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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硝烟③|月光奏鸣曲下,老兵的悔恨

杨健
2024-06-27 15:2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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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看到他杀死和伤害的所有人——妇女、老人和儿童时,我向上帝道歉。我当时放他走了,我并不想向受伤的人开枪。但如果我知道这个下士逃跑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愿意用现在十年的生命以换回当时五分钟的洞察力。

                 ——亨利·坦迪

一、1940年11月14日,月光奏鸣曲

1940年11月14日的夜幕降临前,与往常的其他日子一样,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考文垂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圣三一教堂的尖顶在落日余晖中向上伸展,戴姆勒工厂的女工们结伴从戈黛娃夫人雕像旁走过,整修福特医院的建筑工准备去老地方喝上几杯,考文垂大学足球队的球员还在草坪上跑圈,年轻的情侣手挽着手涌向影院和舞池,布罗德盖特街上的咖啡馆和蛋糕店迎来了一天中最大的客流……

与此同时,巴黎以东112公里的瑞万库尔机场,德军第三航空队第100战斗群13架亨克尔111轰炸机的发动机已经进入怠速状态,而后它们缓缓拐入主跑道,加速、拉升、拔起、冲向云霄,沿着“威悉河航线”向北飞行。一个小时后,它们将抵达考文垂,用一个晚上时间给这座军需工业重镇换个面貌。

晚上7点10分,浑圆饱满的月亮已经挂在了天空,考文垂市中心的防空警报骤然响起,亨克尔111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都快破裂。这一刻,德军领航机X时钟上的两根指针重叠,投弹电路自动接通,第一枚燃烧弹从弹舱探出,摇头晃脑又无比精准地命中了目标。从轰炸机座舱往下看,布罗德盖特大街绽放出一朵美丽的火花。机长打了个响指,不错,正是作战地图上打叉的位置。紧接着,13架德国轰炸机群像倒垃圾一样,把燃烧弹全部倾泻到第一朵火花周边。地面上,铺开了一块以布罗德盖特大街为轴、大约半英里方圆的火毯。第一波次德军轰炸机的任务,就是先在市中心标个记号,后续的德国轰炸机将源源不断来此打卡投弹。

相对详实的战报11天后才呈给丘吉尔,在那个很多人生命中最后一次看到月亮的夜晚,515架次的德军飞机参与了对考文垂的轰炸,它们来自从布列塔尼半岛到日德兰半岛的15座机场。在持续11个小时的轰炸中,德军飞机总共投下1600枚近500吨高爆炸弹、33000枚燃烧弹和50颗延迟爆炸的降落伞地雷。市长约翰·莫里斯牵头对战损进行了统计,轰炸造成568人死亡,865人受重伤,4000多人受轻伤;41500间民宅和500间店铺遭损坏,71家军工企业处于短暂瘫痪状态,水电煤通讯等公用设施停摆一月有余,市中心四分之三的建筑被损毁,包括古尔森图书馆、欧文百货大楼和沃里克郡医院等等。尤为令人心碎的是,城市地标圣米迦勒大教堂被夷为平地。

圣米迦勒大教堂在大轰炸中被夷为平地

其实自1940年7月起,英国各地的城市就陆续遭到德军空袭,考文垂也不例外。但在11月14日之后人们才恍然大悟,今时不同往日。此番对考文垂的大轰炸,是二战爆发后第一次以彻底摧毁一座城市为目的的行动,无差别轰炸在人间创造了一个地狱。德国人给行动起的代号很见水准——“月光奏鸣曲”,既应了天时,又彰显了音乐民族的不凡追求。作为维也纳美术学院的落榜考生,希特勒以这次轰炸践行了“破坏即创作”的艺术主张。六天前,11月8日晚,英国皇家空军对慕尼黑进行了小规模空袭。空袭给德方造成的损失不大,却着实惊吓到了元首。两个小时前,元首还在勒文鲍恩啤酒馆给纳粹党的老伙计们演讲,以纪念啤酒馆暴动十七周年。

