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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晓亮:一个漂游者的行走

2024-06-19 12:5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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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面对镜头吗?”黎晓亮北京个展的前夕,我们邀请他为自己拍摄一组照片。他答应下来,思忖片刻,最后决定站在展览一处的电梯装置上,扶梯的一半消失在墙面里。作为知名摄影师的他,已经拍过无数公众人物,但当他本人出现在镜头前时,却不太愿意露出自己。“我还挺怕出镜的,怕被‘照片’定义”,他后来说。

从幕后摄影师到台前艺术家,在一些公开场合,我们还是很容易发现他身上的I人属性。北京展览开幕时,他紧随着策展人发言,非常简短地以“我想说的话都在(展览)里面了。”作为结尾。现在回想起来,这位影像艺术家的沉默,或许是在以历史记忆形式的“不可言说”来见证并对抗光阴的流逝——直接借“光”来讲述漫长而持续的创作生涯,如约翰·伯格(John Berger)曾说的那样,“曝光的时间,就是一生的时间。”

上:黎晓亮在北京今日美术馆现场。

下:黎晓亮在深圳设计互联,展厅多处墙面设计了猫眼。

摄影:泽华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对于黎晓亮而言,摄影不仅仅是职业,更像是他内在的创作本能。这些年来他一直坚持个人项目,以艺术家的敏锐视角进行观察和思考。“为什么去做那些个人项目?”常常有人充满疑惑地问。而黎晓亮觉得,摄影师的身份能够使他适应时尚行业的快速变化,但艺术项目却能够留存更长远的意义,如他所说,“我希望某些更个人的创作能够跳出短暂的时间周期,留下些什么。”

左&右:“彼&此”系列中,黎晓亮捕捉到一些日常中‘微不足道’却又值得被‘娓娓道来’的画面。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从备受肯定的人像摄影,到深入美学和观念的艺术创作,黎晓亮一直在影像的道路上行走。巧逢他今年的第三个展览展出,我们跟随着他的脚步,乘着天光,游荡,以及,继续行走。

与此前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 Lab)举办的“三个展”的展名凑巧,今年上半年,黎晓亮有三个展览“旅客”、“游猎的光”、“那时此刻”,同期分别在北京今日美术馆、上海昊美术馆和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举办。

黎晓亮个展“旅客”展览现场,一个涵盖了13个系列的目前最完整呈现的展览。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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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旅客”(Journey to nowhere)共展出13个系列,是黎晓亮目前为止展出系列最完整的展览。“旅客”一词,来自黎晓亮同名的一组系列作品,策展人介绍说,“它既指不可预期、无起点、无终点的中间状态,也指展览空间语言上所营造的基于日常的戏剧性。”

策展人陈立和黎晓亮是通过朋友线上介绍认识的,在此之前,他们对彼此都有所耳闻。“第一次见面是晚上在798附近的酒吧,打完招呼后,他(黎晓亮)就打开笔记本开始讨论展览内容。”陈立回忆,策展过程中使用今日美术馆两层的空间(其中主空间是一个视野开阔的高空间),来呈现黎晓亮的实践脉络和作品之间的关系,是很大的挑战。“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将这些作品和空间调度出来,呈现的戏剧性、表演性的这种舞台感的张力是非常强的。”

黎晓亮个展“旅客”展览现场,“斑马”系列首次采用类似图像画的布展方式,让相纸从空中垂落下来。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梁琛是黎晓亮在北京和深圳两个展览的空间设计师,他的设计初衷是希望观众在展厅内部,进入一种“漂游”的状态,因此并没有为展览设定固定的观展线路。在设计“斑马”(Zebra)的一处展陈时,策展团队也花了很多心思——装置以一种图像画的方式,让相纸像贺卡一样垂落下来。“这里还布置了一个亮着的车灯。”黎晓亮说。在展厅“并非真的意外”(Not really an accident)系列中,那些酷似里希特的抽象绘画的“笔触”,其实都是停车场中不同颜色的车漆留在狭窄通道墙面上的痕迹。“这面墙上最后拿掉了一幅。”陈立在现场告诉我们,直觉告诉他不同作品之间需要以视觉语言的关联性来牵引和区分。

黎晓亮个展“旅客”展览现场,“并非真的意外”系列旁,布置了一个正在亮着的车灯。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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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装置作品或物件,其原型来自于现实,但在展厅中充当着连接现实与虚构、日常与想象之间的一种形式语言。这种基于现实语境的舞台感,目的是为了以场景式的现场来回应他的作品系列。”陈立说。

上:黎晓亮个展“旅客”展览现场,“新房子”系列采用铝制框架展示,模拟一种建筑架构。

下:布展、拍摄到很晚的黎晓亮在展览现场。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车灯与“斑马线”,吊灯与”新房子”,墙面的红毯与“在场”,整个团队注重题材上的关联性,将摄影与装置进行并置,编排了一个基于影像语言的“行动现场”和“思考剧场”。当观者身处其中时,能够与摄影内外的角色达成身份的共鸣。这在展览的学术支持张子康看来,“这些生活现场成为展览的另一条脉络,与摄影作品相互呼应,共同探讨了公共与私人空间难以区分的现实。这种探讨不仅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也传递出一种不确定的、脆弱的个体困境。”

