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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 | 世世代代的鸟儿全都被海水冲逝
原创 云也退 云也退
世世代代的鸟儿全都被海水冲逝
海伦·文德勒的诗论
《大海,飞鸟与学者》
(美)海伦·文德勒 著
合唱团 译
“你有座右铭吗?”
有一位访谈者问海伦·文德勒。那是问对了人了……慢着,也许问错了人?文德勒脑子里装了少说有上万行诗了,“金句”张嘴就来,要她说出自己的座右铭,是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反倒难为她了?
不,没有选择困难,她会让脑子里闪过的第一句诗脱口而出:“座右铭?多有意思的想法!‘上帝和想象力是一回事’——好像是华莱士·史蒂文斯写的?要么‘那根最长(highest)的蜡烛多么长(highly)地照亮了黑暗’?”
海伦·文德勒漫画肖像
只要是心头爱,每个句子都是座右铭。给海伦·文德勒一个本子和半天时间,她可以拿座右铭把本子写满。她会用笔写,一如她认真对待过的每一位诗人那样,他们用笔写诗,她也如此;如果用打字机,则每个字母都像书写一样敲打在纸上。她对语法和句法一丝不苟;必须依托字句,才能形成井然而又活泼的思想,而诗人的字句对她而言,是世上最值得感谢的人造事物,是最可信赖和依靠的表达。她是一个诗的读者,也是最乐意对她的所有学生、朋友、认识的人宣说诗有多么重要的人,其他人对诗有任何反应、任何感受,也都是她乐于感受的对象。
文德勒与她最亲近的美国诗人之一詹姆斯·梅利尔(右)
诗句与诗人是一体的。钱钟书那个关于蛋和下蛋母鸡的比喻也算被人说滥了,可你若告诉文德勒:“如果你读了一首诗(一本诗集),觉得它很好,为什么要去在乎诗人啥样呢?”她一定会摇头:好吧,我们用不着为了理解一首诗而去打听诗人的家长里短、婚配状况、性取向……但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从一首诗——如果它真的打动了我们——去想象写它的人,想象他如何书写。
否则我们为何读诗?就说史蒂文斯吧,文德勒无数次地写到他。在1984年(那时她被哈佛大学正式聘任不久)出版的《华莱士·史蒂文斯:出于欲求的择词造句》一书中,她首先把史蒂文斯看作一个和所有人一样,从年轻活到老,直至死亡的人,因此她这样说道:
《华莱士·史蒂文斯:出于欲求的择词造句》
“(史蒂文斯)诗的风格和形式不断变……以适应随年龄和死亡而来的新的事实、新的经验感知,此时,正是这种变化和更新,这种拒绝过时的精神,把我们打动了。史蒂文斯更新他的创造力,抵御每一次强力的冲刷,他的坚韧最终让我们陷入沉默……”
这是极为崇高的评论风格,文德勒避开了琐屑的“鉴赏”,诸如某个意象怎样产生、把某物想象为另一物有什么好处,等等,而是用急切严厉的辞藻,直接感受诗人创作时的心境,并迫使读者也这样去理解。
华莱士·史蒂文斯(1879-1955)
史蒂文斯1879年生人,早于文德勒五十多年。1955年史蒂文斯逝世时,文德勒还在波士顿大学忙于本科毕业。她后来讲过,一想起自己曾一度和史蒂文斯同活于世,就会懊恼于没有亲眼见过她。“我多希望我曾关注过史蒂文斯……我开始读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这一点让我难过。我真想亲眼见过他的脸、听过他讲话,我只想对他本人有个直感。”
她想见见史蒂文斯这只“下蛋的鸡”,是为了“亲炙”大师之面,请其校正她的解读,顺带签个名什么的?不,她是想要深化和更新她自己对斯氏诗歌的理解。
史蒂文斯(右)与罗伯特·弗罗斯特在一起
