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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红楼梦》里的名场面,都与《牡丹亭》息息相关

2024-06-26 00: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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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被誉为“中国古典小说发展的最高峰”,自然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爱情小说。《红楼梦》的出现绝非偶然,其中所表达的爱情理想亦有深厚的文学基础。例如,《牡丹亭》对《红楼梦》的深刻影响人所共知。

此前已有学者统计,《红楼梦》提到的《牡丹亭》折子戏共有八出,含舞台本的《游园》《惊梦》两出(即是汤显祖《牡丹亭》原著第十出《惊梦》)、《寻梦》(原著第十二出同名)、《写真》(原著第十四出同名)、《离魂》(原著第二十出《闹疡》)、《拾画》(原著第二十四出同名)、《还魂》(原著第三十五出《回生》)、《圆驾》(原著第五十五出同名)。

不仅如此,古今《红楼梦》批评家还注意到上述《牡丹亭》折子戏在《红楼梦》中的埋伏与影射作用,不过一般只下判断而少分析,即使有所分析也比较简单。今天推出这篇文章,尝试进一步探讨这八出《牡丹亭》折子戏如何在《红楼梦》的中心人物塑造、关键情节叙事、重点结构功能及主要思想内容诸方面构建起《红楼梦》的基本内核。

Part 01.

《还魂》《离魂》与黛玉之死

《红楼梦》演唱《牡丹亭》折子戏,最早出现的是《还魂》。《红楼梦》第十一回,叙贾敬寿辰,凤姐儿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其中,《双官诰》和《弹词》都不是汤显祖戏曲,大体用于预示凤姐的夭亡和贾府的没落。

《还魂》出自《牡丹亭》第三十五出《回生》,演柳梦梅领人掘开坟墓,杜丽娘为情还魂。《红楼梦》文本中林黛玉多次以杜丽娘、崔莺莺自比,而古今《红楼梦》批评(特别是脂砚斋评语)也大体以杜丽娘、崔莺莺比附林黛玉,故该戏应预示林黛玉因情丧命,魂归太虚。

《红楼梦》演唱《牡丹亭》折子戏,其次出现的是《离魂》。

《红楼梦》第十八回,叙元妃省亲,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其中,《一捧雪·豪宴》和《长生殿·乞巧》与《红楼梦》的爱情主人公宝黛无关,而《仙缘》和《离魂》则与宝黛有关。

《仙缘》为汤显祖《邯郸梦》第三十出《合仙》,舞台演出本改称《仙圆》,亦称《仙缘》《八仙拜寿》。剧演卢生拜见八仙,被张果老点醒,预示宝玉出家,其富贵荣华终如邯郸一梦。《离魂》出自《牡丹亭》第二十出《闹疡》,演杜丽娘游春回家,梦中与书生柳梦梅相爱成欢,后一病不起,至中秋之夜病逝。杜丽娘遗言葬身于梅树之下,藏真容于太湖石底。该戏预言林黛玉未嫁而逝。

综上,《还魂》《离魂》被《红楼梦》简单提及,大体预示黛玉夭亡,其主要功能就是预叙。

Part 02.

《游园》《惊梦》与宝黛爱情启蒙

在《红楼梦》演述的《牡丹亭》折子戏中,与《还魂》《离魂》仅被《红楼梦》简单提及不同,《游园》《惊梦》被浓墨重彩地加以渲染。

汤显祖传奇《牡丹亭》第十出《惊梦》,被舞台本析为《游园》《惊梦》两出。《红楼梦》第一次提及《游园》《惊梦》,是在第十八回,叙元妃省亲,贾蔷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不从,改唱月榭主人作明传奇《钗钏记》中的《相骂》《相约》。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第二次提及《游园》《惊梦》,叙黛玉听到梨香院的女孩子演习《牡丹亭》: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该回描写甚为细致,从多个方面显示了《红楼梦》与《牡丹亭》“游园惊梦”的同构性:

一是环境。大观园与杜丽娘家后花园都时当落英缤纷的春日。《红楼梦》中,“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落红成阵”出自《西厢记》杂剧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龙】,正与大观园对景,宝玉不免深怜落花,拾之洒入水中。黛玉来后,两人一同葬落花“花冢”中。所谓《会真记》即《西厢记》。紧接下文描述,“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林黛玉显然一看就爱上《西厢记》了。其书乃是“十六出”,属金圣叹批点本的可能性很大。《红楼梦》描绘桃花纷飞的大观园与《西厢记》的“落红”相映成趣,自然不会逊色于“姹紫嫣红”的杜丽娘家后花园。

