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与星占：平安时代天文博士日记中的“养和二年的星空”

热播大河剧《致光之君》中有这样有趣的一幕：花山天皇登基后，当时的大学者、藏人头藤原实资被冷落未能进入参议行列。不满这种人事安排的实资在家对妻子发起了牢骚，妻子揶揄道：“别对我说，快写到日记里去吧。”

当时的公卿贵族确实有写日记的传统，而公卿日记也确实是日本史研究的重要资料。如上文所述，藤原实资的日记《小右记》就是研究日本摄关政治时期的重要资料，后来藤原道长当政，他那首志得意满的和歌“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也是经由《小右记》流传下来的。

在历代公卿日记当中，有一份由当时的天文博士书写的日记——《养和二年记》。这份日记不但记录了作者的每日行程、起居生活，还清晰准确地记录了每晚星象。这很可能是目前唯一一份留存下来的由中古期专业天文学者书写的第一手星象观察记录。

《养和二年记》平松文库本三月十一日页

《养和二年记》与作者安倍泰忠一族

《养和二年记》，又名《养和二年壬寅春记》，是一部写于日本平安末期养和二年（1182）的贵族日记，共存一至三月共存55条记录。该文献的传世本收录在《历代残缺日记》中，抄本日本国内现存有五种。《养和二年记》的作者，曾被认为是当时的权历博士贺茂定平，因此该抄本又被命名为《贺茂定平朝臣记》。该词条还曾被吉川弘文馆出版的《国史大辞典》收录。但经学者山下克明调查考证，认为该书的作者应另有其人。

虽然同属阴阳寮职权范畴、同为阴阳道世家，但历博士（贺茂氏）与天文博士（安倍氏）权责分明，前者主导造历进历事宜，后者则掌管观测天文、天文上奏等。从日记的内容来看，其内容涉及到了天文异象以及出现异常天象时的天文密奏，那么作者应系天文道世家安倍氏的传人。养和二年（1182）时，安倍氏在朝为官的共有七人，根据保留下来的《医阴系图》等家谱图系，确认此书的作者应为当时年仅二十六岁的权天文博士安倍泰忠。如果从安倍晴明之子吉昌继承父亲的天文博士官职开始算起，此时安倍氏已经传承了八代，统率天文道约两百年。

作者安倍泰忠（1157-1230），历任大监物、大舍人头、阴阳头兼权天文博士，在《明月记》、《玉叶》等史料中都有过相关记录。关于其父目前有两种说法，一说为日记中被称为大辅的大藏大辅兼阴阳大允的安倍泰茂；另一说为泰忠是当时的权大夫安倍泰亲的第八子，书陵部藏《阴阳家系图》中在泰忠名字旁记有“实泰亲八男”字样。

为了更好地理解日记的内容，我们简单地将日记里面的出场人物和称呼进行介绍。

(一) 权大夫：即大膳权大夫安倍泰亲。大膳权大夫一职是阴阳家常见官职之一，品阶为从四位下，安倍晴明晚年也曾担任此职位。《玉叶》记载养和二年四月二十六日条中安倍泰亲担任此官职的同时，补任阴阳头。此时安倍氏的家主应该就是泰亲。

(二) 大辅：即大藏大辅安倍泰茂。大辅一职为八省的副官的名称，品阶为正五位下，《玉叶》治承四年十月二十日中记载，泰茂任大藏大辅兼任阴阳大允。泰茂本人的身体不佳，《玉叶》记载他于文治四年（1188）五月十三日去世。

(三) 扫部头：即扫部头（从五位下）兼阴阳博士安倍季弘。季弘为家主泰亲的长子，《兵范记》仁安二年（1167）八月二十一日条记载季弘任官如此。《吾妻镜》元历元年（1184）八月二十日条记载，季弘曾担任过俱利伽罗峠会战的胜利方源义仲的祈祷师。

(四) 大舍人头：即大舍人头（正五位下）兼天文博士安倍业俊。业俊也是安倍泰亲之子，《吉记》记载养和元年（1181）的春季除目（任命官员的仪式）中，业俊补任大舍人头一职，此前的官职记为天文博士。《吉记》养和二年九月五日条记他为大舍人头兼天文博士，那么按照惯例，他从养和元年开始就以大舍人头兼任天文博士。

日记记载的星象与养和年间的历史背景

《养和二年记》目前仅存一至三月的日记中，一月有21天、二月有10天，三月有24天。其中二月份的日记从内容上看，前后遗失了数日的内容，以至于二月相关的内容最少。试摘录一月的部分日记如下：

