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生潘文豪的沪上8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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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高中后，潘文豪的成绩一落千丈。空荡的家和无尽的焦虑让他有了逃离的想法。

从贵阳到上海，潘文豪拿着100多块钱在上海生活了八天七夜。在这几天里，他经历了露宿街头、饥寒交迫，并在网吧独自过了18岁生日。他不断失败，却不断看清，他不断尝试，却不再焦虑。

大城市的憧憬与浮华、白手起家的神话，一一被生存的现实碾得粉碎。读书真的是当代年轻人唯一的出路吗？这个问题似乎永远没有答案，但潘文豪在这八天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记者丨范桦锦

编辑丨萍迹

01 出走

3月28日早上9：08，潘文豪坐上前往上海的硬座火车，全程大约需要28小时。贵阳天气多云，不冷不热，车厢内有些闷。潘文豪的手机里有一百多块钱，这是此后他在上海生活的全部依靠。

除此之外，他的随身行李仅有几件换洗衣物、装在小盒里的洗漱用品、一本小甘英语单词速记、两盒牛奶、两包面包以及一件科比的仿制球衣，打算找不到工作，就把球衣卖了。

次日13：16，列车到达上海站，天气晴朗。下车后，他乘地铁到外滩。在黄浦江岸边，潘文豪驻足拿起手机拍照，一艘巨船恰巧在此时驶过，船头与上海中心大厦的底部相接。

▲ 潘文豪第一天到达上海所看到的外滩

潘文豪激动不已，同时，28小时硬座带来的疲惫在此刻席卷而来。他找了间民宿住下，42元一晚。房间是一间小型卧室，里面满满当当放了四张双层床，他睡在上铺。枕头是发黄的，能闻到一股微妙的臭味。

第二天清晨，身上仅有一百块钱的他，需要想办法解决今天的温饱问题。在58同城上，他看到一份ktv服务员的工作，“晚上七点开始，可日结”。

中午的午饭是一碗十元的上海小馄饨，晚饭是十五元的肉酱饭。时间来到晚上七点，潘文豪准时来到ktv附近准备上班，却被通知错过了面试时间。潘文豪有些委屈，通知上完全没有提起面试的事，第一次打工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错过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晚上的住宿成了最大的问题。他发现了路边24小时营业的塔斯汀。在贵阳时，潘文豪就常常跟朋友们一起到塔斯汀聚餐，如今在上海，塔斯汀让他倍感亲切，潘文豪决定在这里过夜。还没坐上多久，潘文豪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02 家庭

“你这个娃儿要把我吓死了，一个人跑到上海去。“

母亲焦急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传来。跟母亲聊了一会，潘文豪才知道，是班主任用另一个短视频账号刷到了他发布的短视频，连忙打电话通知他的母亲。母亲急切地问他在上海的几天是怎么过的。

相比起父母，潘文豪更亲近爷爷奶奶。读完小学一年级前，潘文豪一直跟他们生活。晚上吃完饭后，爷爷奶奶常常带着他到附近的湖边散步，他喜欢骑在爷爷的脖子上，朝远处眺望。潘文豪跟两位老人有一张在湖边的合照，他左手牵着奶奶，右手牵着爷爷，十分幸福。从小爷爷叮嘱他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而奶奶只希望他健健康康地长大。

▲潘文豪与爷爷奶奶的合照

小学二年级时，潘文豪被父母带去了贵阳云岩区，此后，他就一直在云岩区的家里生活。潘文豪的父亲在工地工作，母亲是个体户经营者，平时很忙，很少能照顾到他。所幸他学习成绩很好，一直在班里前几名，拿过不少奖状，父母也很少操心。但那时母亲为了缓解压力，常常抽烟，潘文豪一闻到烟味就会忍不住咳嗽，父亲也对此非常不满，两人常常吵架。

8岁时，他在凌晨两点钟被门外的争吵声吵醒，他悄悄地走到门旁，贴着门听父母吵架。大约听了二十分钟，他又悄悄地回到床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打湿了枕头。这种事此后反复发生。

到了初中，父母的感情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反而愈演愈烈。初中父母吵架时，潘文豪都会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不要哭，也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哭。

直到父母吵得越来越厉害，声音震得潘文豪耳膜发痛，用词也愈发不堪。在某个瞬间，他难以抑制，突然放开了大声哭泣起来，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肺部不断扩大不断吸气，哭到手指都不能伸开。