二是人物。两书中都出现了爱情故事的男女主角,一对才子佳人,其中才子均对佳人表白了爱情。《牡丹亭·惊梦》这出戏,演杜丽娘因游春唤醒青春情愫,并在梦中接受柳梦梅求爱,相与成欢。在《红楼梦》中,贾宝玉与众姊妹刚搬进大观园不久,宝黛恰从懵懂少年而初通人事。一个春日,宝黛先后来到大观园中,二人葬花毕,共读《西厢记》。贾宝玉对黛玉戏言:“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这是他首次明确表白对林黛玉的爱情。林黛玉佯装生气,贾宝玉便告饶,黛玉骂他“呸!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黛玉言谈间自拟为莺莺,等于接受了宝玉的表白。

三是情节。两书都以女主人公的独自游园为重点。在情节上又有一些差异。其一,情节繁简有别。《牡丹亭·惊梦》情节更为复杂,主要包括:游园—赏花—回家—怀春—昼眠—梦游花园—杜柳相见—杜柳云雨欢爱—花神保护—被母惊醒。而《红楼梦》该回也有青年女子游园、赏花、怀春,男女青年相见、爱情表白等核心情节,总体上较为简单一些。其二,梦游与否有别。《牡丹亭》演杜丽娘先独自游园,后梦游花园并与柳梦梅相见成欢。而在《红楼梦》中,宝玉先自游园,黛玉后来相遇;宝玉因事先行,黛玉再独自游园。且二人均非梦游。其三,惊梦与否有别。《牡丹亭》有“游园惊梦”的情节,《红楼梦》只有“游园”,并无“惊梦”。

四是思想。在《牡丹亭》与《红楼梦》中,“游园”的核心思想都是爱情的启蒙。《牡丹亭》中杜丽娘唱“姹紫嫣红开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抒发了青春的美好与爱情的觉醒。在《红楼梦》中,贾宝玉被贾母派人叫走后,黛玉独回潇湘馆,听到梨香院的女伶演习“游园惊梦”,恰对【皂罗袍】和【山桃红】两曲感触尤深。《红楼梦》叙黛玉读《西厢记》、听《牡丹亭》,特以崔莺莺、杜丽娘故事为参照,映照出黛玉青春的觉醒,揭示了宝黛爱情的正式发生。不同的是,《牡丹亭》与《西厢记》讴歌性情合一之爱,《红楼梦》则力主“意淫”,即情爱,反对“皮肤淫滥”(第五回)。

总而言之,爱情启蒙乃是《红楼梦》引述《游园》《惊梦》最核心的价值。在这一点上,《红楼梦》与《牡丹亭》的思想完全合拍。

Part 03.

《寻梦》与宝黛爱情的升华

在《牡丹亭》的折子戏中,《红楼梦》两次提及《寻梦》,其笔墨也相当隆重。《寻梦》是《牡丹亭》第十二出,演杜丽娘在与柳梦梅梦中欢爱之后,怅然若失,再次来到后花园中追寻旧梦。《红楼梦》通过一出折子戏,牵扯出一种文学类型,又强化其主要人物个性,反映其思想矛盾,可谓独具匠心。

第一次是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叙宝玉读《牡丹亭》已两遍,尚不过瘾,便去梨香院找龄官唱《寻梦》。杜丽娘寻的是与柳梦梅云雨欢爱之旧梦,宝玉寻的是杜丽娘之梦,其主体有男女主角之别。宝玉寻梦看似与己无关,实则不然。《红楼梦》与《牡丹亭》的“寻梦”主体有男女主角之别,但在“爱”的觉悟上甚为一致。

大观园中的贵族公子贾宝玉,自以为是众女儿的偶像,去梨香院找龄官唱《寻梦》,不想被身份低贱的女戏子坚决拒绝。龄官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娘娘传唱“游园惊梦”而被拒一事,在此重被提起,不仅承上启下相互呼应,而且凸显了龄官的独立人格。龄官之意是说,只要自己不愿意唱,即使以皇帝娘娘之尊也不能相强。