正月十日今夜昏戌时，月入东井中。

正月十三日今夜昏戌时，月犯镇星，相去两尺一寸所。

正月廿三日今夜昏戌剋，岁星与荧惑相犯，三尺许。

正月廿四日昏戌剋，木火二尺五寸许，荧惑西，岁星东，其体如治承三年已亥十一月变，尤可有御慎欤。

正月廿五日今日权大夫殿令参院御，为申上木火变也。……昏戌时木火二尺所。

正月廿七日昏戌剋木火所一尺，火亥方，木巳方。

正月廿九日昏戌时木火一尺所，木南火北。

通过这些记录，可以一窥当时天文博士、阴阳师夜观星象的一些细节：观星的时间一般为入夜的戌时（晚上的19时至21时），观测者的主要关注对象为月亮、五大行星与二十八宿之间的位置。特别关注的几种天象包括：五星相犯型（日记中出现了木火相犯、金火相犯两种）、月犯五星、月犯某宿，以及五星犯某宿这四种类型。这其中，尤以五星相犯的记录最多，从正月廿三日至二月三日连续8条的日记一直在记录着木星（岁星）与火星（荧惑）的位置，其次在二月廿七日至三月八日，又连续7条记录了金星（太白）与火星（荧惑）之间的位置变化。而关于月犯某星或某宿的记录为4条，五星犯某宿的记录有3条。仅从该文献仅保存了前三个月的日记内容来看，作者最为重视的天象属于五星相犯类型。

文献中记载的木火相犯、金火相犯，为何会让泰忠如此密切关注呢？我们试着从与星占相关的古籍和养和年间的历史背景去分析。

《开元占经》卷二十岁星与荧惑相犯条中，对该天象的记录主要有以下几种内容：

甘氏曰：岁星干荧惑，为地动；荧惑干木星，蛰虫冬出动，雷旱行，禾不成。

《荆州占》曰：荧惑犯岁星，为战。

《海中占》曰：荧惑与木星合，为内乱，大臣谋主。

司马彪《天文志》曰：荧惑犯岁星为奸；臣谋，大将戮。

这些占辞可以归纳总结为①气候异常、干旱、谷物不生即饥荒；②战乱；③出现大臣谋反，内乱等乱象。其实这类占辞在星占典籍中并不少见，而结合占辞的内容以及养和二年前后的历史事件，不难发现文中“木火相犯”天象与当时正在发生的史实密切相关。

“养和”年号一共只使用了不到十个月，是平安末期的一个“短命”年号，且由于处于平氏与源氏交战时期，该年号不被源氏一方所承认，只在平氏政权内部使用。其语典出《后汉书》：“幸得保终性命，存神养和。”可见当时平氏政权已处于士气低落、苟延残喘的境地。日记开始的前一年，即公元1181年发生了很多影响日本历史走向的重要政治事件。治承五年（1181）正月，高仓天皇去世，因安德天皇年仅四岁，平氏恢复了软禁中的后白河天皇的院政；同年的闰二月四日，在平氏的节节败退中，平清盛因热病去世，平氏政权失去了顶梁柱，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这一年的春夏之交，饥荒问题开始凸显，《方丈记》中有具体描述；七月，改元养和。到了日记开篇的养和二年春季时，京都附近已经出现人相食的惨相，日记中还有详细描述：

正月廿五日丙申，天快晴。今日权大夫殿令参院御，为申上木火变也。被召御前御物语又御占云云。其时御前不候他人云云。昏戌时木火二尺所。今日大辅殿御方地藏讲如例被行了。此间天下饥馑以后，过路头人人伏死。又天下强盗每夜事也。……

二月廿六日丁卯，天晴。此间天下ニ饥馑强盗引裸烧亡，每日每夜事也。不可胜计。清水寺桥下二十余许アル童食小童。○令见之云云。人相食之文已显然也。又犬毙ヲ又犬食、是饥馑征也。希代事也。

在正月廿五日的日记中，泰忠记录了当时安倍家的家主权大夫安倍泰亲将木火相犯的天象上报给后白河上皇（即文中的院御）之事。后白河上皇听闻有天文密奏十分重视，不但召见了泰亲，并让他在御前占卜，且占卜时屏退了左右。这一天的木火相距为两尺。后面的日记中又详细记述了，此时京都街头已经出现了饿殍，夜晚强盗频发。作为首都的京都此时的民生和治安极其恶劣，作者在二月廿六日条中忍不住感慨：“希代事也。”这些人间炼狱一般的惨象似乎可以与《开元占经》的占辞可以一一对照起来：大饥荒、战乱、源氏起兵反叛。连续八日详细的记录，可以说作者对木火相犯的观察既敏感又细致。

对木火相犯天象的忧心，在同时期的贵族日记当中也能找到记载：

公卿九条兼实的日记《玉叶》卷三十七养和二年二月十七日条：

十七日戊午，天晴。大外记赖业来，召帘前，谈杂事，其次语云：自去正月十四日至晦，七筒日之间，火星守犯岁星，是治承三年逆乱之时变也。殊为执政之慎云云。

这段日记当中还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木火相犯之所以让贵族们人心惶惶，是因为治承三年（1179）时曾出现同样的天象变化。这个“治承三年逆乱”，在《养和二年记》中也被提及了，可见是当时听闻此星象之后贵族们的共同反应。“逆乱”指的就是后白河上皇被平清盛软禁于鸟羽殿事件。1179年十一月，平清盛发动政变，率大军入京后采取了一系列令大贵族们胆寒的措施，其中包括流放了关白藤原基房、太政大臣藤原师长、权大纳言源资贤等权臣，罢免了院近臣三十九人，最后还将后白河上皇软禁起来，废除其院政，从而完全掌握了政权。三年之后的养和二年，虽然由于高仓天皇过早去世，此时的后白河暂时恢复了院政，但再次出现的木火相犯天象还是引起了贵族们的重视。