他后来才知道，那次痛哭使他患上了“呼吸性碱中毒”。父母在他初二那年选择了离婚，潘文豪跟着父亲生活。但不久，父亲患上了肝病，换了份当宿管的工作，很久才能回一次家。

中考时，潘文豪如常发挥，以六百多的高分考取了全市排名靠前的高中。

03 叛逆

小时候，父母虽然在学习上不算严格，但在生活上管潘文豪管得很紧，限制他的休闲游玩时间。到了高中，父亲很少着家，一下失了管教，潘文豪的性格也越来越“疯”。

除了打篮球打游戏之外，高一时，他因为好奇醉酒的感觉，闷头喝完了三升啤酒；即使从小反感母亲抽烟，却也渐渐染上了烟瘾。

高中时期垫底的成绩，给潘文豪带来了很大的打击。有一天，他发现怎么听都听不懂老师上课讲的内容，每一句都像在听天书一般，他心里很烦。回到家之后，潘文豪站在阳台边，把窗户打开，风从窗外灌进来，他点了一根烟，直到反胃才停下。

▲潘文豪高一时的成绩

潘文豪的心理和精神状态越来越差。高二时，他常常整夜整夜地失眠，闭上眼就总是回忆起整个高中的荒废，回忆起父母吵架时的情景。

在潘文豪的记忆里，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光并不是只有争吵。小学三年级时，潘文豪过生日，父母一起带他去街边的小店买衣服。那天买的是一件白色的拉链长袖，上面有花纹。但现在这件衣服怎么也找不到了。

睡不着的时候，潘文豪总会想，他的家庭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除了失眠之外，潘文豪还时常感觉消沉，食欲不振，一些不正常的想法在脑海里生长。潘文豪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医院确诊轻度抑郁。

高二分班时，潘文豪选择了理科。那时他已经不怎么学习，理科对他来说，比文科难度要大。他很清楚这一点，也正是因为知道其中的难度，才选择了理科。

而到了高三，越来越大的精神压力将潘文豪压垮。高考越来越近，成绩却不见起色。最近一次测验甚至总分不到400分，几近崩溃的潘文豪无意间刷到上海陆家嘴繁华的夜景。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潘文豪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去上海”。

04 生存

在塔斯汀的第一夜，潘文豪被突然放大的音乐吵醒，只好另找住处。

宝龙城在塔斯汀附近，里面有几个适合过夜的长椅，做代驾的中年男人在上面睡得正熟。潘文豪在宝龙城找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一个能伸直腿睡觉的地方。

三月的上海寒潮未退，潘文豪辗转反侧，早上六点左右，难以入睡的他从长椅上起身，兜兜转转来到了便利店，一觉睡到上午十点。

打工的问题依然没解决。潘文豪在58同城上又找了一份工作，租了一辆共享单车，脚蹬着骑到面试地点。

招聘单位是闵行区的一家医疗健康体检机构，骑到这时，已经中午十二点左右，此时招聘单位又突然要求他们继续等待，直到下午一点，才正式开始进行面试。

在等待的过程中，有几个青年觉得不对劲，担心是骗人的，潘文豪提议建一个微信群，遇到问题好互相交流。

面试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在不同的小房间里。在马上到潘文豪的时候，群里已经面试完的青年发消息说：“是骗人的，要先交800元的服装费。”

不过潘文豪还是规规矩矩地进行了面试。面试官倒没向潘文豪讨要那800元。在网上的介绍里，写的可以日结，但在面试当天，对方却又说不能日结。如果不能日结，潘文豪甚至无法生存到下个月，无奈只能放弃。

他又脚蹬着共享单车来到KB现代广场，面试电影院检票工作。这份工作需要他签订为期十天的劳动合同。潘文豪不清楚自己能够在上海坚持多久，面对劳动合同的白纸黑字，他只好再一次放弃。

▲面试地点

经历几次失败，潘文豪却完全没有怀疑和后悔，他说：“自己的决定不用怀疑”。自从来到上海后，潘文豪再也没有失眠过，似乎精神得到了另一种解脱。

最终他在咸鱼上找到一份发传单的工作。他赶忙来到了文峰广场，一去才发现工作内容是在服装店里卖东西。

潘文豪学着店长的样子，见客人来到店里，就说“欢迎光临”，遇到要试穿鞋子的客人，他先问鞋码，再去仓库拿鞋，将鞋带松开，摆在客人面前，让客人试。

05 迷茫

这天晚上，潘文豪依然没有工资，但有了工作。在服装店的正式上班要等到明天。他听取了网友的建议，选择在网吧过夜。

美团上买了券，在网吧过夜的成本便缩小到十元以内。晚上12：00，潘文豪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比起成年的喜悦，他想到的是：“差一点就不能在网吧过夜了。”