元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为了让他满足,戈林挂帅的德国空军迅速策划了“月光奏鸣曲”。战略欺骗工作卓有成效,直到11月11日,英方才截获部分情报:德军会发动大轰炸,规模远超以往任何一次,行动最有可能发生在满月之日。不过空袭目标具体是哪儿,让英方密码破译人员犯了难。情报显示,可能的目标有三处:目标一、暗语“单价”,解码后可能是伍尔弗汉普顿,该市伍尔沃思商场著名的广告词是“不超过六便士”;目标二、暗语“雨伞”,解码后应该是前首相张伯伦的故乡伯明翰,张伯伦刚去世没几天,他生前标志性的随身物品就是雨伞;目标三、暗语“Korn”,出现的频率最高,含义也最不明显。复盘下来,“Korn”就是考文垂,德国人编码时用了最简单的头韵,是英国人想多了。

丘吉尔也是输掉猜谜游戏的人。11月14日上午,在张伯伦葬礼上,丘吉尔还坚称德国空军会冲着伦敦来,他心中的等式是Korn=London。下午6点,皇家空军科学情报处处长雷金纳德·琼斯博士送来一份报告:当晚德军将对英国中部沃里克郡(伍尔弗汉普顿、伯明翰和考文垂1974年之前都属该郡)展开轰炸。报告事实上否定了伦敦的可能性,固执的丘吉尔仍执迷不悟,他把私人秘书约翰·科尔威尔赶去了防空洞,将唐宁街10号的打字员姑娘送回了家,“你们还太年轻,不能死。”首相自己,则傻傻站到了中央作战室的屋顶上,等待“月光奏鸣曲”开演。此时,德国飞行器里的好小伙们已经越过了多塞特的英国海岸。

大英首辅尚且如此,普通百姓自然更是蒙在鼓里。在防空警报响起之前,考文垂市民没有收到任何警报。尽管皇家空军在当日下午探测到德军无线电定向信号集中于沃里克郡,考文垂市政当局也要求警察局和防空警卫队(ARP)加强值班备勤。可在人们观念里,无非是落单的德国飞机随手丢几枚炸弹,消防队拿水枪和沙袋忙活一阵,事情就完了。

想当然了吧。考文垂是被元首钦点的城市,雷神般的复仇欲让事情没完没了。第一波次轰炸,布罗德盖特大街密集的木结构排屋成为极佳的引火物,火势蔓延得又快又猛,火光映照着城市的天际线,像是要跟皎洁的月光别一别苗头。消防队在短短50分钟内就记录了240起火灾,而消防局自己的建筑也被点燃。当消防车硬着头皮闯进燃烧弹编织的火毯,消防员绝望地发现,街头的消防栓多半已被炸坏。就在消防队聊胜于无地扑灭了一两处火点时,头顶上传来了更为可怖的轰鸣声。德军第二波次的轰炸机抵达,数量是第一波次的10倍。不消说,这一波攻击投弹量更大、范围更广、杀伤力更强,地狱之门被推开,地狱的图景瞬间展开——沃里克郡医院的一处防空洞被炸塌,惊恐万分的病人、护士和医生四散奔逃;小公园街上的一家书报亭被炸弹的气浪掀到十几米高,重重落下后玻璃碎了一地;圣米迦勒大教堂的查理·霍华德教务长听到几声闷雷般的撞击,支撑教堂的巨大石柱倒塌了,终身奉献给上帝的人对人间失去了信念,他喃喃自语道:“考文垂完了。”

不,还没完!当时还活着的市民朋友还不知道,第二波次轰炸也只是“月光奏鸣曲”的序篇。那个晚上,每隔一到两小时,德国轰炸机群就会赶来给考文垂犁一次地。消防车和救护车的铃声响个不停,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硝烟,人们在残垣断壁中呼喊、尖叫、哭泣和挖掘。