“木火相犯”由于其占辞含义能一一与养和年间的局势相呼应而备受瞩目。后文还出现的“金火相犯”条，在后世看来另有意味。

二月廿七日太白近荧惑，四尺余，今两三日中定相犯云云。

三月一日昏戌时太白犯荧惑。

三月二日火金所二尺九寸。

三月四日昏戌时金火一尺五寸。……

三月八日昏戌剋金火所四寸，金北，火南，不伺之，闻及记之。

日记的二月廿七日至三月八日详细记录了金星与火星之间的位置，特别在三月八日条中出现了“金火所四寸，金北，火南，不伺之，闻及记之”之语。那么，“金火相犯”的占辞是怎样解释的呢，查阅《开元占经》卷二十一荧惑与太白相犯条，有如下释文：

《荆州占》曰：荧惑与太白相犯，大战；太白在荧惑南，南国败；在荧惑北，北国败。

《荆州占》曰：荧惑太白相犯，为兵丧，为逆谋。

除了指出战乱、病丧、谋逆以外，这份占辞还会根据金星与火星的位置，预示战局的发展。源平合战到了养和二年（1182）时，战局发生了新的变化，受到大饥荒的影响，这一年并没有出现大的战役，并出现了天下三分的形势影响了此后数年。当时源家势力一分为二，源氏的赖朝与义仲在东山道的下野、上野对峙，平氏的军队又与义仲军争夺北陆道这个粮仓，可以说三股势力在相互牵扯制衡。大战似乎一触即发，这种情况下，观察到了“金北火南”的作者，似乎出于谨慎又添了一笔：“不伺之，闻及记之。”解释了这个天象不是由自己亲自观测到的，而是将听到的内容记录了下来。

依《荆州占》的说法，太白所在方位之国会战败，判定以南北为指。这次相犯的两星在三月八日时终于到达了最近位置的“四寸”，此时金星在火星的北侧。按照占辞的说法，是北国战败。然而比起两星相遇呈现出来的天象，实际的战局肯定更为复杂多变。转年的寿永二年（1183），源平合战当中最大的一次战役俱利伽罗峠之战打响，尽管平氏集结了全部兵力，并在越前国火打城之战中取得小胜，但还是在六月的俱利伽罗峠会战中惨败。此战的结果导致义仲军此后一路高歌挺进，次月就成功进入了京都，而平氏只能带着安德天皇西撤，从此专攻为守，最终一败涂地。占据北方的源义仲赢得了最重要的战役，但位于东国的源赖朝获得了贵族阶层的支持，从而取得了源平合战的最终胜利，开创了镰仓幕府。如此看来，这与金火相犯的预测结果截然相反。

三月十三日“月入太微”，星空软件Stellarium的模拟星图

正月廿九日火星与木星位置示意图，Stellarium的模拟星图

小结

作为阅读这份资料的一名观察者，笔者能够感受到日记作者安倍泰忠在秉承专业记录下天象的同时，对星空文化投射下那些“异常天象”有着敏锐的洞察和对现实世界中发生的灾害、战乱，饱含忧虑和悲悯之情。在《养和二年记》的55条记录中，与火星相关的内容最多，共有15条；其次为金星为10条；再次为木星，共8条；土星仅1条，未提及水星；与月亮相关的天象共有4条，与星宿相关的记录为5条。由于日记本身仅有3个月的记录，样本量较小，难以对这个比例直接进行结论。但五星当中火星和金星的记录最多，而水星、土星的观测记录较少，木星居中的这种比例，与两唐书天文志中提及的五星比例，基本一致。关于二十八宿，日记中有4条相关记录，其中两次提及东井。而井宿与水事有关。《史记·天官书》：“东井为水事”，开元占经卷十三引《郗萌占》曰：“月宿东井，雨；不雨则风。”引《黄帝占》曰：“月犯东井，有水事，若水令。”日本史的相关研究表明，造成养和大饥荒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治承四年（1180）以来的持续干旱。到了养和元年下半年时，干旱已经造成的谷物欠收导致了西日本陷入大面积饥荒之中。现世的残酷自然也反映到了对星空的观测中，对东井的重视也饱含着作者对今后政局走向、农事民生的关注。《养和二年记》的写作年代处于乱世，却难能可贵地留下了天文学者观察星空的第一手资料信息，是日本贵族日记当中一份格外珍贵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