过去的几千个日夜在工地上兢兢业业地工作那样,把自己的血汗注入这首诗歌的创作。诗歌的开头,我化用了古人的名句,“隧道深深深几许”,我连用了三个“深”,有三个方面的考量:一是指工人上下的垂直施工井,据说是“全世界最深”的;第二,是指隧道平面以下也特别深;第三个深,则是里面的径深,空间极大。由于患病,我不能来到现场,但是通过在网上看到的施工场景,再结合我以前十几年的工作经验,完全可以想象那个施工现场的状况是什么样的。
第二句写“城投筑梦纵横”,这个筑梦,不仅仅是城投的梦,也是隧道里写实体验的表现。当你进入深深的隧道,灯光打开的时候,有一种很梦幻的感觉,就像进入了幽深的梦境。而我能写出这些东西,正得益于我在工地现场的真实体验。
其实自己也明白,我的文笔风格肯定无法与当今诗坛的名家相比。然而,以前那些工作的日子,是真真切切的生活经历。我深知自己诗歌里最宝贵的,无疑是那些关于生活的洗去铅华的歌颂,那是脚踏实地的力量。
“居民区里悄无声”是夜间的一个场景。建筑施工的时候,城市已然入睡,但却是北横工人们忙碌的时候。他们的辛劳付出是为了北横通车,为了上海人民“自驾且徐行”的愿景得以早日实现。
所以,我在诗歌后段营造了一种静谧安宁的氛围,写市民生活的悠闲。我写“自驾且徐行”,一方面指工地上的建筑工人,另一方面也指北横通车后惬意出行的上海市民。中间的一句“步下层楼天已暮”,描述了北横通道建成之后,天色渐晚时大家下班归家,在上海这座拥挤的城市里,能够享受道路畅通所带来的一份自在悠哉。
我有了在家里放声读诗的勇气
《临江仙·北横》还承载着我的小小愿望。因为身体的原因,我没能为北横通道的建设出一份力。于是,我寄希望于通过诗歌的力量来描述我梦想中的北横模样和流淌在土地中的辛勤。得益于无数建筑工人的努力和拼搏,上海才是如今的上海。
“文化北横·市政杯”建筑施工题材全国诗词大赛颁奖仪式现场
以前我来上海是为了赚钱,后来到上海是为了看病。而北横通道的诗词比赛,给了我第一次来上海、站上领奖台的机会。北横通道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是意义非凡的,无论是我的家庭还是人生,都因为这个项目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颁奖仪式设在北横通道工地现场。这次颁奖让我有机会见到那些真正的诗人,我意识到自己的写诗能力依旧很薄弱,存在很多不足,还需要多读、多背古诗,加强学习。
北横通道打通了上海这座城市的“任督二脉”,也为恒河沙数的人们带来新的生机。除了工地上辛勤工作的工人朋友们,像我这样的人也因为北横通道项目获得了自己的第一笔诗歌奖金,买到了治病的药,迎来了生命里的又一个春天。
从北横通道现场回来后,我对上海的印象也有了很大的改变。现在上海的交通很有秩序,我切身感受到当初在工地上工作的责任与使命。还在工地上时,我就喜欢半夜跑出去看看刚运来的盾构机。从上海回来后,我有了在家里放声读诗的勇气,不再怕邻居异样的眼光,我真正欣然地接受了自己新的身份。
如果不是因为生病,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写诗。但假如我现在还可以正常参与工作,恐怕也割舍不下诗歌了。不过,我也没有因此觉得写诗比做粉刷匠好。诗人和粉刷匠都是人们赋予工作的标签。上班时人们穿上标明自己职业的衣裳,各自做着大同小异的工作,下班后每个人又脱下那身衣裳,露出自己平凡而独特的面孔。
后记:埋头苦干,周而复始
上海的冬天漫长而凛冽,建筑工地的施工却从未停止。北横通道项目坐落于繁华间,无数早晚两班倒的工人集
中精力赶工,一刻也未曾停歇,只为给这座城市的土地和人民注入自己的心血。
“上海隧道”四个白底蓝字,悄悄地隔绝出另一片天地。施工作业时扬起的尘土和深长地洞传来的隆隆声响,诉说着数不清的殚精竭虑的故事。罗马非一日所建,眼前的通道亦是如此。集中心力慢慢地向下挖掘,仅设计高度这一项,就需要按照设计规范进行延长,再根据合适坡度一点一点放下。
当到达目标高程时,一方拱便展现在眼前,那是曾经盾构机开始工作的位置。前方的排排刀片划开表层的土地,身后的传送带再将土块缓缓运出,跟进的初期支护器械将混凝土喷射到拱壁上。待混凝土凝固达到适当强度后,北横通道的“第一次装修”就完美收官了。
机械打通通道,意味着工人们上阵的时间即将到来。木工工作者拿上扣件、木模开始在初期支护外侧继续搭建浇筑模板,为防止漏水、兼具美观与一定防塌孔作用的二次衬砌做完了第一步工作。聪明的工程师们为提高效率,在隧道内搭建简易的轨道,将一车车混凝土在初次凝固前送至模板处,工人们及时将其用泵送或人工涂抹的方式灌注进模板。待混凝土终凝过后,拆除模板,一小段工作就完成了。
剩下的,便是埋头苦干,周而复始。
“赦令诸神皆降福,生机万物祝年丰。”
“春花春草生春梦,只待明朝再发端。”
“且将沧海千寻浪,来悟人间万古禅。”
血管里的疾病堵不住孙运才体内流淌的诗意,僵硬的躯体并没有束缚住脑海里翻涌的诗情。他并没有沉湎于煎熬的病痛,而是以更丰富的感官来拥抱这个缤纷的世界,在涅槃中生出诗与真的花朵。
2023年8月9日,建设中的北横通道东段
“万户今宵俱爱品,人间至味是团圆。”我们在孙运才的朋友圈里,看到了他在各大诗词比赛的现场接受表彰,看到他细品丈母娘煞费苦心的家酿。我们仿佛亲眼见到了这个屹立在寒风中的工人,也是一位诗人。这是一位底层劳动人民最真实的生活:工作时,杂乱无章的墙面在孙运才的手中焕然一新;创作时,一寸冰封的土地上培育出怒放的十万朵蔷薇。
在这次采访的结尾,孙运才像往常一样举着手机靠在床沿,匆匆忙忙在备忘录里写着点什么,坐落在街道两旁的香樟树也即将迎来它生命里的又一次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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