意想不到的后果,此起彼伏的轰鸣和震耳欲聋的爆炸,锤炼了英国佬原本就韧劲十足的神经。人们发现,恐惧和绝望无法让天上的飞机产生共情,也改变不了挨炸的事实。他们变得疲惫、麻木,进而是诅咒和谩骂,这样的确好受些。一贯温文尔雅的考古学泰斗约翰·谢尔顿,搜肠刮肚才想出了最过瘾的词汇:FUCK。

考古学家好不容易骂出的脏话,在49岁的标准汽车公司门卫兼防空警卫队员亨利·坦迪嘴里,像开火的马克沁一样不知喷射了多少次。每当他从燃烧的房屋中抢出一位幸存者,他会骂上一句;每当他从坍塌的废墟里扒出一位罹难者的遗体,他更会骂上一句;大多数情况下,当他面对肆虐的火海无可奈何时,还是会骂一句:FUCK。

骂娘,是坦迪宣泄愤怒的方式。这是他自告别战场以来见证过的最大规模的死亡事件,嗯,坦迪是一位参加过一战的老兵。仔细辨识,老兵的骂声中似乎又饱含着另一种情绪,他在表达内疚,一种对自己过失的强烈悔恨。

老兵为什么要恨自己呢?来不及细说,地狱之夜有太多的事需要他勉力张罗。坦迪不但是老兵,而且是兵王级的老兵。他与战火的亲密,恰似主妇熟悉厨房里的每一种食材和调料。“月光奏鸣曲”下,坦迪穿梭于考文垂的各个危险角落。实际效果,客观说是徒劳。然而对于那些志愿医务人员和消防队员而言,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兵在侧,心里要踏实很多,他们从未经历过如此大阵仗。病人身边有个穿白大褂的,感觉明显不一样,哪怕是个穿白大褂的兽医。

轰炸结束的时间是次日凌晨,6时15分。德国飞机觉得再对病人补枪纯属浪费子弹,便如快乐的鸟儿回归大陆,考文垂收到了中央作战室“袭击者已通过”的信号。由于城市电力系统早被炸得稀烂,大多数危险解除的警报并没及时鸣起。400多名防空警卫队员只能去一个个防空洞,口头通知躲在里面的人:出来吧。走出防空洞的人,看到了一座全新的城市,一座骨架子都散了的城市。街上停放着担架,担架上是盖着毯子的遗体。多走几步,没准能看到更多残缺的肢体和没有头颅的遗骸。所有的未亡人,都是死城的目击者。

老兵坦迪走在残肢点缀的街上,赶回柯普街22号,他自己的家。毫无悬念,他自己的家也成了一片废墟。壁炉的雕花炉门莫名其妙地被抛到了废墟顶部,宣示了屋主的产权。稍感安慰的是,老兵太太伊迪丝·沃里克几天前就离开考文垂,回到了他的老家利明顿。人在家就在,即便现在的家成了废墟。

就在坦迪凭吊自家废墟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凑了过来。他是《考文垂先驱报》的狗仔,一年前曾采访过老兵。狗仔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提醒失神的老兵:这一切都是他造的孽,还记得他吗?老兵答道:“当我看到他杀死和伤害的所有人——妇女、老人和儿童时,我向上帝道歉。我当时放他走了,我并不想向受伤的人开枪。但如果我知道这个下士逃跑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愿意用现在十年的生命以换回当时五分钟的洞察力。”

好了,该揭晓答案了,狗仔和老兵对话中的“他”,正是考文垂大轰炸的始作俑者希特勒。

二、1918年9月28日,马尔康渡口

老兵坦迪是一个被自身传奇经历所定义的人。关于他的定义是:没能射杀希特勒的英国兵王。他如何成为兵王,又为何放生了希特勒?传奇的起点是紧邻考文垂的利明顿。

1891年8月30日,老兵亨利·坦迪出生于沃里克郡利明顿市肯尼沃斯街的斯温大楼。这栋建筑很早就被拆除,他出生证上登记的地址是他母亲凯瑟琳的娘家,阿尔比恩街2号。老兵的父亲詹姆斯也是一位老兵,退伍后回利明顿,成了一名熟练的石匠。像许多“狂暴的老式英雄”一样,坦迪早年的经历不那么松弛。母亲凯瑟琳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家里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姓坦迪的男人,相互看不顺眼。无仇不成父子,为了世界的和平,儿子去了孤儿院,他童年绝大多数时间在此度过。在奥古斯都广场的圣彼得学校完成基础教育后,坦迪去摄政王酒店当了一名锅炉工。整天给锅炉加煤的工作,显然不是寻求刺激年纪的他所期待的状态。