在上海流浪的第五天，潘文豪感冒了。前一天晚上，他在网吧大厅睡觉时，踢走了被子、受了凉。他先去老乡鸡吃了顿饭，花了12.5元，然后去服装店上班。

服装店的店长是一位中年的女性，话很少，声音有点低，偏沙哑，显得有点凶。潘文豪打工的那几天，店长穿着浅色的运动服，简单干练。

潘文豪上午接了五六箱的鞋子，一整箱十二双，还整理了很多衣服。潘文豪平时忙起来的时候，经常忘记喝水，店长注意到了就会提醒他。做完这些工作之后，时间已经接近饭点，店长送了潘文豪一瓶牛奶。

潘文豪下班了，店长又给了他两块芝麻糖。那天的工资是用现金结的。当晚依然选择在网吧过夜，窗外下了一小会雨。因为不习惯，潘文豪睡得并不好。

次日店长的妹妹来上海帮忙，他暂时失业。晚上继续回到网吧过夜，这一晚睡了个好觉。

在上海生活的第七天，潘文豪仍处在暂时失业状态。他的感冒仍然没好。

因为种种原因，他并不打算再找一份日结的工作，而是搭乘地铁，来到了陆家嘴。

潘文豪坐在陆家嘴附近的花坛上，瞻仰那三座高不可攀的大楼——金茂大厦、上海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大厦。

▲陆家嘴的三栋高楼

潘文豪看着看着，突然想到，自己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赚到钱。只身一人来到上海，疲惫又孤单。这时，那股初来乍到的激情和爽快已经彻底消失，心跟眼前的黑夜一起沉没，只剩下一股说不出的惆怅。

到了晚上，潘文豪来到外滩出售球衣。他性格很是内向，在开始前，他做了三十分钟的心理准备。潘文豪脑中幻想着推销球衣的情景，却总是开不了口。他在心里跟自己说：“如果你不去卖，就没有钱了，你不得不去这么做。至少做了才能有赚钱的可能。”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

卖球衣的过程并不顺利，潘文豪反复尝试了几次，但均以失败告终。

06 回家

在潘文豪在上海生活的这几天，恰好有朋友在苏州旅游，打算在从上海坐飞机回贵阳，并给潘文豪也买了一张机票，为他解决了回家的问题。

潘文豪醒来后，迎来了他在上海生活的第八天。但是身体日渐疲惫，感冒也越来越严重。在店里工作时，潘文豪只觉得眼冒金星，他的身体正不断向他发出警告。他也清楚，他撑不下去了。

于是他在住了几晚的网吧吃了最后一碗面，跟店长说明离意，店长在微信回复道：“有缘再见”。店长曾经问过潘文豪来这上班的原因，她愿意让潘文豪在店里体验一下，并为他支付工资。但她也同样向潘文豪叮嘱道：“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

▲离开时在微信上与店长的交流

潘文豪临走前，在机场的候机厅里，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我来这一趟太有意思了，太刺激了，我这辈子就没干过这么刺激的事。”

潘文豪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之后，他一边忙着学习，一边将之前发布的几条零碎视频整合在一起，并在4月20日发布了出去。

一经发布，视频就迎来爆火。连他的父亲也刷到了这条视频，父亲将视频截图，转发给潘文豪，配字：“你小子，牛”，并且嘱咐他在高考前好好学习，多注意身体。

从上海回来后，潘文豪的学习效率极大提高。他坦言：“在去上海之前，觉得不学习也可以去创业往上爬，来到上海生活八天之后，才意识到这有多难。”

回来之后，潘文豪也不再失眠了，他不再消沉，但也不热血澎湃，他的心情保持在安静的状态。他本希望能考一个上海的大学，但现实依旧不太乐观。

视频爆火后，除了赞美之声，也有批评质疑的声音，有说是为了流量的，也有说是剧本的，还有说他很会卖惨的……谣言甚嚣尘上。

对于这些不好的声音，潘文豪只用博主“冬泳怪鸽”的一句话来反驳：“闲话终日有，不听自然无。”

直到今天，潘文豪也偶尔会回忆起这场出逃的结幕。他背着陪伴了自己八天七夜的背包，走上了飞机。窗外雾气很重，他从窗户向外看去，有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