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②｜巴基斯坦的世俗之基

编者按：

2024年5月，笔者李靖云应邀前往巴基斯坦考察，写下系列观察手记，目前在湃客·世界栏目连载，敬请关注。

在伊斯兰堡接待笔者的Rehan Haider先生是一位电力工程师，供职过巴基斯坦多家重要机构。他安排我在伊斯兰堡的行程。

巴基斯坦自然历史博物馆

笔者没想到的是，他首先带我去看的是巴基斯坦自然历史博物馆。从外表看，自然历史博物馆已经很旧，而且有些逼仄。但是观众络绎不绝，老老少少都有。自然历史规模有限，主要展出了一些巴基斯坦的动植物考古化石。这些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惊奇的，毕竟就地区分布而言，除了海龟、大型鳄鱼外，巴基斯坦的大部分动物中国都有。但是当笔者走到人类展厅的时候，却感到分外惊奇。人类起源的介绍展板上基本是达尔文以降主流的科学学说，人类从古猿进化而来，并且展示了完整的、已发现的各个进化阶段的化石模型。对于笔者而言，惊喜不在于这些展示内容有多特别，而是一个伊斯兰国家以国家身份做过如此深入严格的科普。

人类起源展的说明

“这样的教育多吗？”，我问。Rehan先生回答笔者，“科学教育在巴基斯坦有很长历史，真主创造宇宙，但是认识世界要靠科学”。

自然博物馆虽然面积不大、设备较旧，但是确实做到了科学地认识世界。不仅有人类起源展，还有地球起源演变模型、生物灭绝周期。笔者还看到一群孩子在这里上课，内容正是生物的演化。

“我觉得这里太重要了，只是太小了。”这是笔者的第一感受。Rehan先生指了指周边的工程设备，这里正在扩建，未来至少扩大一倍。

从工程规模看，确实将扩大一倍，但是对于接近两亿人口的巴基斯坦而言，还是有些小。能够如此坚持基本科学教育的博物馆，在伊斯兰国家笔者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巴基斯坦的学校教育都是如此吗？”我问起Rehan先生。他告诉笔者，传统的经学教育在巴基斯坦更深入普及一些，但是国家教育标准里，这些科学教育都是如此。

正在上课的孩子们

离开自然博物馆，国家纪念碑是第二处参观地，这也是我之前就专门提出的，之所以想去，完全是出于巴基斯坦国父真纳的缘故。笔者对巴基斯坦的认知是从多年前一本传记《Jinnah，Pakstan and Islamic Identity》开始的，也算是目前英文研究中较为通读的真纳传。由于卡拉奇的安全局势，此行未必有机会去参拜国父陵了，所以巴基斯坦国家纪念碑就是重点了。

多年以来，巴基斯坦的立国路线都面临着传统伊斯兰国家拥护者的挑战。穆罕默德·阿里·真纳作为巴基斯坦的国父，其地位就更为重要并且值得了解了。对巴基斯坦而言，真纳不仅是巴基斯坦的立国者，也是未来的启迪者，明确地说真纳是开放繁荣的巴基斯坦的想象象征，正如凯末尔对于土耳其一样。

笔者问Rehan，对巴基斯坦而言，真纳重要，还是阿布伯克尔重要？他回答都很重要，但是相比而言，真纳更重要。笔者告诉他，对真纳总理我有两个特别的印象，一是他非常得体且整齐的西装，另一个是他不离手的香烟。

穆罕默德·阿里·真纳

真纳16岁就考入英国的高等法律学院，20岁不到就拿到了律师资格，比起职业成就十分惨淡的甘地，真纳是英印时代的金牌律师，这也让他养成了英式生活习惯，但是对香烟的爱好也带给了他长期的健康问题。1948年巴基斯坦独立，宪法都还没有制定，真纳就病故了，作为真纳继承人的是他的妹妹，法蒂玛·真纳。在一个伊斯兰国家，法蒂玛女士虽然可以获得崇高的影响，但是无法取代她哥哥发挥作用。哥哥是律师，妹妹是医生，这是真纳兄妹在巴基斯坦的基本公共形象。法蒂玛女士的头像和兄长真纳一起都被刻在国家纪念碑上，一方面这是对真纳兄妹对巴基斯坦贡献的纪念和认可，但是另一方面，笔者倒是觉得也是对妇女权益的认可和保护。虽然巴基斯坦的妇女权益问题近年来很严重，但是法蒂玛女士在国家纪念碑上的头像，就是一个守护神。

国家纪念碑上的真纳兄妹

国家纪念碑的另外一部分其实也是博物馆，展出巴基斯坦的独立历史过程。这里又给了笔者一次惊喜，这里的历史是从最早的诞生于巴基斯坦的印度河文明开始讲，从哈拉帕文明到贵霜帝国都做了展示，更为让人惊奇的是介绍内容里丝毫不避讳伊斯兰教征服的历史过程。虽然巴基斯坦是年轻的国家，但是这块土地的文明历史如此悠久，巴基斯坦国家是当然的继承者，余下的就是我们熟悉的反帝反殖的历史了。乔姆斯基把巴基斯坦归入靠意识形态捏合起来的国家，但是巴基斯坦的国家叙事里则完全不是如此，巴基斯坦是古代印度河文明的继承者，更是莫卧儿帝国的继承人。外人看来这或许有与印度分庭抗礼的意味，但是对巴基斯坦而言，则是自我身份的定位。

走出国家纪念碑，笔者对书本里的巴基斯坦的认识立体了很多。巴基斯坦伊斯兰共和国，的确，巴基斯坦国家整合中的确发挥了很多伊斯兰教因素，但是巴基斯坦立国的基础仍然是一个现代国家，基于历史现实，基于科学科技。

从国家博物馆走入费萨尔清真寺，看着清真寺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笔者告诉Rehan这里的感觉好过我在阿布扎比皇家清真寺，也好过卡萨布兰卡皇家清真寺，那里都是景点，这里才是人的生活。费萨尔清真寺被认为是全球第六大清真寺，由沙特前国王费萨尔亲王捐赠。但这里没有门票，没有长队和繁琐的安保，伊斯兰堡的市民可以随时随地来此聚会，情侣来此约会，一起礼拜，一起喝茶，一起谈天说地，甚至有小伙给笔者看手机上漂亮女孩的照片。Rehan问我是否觉得累了，要不要坐坐，笔者立刻在人群中席地而坐，一种松弛感油然自生。我回答Rehan，如何理解宗教教义最终会是一个个人的问题，但是社会生活总归是大众的。

这大概是一切国家真正要面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