1910年8月,19岁的锅炉工决定接受“国王的恩赐”,入伍从军。站在上帝视角,命运的齿轮由此开始转动,身材矮小但武德充沛、勇气超凡的他是军营的定制款。坦迪的军旅冒险生涯始于英军格林霍华德团第二营,作为该团士兵,他先后在靠近法国海岸的根西岛和南非驻守。

1914年7月,一战爆发,格林霍华德团开赴西线战场。兵王之路进入提速带,他过上了不断收集勋章的生活。说句公道话,坦迪才是货真价实的勋宗,他的勋章都是由伤痕兑换。鉴于勋宗胸前的勋章太多,只能挑最耀眼的说——

坦迪获得的第一枚勋章是“1914之星”勋章。1914年10月14日,在血腥的第一次伊普尔战役中,二等兵坦迪冒着枪林弹雨冲过火线,将一名受伤的战友拖回英军阵地,并送到梅林十字路口的急救站。

1916年10月24日,坦迪在索姆河战役中第一次负伤,胳膊被毛瑟步枪子弹贯穿。蛮巧的,希特勒也在这次战役中第一次负伤。1917年11月17日,坦迪在帕斯尚尔战役中第二次负伤,髋骨被炮弹弹片刮伤,险些瘫痪。两次受伤为他换来了帝国胜利勋章。

1918年7月26日,坦迪从格林霍华德团调至威灵顿公爵团第五营,二等兵荣升一等兵。两个月后的圣康坦-康布雷战役,一等兵露了大脸。因为这次战役,他先后斩获杰出行为勋章、大英军事勋章和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其中任何一枚勋章,都是90%的士兵戎马一生都难以企及的。1919年12月17日,在白金汉宫举行的授勋仪式上,连一向严肃的乔治五世也忍不住对勋宗开起了玩笑:我把手头的存货都别在你身上了。

玩笑归玩笑,坦迪心里明白,每一份荣誉都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他的袍泽兄弟、一等兵哈罗德·李斯特,是最好的见证人。李斯特在回忆中描述了圣康坦-康布雷战役中一场对马尔康渡口的争夺战:

1918年9月28日,进攻马尔康的圣昆廷运河渡口,坦迪简直就是一条疯狂的斗犬。我们被德军的机枪封住了去路,坦迪一个人匍匐前进,摸到德军机枪阵位前用手榴弹消灭了敌人。我们占领渡口,看到桥面已经被炸出了几个窟窿。又是坦迪以最快速度更换了桥面的木板,使我们得以顺利过河。不过到了渡口那头,更大的麻烦来了。我们九个弟兄被德军包围了,形势极度危险,看上去毫无希望。这时候站出来的还是坦迪,他端着刺刀就向德军扑了过去,我们几个跟着他一起冲。结果德国人被我们吓坏了,防线一下子崩溃,我们干掉37个德国人。到了晚上,马尔康渡口被我们彻底控制。坦迪身上两处受伤,战斗收尾时,他人都快虚脱了……

即便对战功卓著的坦迪来说,1918年9月28日的马尔康渡口争夺战也绝对值得大书特书。英国军方在那一天的战报里,非常罕见又非常惹眼地五次提到了一位普通士兵的名字:亨利·坦迪。

当然,有些事情英军战报里不会提及,白金汉宫授勋仪式也不会提及,却跟主角坦迪紧密相关。它是马尔康渡口争夺战尘埃落定之时,藏在朦胧夜色中的一枚彩蛋。这枚彩蛋是在事件发生很多年后,由当事双方回忆、诉说、提醒、补充以及杜撰和夸大最终拼接而成,是无数个脆弱的偶然性勉强缝合的产物。如果你对历史真相不甚顶真,反倒对历史偶然性有足够的偏好,你会发现,戏剧真正的高潮是在台下的观众乃至台上的演员都以为剧终之后。