而在上海昊美术馆,黎晓亮和马良的双个展并行展出。在黎晓亮个展“游猎的光”里,展出了记录不同地点自然温度的系列“融化的蜡”(2021)与可自动触发的互动拍摄装置“回声”(2024)以及“参与者的肖像”(2021-2024)。

黎晓亮个展“游猎的光”展览现场,上海昊美术馆,2024年。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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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黎晓亮第三次和策展人鲁明军合作,此前他在西海美术馆和连州摄影节的两个项目都由鲁明军策划。在鲁明军看来,黎晓亮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合作者,“沟通非常顺畅,善于倾听,且能很快地领会并吸收到策展人的意见和建议,每次说事情,都约在我家附近的一家星巴克,四十分钟讨论完就各自回家。”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理解对方的工作方式,“他对于摄影有自己的一套理解,这不仅体现在技术层面,也体现在他在美学和观念层面的深化和拓展;他虽然恪守着摄影的本体,但一直努力尝试的其实是一个大摄影的概念;最后一点,他非常努力,至少我认识的这几年,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高强度的工作状态。”

对于双个展的形式,鲁明军后来才理解到项目的可行性——黎晓亮和马良本身就是多年的朋友,摄影在艺术观念上有很多相近的地方,都跟舞台和戏剧相关,同时也有很高的大众参与度。双个展共采用了三个展名:“游猎的光”(黎晓亮)、“恋恋风尘”(马良)和“仪式的黄昏”(双人展总标题)。起初,黎晓亮对“游猎的光”有点异议,原因是他不觉得自己的创作有任何攻击性,但最终还是被鲁明军说服。鲁明军觉得,“游猎”是摄影的本质,并不是指某个摄影家的风格或特征。

黎晓亮个展“那时此刻”展览现场,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2024年。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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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展览“那时此刻”也在十几个“房间”内展示了黎晓亮基于现实关注和艺术语言探索而创作的长期项目。在策展人顾铮看来,黎晓亮是一个“齐头并进型”的摄影家,除了接受一些委任性质的拍摄任务,他的日程中始终有项目在步步深入地推进。

顾铮认为,在实施项目时能够不被一些客观限制和要求所束缚,服从内心对于最终目标的要求非常重要,“晓亮忠实于自己对艺术的理解,沉稳地接近自己的艺术目标,力求达成作品的完成度”,这一点极其可贵,也才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从业的十七年里,黎晓亮拍摄过各类大众耳熟能详的演员、音乐人、作家、建筑师和艺术家等,“在场”系列收录了许多他近年来拍摄的公众人物。黎晓亮曾经拍摄过的艺术家陈丹青告诉我们,“我很喜欢他的名人系列。如果没有错解,要点是,黎晓亮似乎并不怕那些脸,显然,他一手在握的相机有如凶器,使他比镜头前的猎物,准确地说,比那个名字(名人不就是名字吗)更有发言权,更强势。但可能这是我的幻觉,不过我也曾有幸被他拍摄过,非常快,全程不到一刻钟,这可好极了。我看出他的决断与自信。会‘看’——而不是只会摄影——的人,便是如此。”

谈及自己印象很深的一次拍摄,黎晓亮称,当时自己从未有过像“名利场回眸”那样声势浩大的项目拍摄经历——“短暂的时间内进行了如此密集的拍摄,不仅有平面,同时还拍摄了同系列短片。”

即便摄影只是一个客体难以触及主体的陌生机械,但黎晓亮还是在拍摄中找到了自己的观看和表达的方式。黎晓亮从业以来创作最久的“回到黑色”系列,今天仍在进行中。2009年,黎晓亮在一次拍摄中尝试了用黑白肖像的方式,后来这个方法就被延续了下来。

左&右:“回声”系列中,观众可以自行在暗房内拍照。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与艾米·怀恩豪斯(Amy Winehouse)那首脍炙人口的《回到黑色》(Back to Black)同名,该系列摄影形成了鲜明的视觉风格:演员们在黑色背景下,呈现出更加鲜明的面孔和肢体特征。尔后,这一系列在现场展览中还衍生出了“回声”(Echo)系列,成为黎晓亮社会介入性实验的尝试。观众在美术馆的现场,通过他制作的“取代自己”的互动影像装置,可以即时获得自己的肖像。过去几年收集的十万多张“参与者的肖像”(Profile)在上海的昊美术馆展出,将观众纳入了当代艺术的现场中。

“北京公寓”系列的展陈,将外籍模特的居住环境和镜头前光鲜亮丽的面孔拼接在一起。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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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个人艺术项目或多或少地受到行业生态的启发和影响。“北京公寓”(Peking Apartments)系列始于2015年,记录了北京许多外籍模特们的生活状态和她们的居住空间,该系列以摄影和纪录片的方式,将无法被镜头记录的角落、她们不为人知的困境和挣扎公之于众。随着该系列在网络上引发连续反响,黎晓亮也被模特公司禁止进行这个系列。但后来一些相关人士也反馈,因为这个项目,“外籍模特公寓的生活环境和待遇有逐步改善。”