贾府戏班中另一位女孩子宝官便出来圆场,对宝玉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不知究竟。再一细看,原来龄官就是那日所见在蔷薇花下画“蔷”字的女孩儿(第三十回)。只见贾蔷从外头来了,兴兴头头往里来找龄官,说“买了个雀儿给你玩,省了你天天儿发闷”。不料,自认深陷贾府“牢坑”学戏的龄官,觉得把雀儿装入笼中耍玩,是“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贾蔷便立即将雀儿放飞。龄官说起早期咳出两口血来,叫贾蔷去请大夫。贾蔷起身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看到龄官与贾蔷相互间的关心体贴,便明白龄官的唱与不唱,并不由身份地位决定,而只在于一个“情”字。小说写“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而此时不听胜于听。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不得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第三十六回)

贾宝玉因此顿悟“泛爱”之非,此后便转向对黛玉的专爱。而林黛玉和袭人正好为之旁证。大观园中杜丽娘的扮演者龄官,在未唱《牡丹亭》的情况下,启发了贾宝玉爱情观的升华。在此,《红楼梦》又一次展示了《牡丹亭》的思想力量。

Part 04.

《写真》《拾画》《圆驾》

与 黛玉宝钗思想分歧

《红楼梦》还曾简要提及《牡丹亭》的其他内容。《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薛宝琴将素昔所经过各省内古迹为题,做了十首怀古绝句。其中前八首都咏历史人物;第九首《蒲东寺怀古》咏崔莺莺、张生、红娘,第十首《梅花观怀古》咏杜丽娘、柳梦梅,属于文学形象。《梅花观怀古》诗云: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其中内容涉及《牡丹亭》中《写真》《拾画》《圆驾》三出戏。该诗立即惹起黛玉与宝钗的思想交锋:

众人看了,都称奇妙。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两首为是。”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李纨又道:“况且他原走到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便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名望的人,那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诗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了。这也无妨,只管留着。”宝钗听说,方罢了。(第五十一回)

宝钗首先发言,思想犀利而说话委婉。所谓“无考”云云,指其非历史掌故,而是荒诞不经的文学人物,原本不足为凭;“我们也不大懂得”云云,表明了对《西厢记》《牡丹亭》的排斥态度。黛玉立即反驳,指出宝钗“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不仅迂拘而且伪饰。她说明,无人不晓崔莺莺、杜丽娘,不读《西厢记》《牡丹亭》原著也看过这两本戏。争论的双方,黛玉获得探春、李纨赞同,宝钗则显得势单力孤。

在大观园的青年之中,黛玉背后有贾宝玉、薛宝琴、探春、李纨等同情者,薛宝钗背后有史湘云、袭人等同情者。而在贾府的家长中,贾母批驳佳人才子故事“最没趣儿”,王夫人把有姿色的女子斥为“狐狸精”,贾政骂思想叛逆的宝玉“弑君弑父”,自然都不喜《西厢记》《牡丹亭》这类正统人眼里的“邪书”。

这样,宝钗黛玉双方的后援力量对比就显而易见了。

对于《西厢记》《牡丹亭》的认识和评价,薛宝钗和林黛玉的意见严重分歧,发生了多次争论和交锋。在《红楼梦》第四十回,贾母与众人在大观园玩骨牌行酒令,各人说诗词歌赋、成语俗话,要求上下句叶韵。鸳鸯当令,轮及黛玉: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第四十回)

黛玉随口引用《西厢记》《牡丹亭》做酒令。过了几天,宝钗借此“审”黛玉,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

宝钗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四十二回)黛玉对宝钗语重心长的教导大为感激。后来两人开玩笑,黛玉借题发挥道:“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第四十二回)黛玉甚至因此转变了对宝钗的敌视态度。她对宝钗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黛玉从此对宝钗摒弃前嫌,亲如姐妹,连宝玉也暗暗纳罕“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第四十五回)待到黛玉说明《西厢记》《牡丹亭》酒令原委,宝玉方恍然大悟:“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第四十九回)

虽然黛玉与宝钗的感情因此事一度转向亲厚,但她们的思想却并未趋于一致。薛宝钗始终崇尚“仕途经济”,其话被贾宝玉斥为“混帐话”,其人被贾宝玉斥为“国贼禄蠹”。而从不说此类“混帐话”的林黛玉被贾宝玉敬为“知己”。黛玉在与宝钗一度亲厚之后,其实并未改变其思想认识,不仅不把《牡丹亭》《西厢记》看成“邪书”,也不怕被这类“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上述第五十一回薛宝琴作诗谜,黛玉与宝钗公然争论 《牡丹亭》与《西厢记》之正邪,明确显示了各自思想的分歧。在其他方面,黛玉在与宝钗亲厚之时,也没有完全听其劝告。