行啊,就从马尔康渡口争夺战收尾时说起。在控制了马尔康渡口之后,英军趁着夜色打扫战场。衣冠不整、满身泥土和血污的坦迪沿着河岸搜索,突然,他看见一名受伤的德军士兵艰难地从壕沟里爬了出来,一瘸一拐地走进了自己的射程。德军士兵显然已经精疲力竭,当他看到眼前的英军士兵,既没有举手投降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似乎在等待着已无法逃避的结局。令德军士兵惊讶的是,对面的英军士兵只是瞄准了他,却没有扣动扳机。更叫德军士兵惊掉大牙的是,两人目光交汇之后,英军士兵放下了步枪,挥手示意他离开。德国士兵微微点头表达感谢,接着转身慢慢走远,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幕中。此一别,山高水远,相见无期。

人类历史,却因这一幕大幅偏离了原有的轨道。饶对手一命的坦迪并不知道,他放生的人是谁?鬼知道是谁!谁会去关心已经消化了的鸡蛋是哪只鸡下的?事实上,坦迪经常在战场上放生丧失战斗能力或已经解除武装的敌军士兵,不足挂齿、无足轻重。战后,他很快就忘记了此类小插曲、小细节。问题是,这一次坦迪放生的人分量属实不轻,一个可以凭自身力量压倒时代的人,他是未来的德国元首、二战的头号战犯阿道夫·希特勒——虽然,他走出坦迪视野的那一刻,还只是巴伐利亚第16步兵团的一名传令兵,军衔下士。死里逃生的传令兵29岁,此后他的每一次猥琐发育都是人类社会的噩耗。

坦迪和希特勒

坦迪没能射杀希特勒,一个高度存疑的初始条件,引发了一次历史想象层面的蝴蝶效应。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是,假使坦迪一枪毙掉了那个下士,就不会有后来的元首,不会有元首发动的二战,自然也就不会有丧心病狂的考文垂大轰炸……

1918年9月28日夜晚的坦迪貌似站在逻辑的起点,等着因果链绕圈闭环,在1940年11月14日的夜晚重新找到他。

三、1938年9月16日,梅林十字路口

如果没有其他诱因,坦迪会像普通的一战老兵那样,平静地度过一战与二战之间“20年的休战期”;也会像普通的考文垂市民那样,目睹自己平静的生活被亨克尔111打破,满腔悲愤却全无自责的意思。或许,他会比其他人多一些自豪感,他是一战中获得勋章最多英国士兵嘛。

一战刚结束的那几年,坦迪就是在他人崇敬的目光中逐步过渡到和平生活的。1919年3月14日,坦迪退役。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一天后他重新申请入伍,还是回到老部队威灵顿公爵团,转隶该团第三营。回归军营的坦迪拒绝晋升,随部队远赴海外,分别在直布罗陀、土耳其和埃及驻守,最终于1926年初结束了自己的军旅生涯。退役之后,坦迪回到故乡利明顿。他结过两次婚,都没有要孩子,第二任妻子伊迪丝·沃里克与他白首偕老。二婚不久,坦迪搬到了考文垂,住在柯普街22号。他应聘担任了标准汽车公司的门卫,一干就是38年。

老兵最大的荣耀,是他的英雄事迹被公众铭记、传颂。1919年12月18日,白金汉宫授勋仪式次日,英伦各大报纸头版都刊发了乔治五世为坦迪授勋的照片,还在后续报道里配发了他背负伤员的照片,那是1914年10月14日的梅林十字路口急救站。1923年11月,驻防埃及的老兵收到格林霍华德团的消息,该团军史馆委托意大利画家福图尼诺·马塔尼亚创作了一幅战场油画,临摹对象就是他在梅林十字路口急救站背负伤员的照片。