黎晓亮也遭遇过很沉重的危机。回想起十一年前在柏林发生的一次意外,时至今日他仍记忆犹新:当他在柏林完成了一个关于当地艺术生态的三十页大专题和封面故事后,他的电脑和硬盘在机场登机前被偷。没有时间来慌张,他迅速改签了机票,试图通过补拍来挽救局面。黎晓亮记得,所有人的行李都已经托运上了飞机,其他人也不得已登上了航班,他只剩下了自己和一包器材,签证有效期也只剩一天。谈到这段经历的最大感想,他说:“没有一张照片可以重复。就像我们常引用的,人无法踏入同一条河流。”

左&右:黎晓亮早年为《生活月刊》拍摄的一组照片,九华山,2009年。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黎晓亮也坦言,自己初入行业为《生活月刊》工作的几年,是他最初的养分。2009年,他花了一周时间在山里跟拍了一位画僧,僧人曾就读于中央美院,出家后独自居住在九华山一个没有水电的庙里,整日打坐和书画。他印象深刻的还有一次独自去云南红河州红河县深处,找一位记录少数民族声乐的法国录音师。这些拍摄对象和内容的记录方式深深影响了他,也让他多年来持续保持按自己的节奏和观察完成独立的个人项目,在“北京公寓”和“新房子”等系列中,都可以看到“养分”在生根发芽。

在他的家中,一幅杉本博司的摄影作品被悬挂在餐桌前,画面中平静而开阔的海面缓缓展开。十二年前为杉本博司拍摄肖像的经历,让他有机会在布展间隙交流片刻,“拿着自己当时很稚嫩的作品集”。最近他也在读一本书,叫《日常的深处》,书中提到日常里的技术哲学,技术究竟如何“驯化”及影响人的生活,以及“日常”如何对抗“机器”。

2012年,黎晓亮在北京为杉本博司拍摄照片。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沉静的另一面,是无穷的“动”。年轻时就沉迷摇滚乐的黎晓亮,说他还有很多尚未完成的计划——比如,按着歌单挨个“闯入”音乐人的家和空间,记录他们的现状和生活。始于2008年的摄影项目“摇晃的房间”(Rock N Room)在此基础上展开,目前该系列已经拍摄了包括奥兹·奥斯本(Ozzy Osbourne)、吉米·佩吉(Jimmy Page)、金属乐队(Metallica)等经历过摇滚乐黄金年代的乐队及乐手,也有很多国内代表性的音乐人如张楚、张亚东、峦树等。

左&右:“摇晃的房间”系列中,黎晓亮为多位好莱坞巨星、摇滚乐手拍摄照片。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如果说前期的摄影让黎晓亮找到了用自我的视角看待周遭,今年即将四十岁的黎晓亮,正在走向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他更在意通过摄影和影像来审视人和身处环境的关系。黎晓亮说,今年他开始着手新的项目,一个将被命名为“寻人启事”的项目。做起来很慢,因为很有难度,或许会持续很多年才能完成。纪录片中我们隐隐看到,一位老人重新与自己的家人相聚,他走失已有七十余年,现如今,他正在重新面对两个家庭。

“什么东西都容易消失,其实人掌握不了那么多。人的成长就是在不断地面对生活的真相——比如失去这件事情。”

过年时,黎晓亮回到老家,他发觉藏区亲友的家中发生了许多变化。他的“新房子”(New Houses)系列就是在此背景下创作的。居民家中墙壁上张贴的海报、流行一时的家具和装饰,暗含他们想要和正在成为的理想,虽然绝大多数审美趋向,都是外界在传递的价值观念。镜头记录的这些新旧碰撞,在黎晓亮看来,代表着“当下”和“时代的微小切片”。

“新房子”系列,记录了近年来家乡藏区人们的居住环境。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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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环、梦想、人生,黎晓亮执着于多重层面的叙述,它们汇集于每个渺小但依然暗自闪烁的个体。很多东西获得了,又遗失了;很多东西遗失了,但又失而复得。过去几年,让他觉得个人经历跟时代背景息息相关。纵然若此,也有不曾改变和动摇的地方。“以前你是摄影师,是纪录片导演,是影像艺术家,在四十岁后,你还要做些什么?”我们问。

“还有很多未完成的计划,但‘最好的’时间和精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我能做的,是更加珍视眼前。”黎晓亮回答道。

黎晓亮在北京今日美术馆现场。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摄影:泽华

成为人间记录和见证者的一员,无论是摄影师、艺术家、模特还是其他什么角色,于形形色色的人生过客而言,寻找并坚持遗失的自我,或许不是在哲学小道上行走时,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存在主义危机,而更像是在分岔路口往复徘徊间,做出那个注定要选择的唯一选择。

采访、撰文:Cynthia、Xinr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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