在第四十二回,宝钗劝黛玉就有“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等语。到第四十五回,黛玉邀宝钗“说话”而阻于风雨,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黛玉“杂书”照读,诗照做,并且愈爱逞才使气。在诗才方面,黛玉确有骄傲的资本。《红楼梦》中黛玉诗词反映出高度的艺术水平,即使置诸康乾诗坛也毫不逊色。

宝钗与黛玉有关《牡丹亭》与《西厢记》之争,分别对应着叛逆青年与旧式淑女的人生选择,在更深层次上又分别对应着创新秩序与维护现状的社会意识。《红楼梦》巧妙借助《西厢记》《牡丹亭》情节,展示宝钗、黛玉的文艺观,推动其性格的深入,揭示其命运的必然。

合而言之,《红楼梦》提及的《牡丹亭》折子戏,大致囊括了《牡丹亭》的关键情节,并反映了康乾舞台上《牡丹亭》演出的流行趣味。分而言之,《牡丹亭》在《红楼梦》的中心人物塑造、关键情节叙述、重点结构功能与主要思想矛盾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首先在结构上,《牡丹亭》促进了宝黛爱情的发生、发展与结局,贯穿了《红楼梦》的关键情节。《红楼梦》用《还魂》《离魂》预言黛玉之死;以《游园》《惊梦》促进宝黛爱情的发生,以《寻梦》促进宝黛爱情的升华;而《写真》《拾画》《圆驾》则重点揭示了宝钗与黛玉的思想分歧。其次在思想上,这些《牡丹亭》折子戏进一步牵扯出宝黛爱情与贾府家长之间自由与礼教之争,并由此而引发了众儿女的悲剧命运。第三在叙事上,《红楼梦》先演《还魂》《离魂》预言黛玉之死,再演《游园》《惊梦》《寻梦》映照宝黛爱情的发生与发展,然后提及《写真》《拾画》《圆驾》,在整体的顺叙之中又有局部倒叙的效果。第四在总体上,《牡丹亭》与《西厢记》具有共生关系。在大多数情况下,《红楼梦》以《牡丹亭》带出《西厢记》,或者以《西厢记》带出《牡丹亭》。在《红楼梦》中,不论述及全书,还是局部情节,抑或个别字句,《牡丹亭》与《西厢记》互有先后,相伴而生,具体承担且强化了几乎相同的功能及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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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小说的生成与衍化》

杨绪容 著

杜怡顺 责编

复旦大学出版社

内容简介

本书汇集了作者二十余年来在小说研究领域的主要成果,专注于“清理”部分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类型的“生成与衍化”问题。如在历史演义部分,根据“演义”源自儒家经传,特指一种释经的言说方式,后来演变为一种文体形式,而“传”与“演义”同义,说明章回体历史小说称“演义”与“传”“志传”并无根本区别。在人情小说部分,肯定《金瓶梅》词话本和崇祯本是父子关系;考证出上海图书馆新近发现的《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抄本的底本为程甲本之后的东观阁白文本;分析了《牡丹亭》如何构筑起《红楼梦》思想艺术的基本内核。在公案小说与侦探部分,对“公案小说”的概念做了重新辨析;探讨了古代“公案小说”对清末民初侦探小说翻译和创作的影响;梳理了晚清新小说大家吴趼人主导的“恢复旧道德”与周桂笙主导的“输入新文明”这两种不同的近代文学发展路径在侦探小说领域的正面交锋。书中内容,主要涉及明清章回体通俗小说在版本、故事、叙事、文体、观念、现代性等很多方面的生成流变,多为一家之言,若串而读之,便会发现其中不乏系统性与连贯性。

作者简介

杨绪容,女,1966年生,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专攻中国古代小说戏曲。出版专著《〈百家公案〉研究》,汇集整理《王实甫〈西厢记〉汇评》《杨芳灿集》《中国古代小说戏曲作品选》等作品;在《文学评论》《复旦大学学报》《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上海大学学报》等学术刊物发表论文30余篇。先后主持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子项目、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项目、上海市教委项目各1项。曾担任日本神奈川大学、韩国外国语大学客座教授。

原标题:《这些《红楼梦》里的名场面,都与《牡丹亭》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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