梅林十字路口,是坦迪光荣荆棘路的起跑线,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价值。但事情也由此被搞复杂了。

1938年9月16日,慕尼黑阴谋的前夜,时任英国首相的内维尔·张伯伦乘坐火车抵达贝希特斯加登。希特勒在鹰巢热情接待了首相,元首要价很高,他希望英国同意割让捷克苏台德地区给德国。为此,元首要对首相进行感情投资,做足戏码。感情升华的道具,很有戏剧性地被首相一眼瞥见。

在鹰巢客厅的墙上赫然挂着一幅画,什么画呢?送分题来了,福图尼诺·马塔尼亚创作的《梅林十字路口》。说得严谨一些,是《梅林十字路口》的复制品。画中人物是我们的老兵坦迪,他背着一名受伤的战友,走在梅林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建筑属于范登布鲁克家族。

意大利画家福图尼诺·马塔尼亚创作的《梅林十字路口》

顺坡下驴,元首深情回忆了一段往事,这是德军下士视角的马尔康渡口争夺战。希特勒指着画中的坦迪说道:“他差点杀了我,我以为我再也回不到德国了。幸运的是上帝拯救了我,让我免受这位英国小伙儿的射杀。”元首讲述的时候,又习惯性地戴上了主角光环,不合常理之处显而易见。上帝如果在场,肯定会将他就地正法,并且清空弹夹。真正拯救他的,是具有菩萨心肠和绅士风度的坦迪。罢了,不挑明了,给元首留点面子。

两处疑问有待解答,希特勒是如何确定《梅林十字路口》里背负伤兵的人,就是在马尔康渡口饶他不死的英国小伙儿?他又是怎么得到《梅林十字路口》复制品的?

大男主有一套自己的说辞。希特勒是1919年底确认自己的恩主就是坦迪的,白金汉宫授勋仪式刚刚举行,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英雄的照片和文字介绍。那时的坦迪是欧洲响当当的人物,名气要比希特勒大得多。可未来的德国元首,天然有着神一般的自我认知,他把放生自己的人当成了上帝为成全自己而派来的使徒。希特勒将报纸上所有坦迪的照片都剪了下来,其中就包括梅林十字路口背伤员的那一张。一位自认会成为世界首富的乞丐,决心将来报答曾丢给过他一只冷馒头的路人。后来乞丐真的成了世界首富,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你咋整?

天选之人对坦迪的兴趣有据可查。1936年,希特勒得知,格林霍华德团军史馆收藏了《梅林十字路口》,于是他玩起了六度寻人游戏。希特勒有一位幕僚,施文德博士。施文德在格林霍华德团有一位旧识,厄尔上校。次年,《梅林十字路口》的复制品送到了元首手里。为了这件复制品,元首副官弗里茨·魏德曼给厄尔写去了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元首对自己的战争经历非常珍视,当我向他展示这幅作品时,他深为感动。他指示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谢意,感谢您寄来这份充满回忆的美好礼物。”厄尔收到信时还一头雾水,他不知道《梅林十字路口》因何勾起了希特勒的美好回忆?好在希特勒与张伯伦的鹰巢会晤,前者即兴表演的“看图说话”,终于牵出了坦迪。

据说,作为感情投资的一部分,希特勒请求张伯伦向坦迪转达他的感激之情和良好祝愿。据说,张伯伦回到英国后立刻就给柯普街22号打了电话。坦迪夫妇不在家,接电话的是坦迪9岁的内侄威廉·沃特利。小朋友怎么传话的,无从考证。反正沉寂多年的老兵,又一次成为舆论的焦点。“没能射杀希特勒的英国兵王”这顶大帽子,严严实实戴在了坦迪头上。随着希特勒不断兴风作浪,遗憾逐步成为英国人统一的表情——嗨,这家伙完全可以凭一己之力阻止战争。