《大海、飞鸟与学者》,文德勒的这本文章集出版时,是在《华莱士·史蒂文斯》一书问世三十年后的2015年了。书中收入了她二十多篇谈诗人和诗篇的文章。惠特曼、兰斯顿·休斯、伊丽莎白·毕肖普、艾略特的《荒原》……写谢默斯·希尼的有两篇,写约翰·阿什贝利和詹姆斯·梅利尔这两位美国诗人的也是各两篇,但写史蒂文斯的却是最多——共三篇。其中第一篇,文德勒上来就告诉读者,史蒂文斯“漫长的人生可谓风平浪静”,他结婚时的激情,和他晚年的孤独,靠女儿外孙相伴给予慰藉,都是人之常情,谈不上有出众的痛苦受难。
这和三十年前她的论调大为不同了!接着,文德勒引用了史蒂文斯的名诗《星期天早晨》的结尾,说此诗易读,因而是“年轻读者”认识史蒂文斯的入门读物。
她果然更新了自己。1984年时,她想要宣布她对史蒂文斯的“独家发现”,过了三十年,她“打开史蒂文斯的方式”,是平静地回顾自己最初的相遇:她是年轻读者,沿着《星期天早晨》的道路走进史蒂文斯的世界,并觉得他写得像济慈。
2015年,文德勒在林肯·基尔斯坦讲座上讲史蒂文斯
之后她开始说困惑:史蒂文斯的另一些诗,偏离了济慈的风格。为什么?文德勒着手探究,她认为,从《尘世的轶事》一诗,可以看到诗人有意要偏离思想和写作的惯性,因为诗中写到了“雄鹿咔哒咔哒地/越过俄克拉何马”,“一只火猫毛发直竖,挡在路上”。《尘世的轶事》是史蒂文斯第一部诗集的第一首诗,文德勒将它视为一种诗学上的宣告:他要“强迫思想改道”。
这当然是一种无法向诗人本人求证的解读,但是,这是文德勒在几十年的批评写作之后,认为最需要说出的一番关于(不只是文学)阅读的简单道理。随后,她在斯氏成熟年代的诗中,找出了大量的“如果”和“但是”——假设与否定:“如果那只是大海黑暗的声音/升起,或者甚至被许多海浪染色”,“如果那只是外部的声音,/来自天空和云……”“但是这不只是那种声音,甚至不只是她的声音和我们的声音……”文德勒反复暗示,推断的假设,和“丰富的反驳”,是读斯氏诗时最激动她的地方。
有了如果和但是,假设和反驳,思想就在不断改道,对外界和内心的体会就沿着这些道路持续扩展。文德勒之后解读史蒂文斯的《梦游》,《梦游》中写道:“世世代代的鸟儿全都/被海水冲逝。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一个,接一个,被冲逝于海水。//若没有这永不安栖的飞鸟,没有/其后代在它们的宇宙中/彼此相随,/这大海,沉落再沉落在这空荡的海滩//将成为死亡的地貌……”
文德勒则说,根据这首诗的说法:
“没有了诗人,同代人的情感经验的鲜活意识会遭剥夺;他们置身的世界,如果没有诗人的评论,将是‘死亡的地貌’。”
文德勒全部的写作、演讲和教学,都可以归结到这两句道理上。诗人与诗无比重要,不是因为(像很多文学专家和教授给人的印象那样)她要靠它们写专著,评职称,谋名声,而是因为它们的声音是世人——同时代的和之后世时代代的人——感受世界、体会历史、获得生命的崇高感和升华感的不二之途。她把诗中翻飞并消逝于大海的鸟儿看做那些“如果”和“但是”,看作一场场想象,一场场质问和反驳,它们归结为一位独居的学者,此人“感受一切”,并“涌泻出属于他的/精致的鳍,笨拙的喙,个性”。
大海、飞鸟和学者——书名里的三位一体,就是这样论证完成的。“独居的学者”一词来得正好,它不只是诗人,也不只是批评家;同时,大海和飞鸟不只是他感受的对象,他自己也是这整幅画面的一部分。将文德勒的解读,对应史蒂文斯的原文,看起来好像二人都心领对方的意思却未直说一样。文德勒的确借了史蒂文斯的力来做“夫子自道”,但是,史蒂文斯又怎么会拒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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