简单化的认知,对坦迪无疑是不公平的。然而,设身处地和换位思考,从来就不是庸众的技能。英伦报纸的一贯作风,就是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1939年9月1日,德国入侵波兰,《考文垂先驱报》的记者采访坦迪。记者的提问很虐心:“当初如果击毙他,情况应该不会像现在这么糟吧?”坦迪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我见过希特勒吗?也许你是对的,但我真的不记得他了。我的枪口瞄准过很多敌人,我永远不知道是否击中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一年后,“月光奏鸣曲”下的一片废墟中,坦迪再次面对《考文垂先驱报》的记者,他坦然纳下了关于自己的一切——无论真假。他见过希特勒也罢,没见过也罢,希特勒的存在就是他的罪。希特勒居然能活过一战并发动二战,此事本身是人类的污点,坦迪以自责和内疚划出了生而为人的一条底线。悔恨,伴随着老兵的后半生。

晚年的坦迪

考文垂大轰炸后,49岁的坦迪第三次报名参军。他仍将自己视作一名士兵,或许他还觉得,如果真是他饶过了希特勒,他有义务去亲自纠正错误。但严重的旧伤让他三度从军的梦想破灭,二战期间,他只能效力于考文垂的防空警卫队。战后,他继续服务于标准汽车公司,直至退休。1977年,老兵凋零,享年86岁。应他自己的要求,次年,他的骨灰被安葬在马尔康英军公墓。

是不是放生了希特勒,作为一个谜,被老兵带进了坟墓。

当然,质疑和辩驳并没有随着老兵的死而结束。2012年,一部颠覆性的作品《一名士兵与希特勒,1918年》出版,作者是坦迪的利明顿老乡、历史学家大卫·约翰逊。这是一本为坦迪辩污正名的书,约翰逊在书中明确指出,坦迪压根儿就没有射杀希特勒的机会。约翰逊给出的证据很过硬:坦迪的确参加了1918年9月28日的马尔康渡口争夺战,可希特勒没有。德国巴伐利亚档案馆的文件显示,9月25日至27日,希特勒在休假。所以,9月28日这一天,他要么还在休假,要么在归队的路上。坦迪与希特勒可能的最近距离,是50英里。坦迪手里的李恩菲尔德,射程扩大100倍,也够不着未来的德国元首。

大卫·约翰逊所著《一名士兵与希特勒,1918年》

退一万步讲,即便1918年9月28日的马尔康渡口,坦迪和希特勒有面对面的机会。但两人此时都受伤脱了形,都是“衣冠不整、满身泥土和血污”,而且天色已晚,希特勒事后看着白金汉宫授勋仪式的黑白照片,凭什么就能指认出照片上的人就是放生自己的恩主?莫非元首开了天眼?最大的可能性是,元首的主角光环在作祟。他要缔造关于自己的神话,选择一个没能射杀自己的人,那么谁比英国兵王更合适呢?

此外,还有一些围绕着坦迪的细节,譬如张伯伦致电坦迪的段子,由于编造得过于拙劣,随手一个反证都是降维打击。其一,伯明翰大学收藏的张伯伦日志里,没有他打电话给坦迪的记录;其二,查询英国皇家邮政的业务账本,1938年,柯普街22号尚未注册安装电话。“转达希特勒谢意”的真相是,张伯伦回国后将此事透露给了格林霍华德团的一名军官,这位军官又在一次老兵聚会上告知了坦迪。

就像约翰逊在《一名士兵与希特勒,1918年》中所总结的,在整个过程中,坦迪都是被动的、茫然的,他不得不去承受一个他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所谓事实,而这个“事实”源自希特勒的自我迷恋。一位战功卓著的老兵,不应背负如此沉重的十字架。

只是,早就长眠于马尔康英军公墓的坦迪,无缘阅读约翰逊为自己澄清的文字。人不可能知道身后事,甚至不知道眼面前已经发生的事。1918年9月28日的马尔康渡口,坦迪和他的战友就不知道,有一个叫希特勒的德国下士,可能就是从他们枪口下逃脱,捡回一条小命,在20年后制造了一场更大的浩劫。

    责任编辑:臧继贤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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