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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上海大学生话剧节,也是城市戏剧空间

周佳
2024-06-18 11:23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文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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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学生和话剧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一段丰富的历史。一百多年前,中国现代社会还当艰难孕育和挣扎诞生之际,话剧就曾作出独特的贡献,而据学者考证,最早的校园戏剧演出可追溯到清末上海的圣约翰书院一群中国学生的时事新戏演剧活动。此后波澜壮阔的中国现代戏剧运动史乃至进步文化史上,上海、大学生和话剧的组合也向来是贡献良多。

第二十届上海市大学生话剧节开幕式。

今年上海市大学生话剧节已是第二十届,据主办方介绍,共计收到115件作品,入围展演的也有21部之多。从启动到闭幕长达半年,影响力辐射至全国,还有戏剧坊、剧本写作计划和戏剧教育等延伸活动,这意味着大话节已成为青年原创戏剧的重要平台,这背后无疑有着大量的努力和坚持。

这次大话节的展演剧目题材相当广泛,涉及人工智能、网络直播、医学人物、古代文物、法庭审判、家庭关系、历史穿越等多个题材,以下仅就笔者现场观看的几场演出略叙观感。

幸福与现实处境的关切

《福仕德姓福吗?》一剧,开场是三名销售公司的职员,每天面对业绩的压力,但又怀有各自的生活梦想:崔洋作为销售冠军,其人生理想是赚钱发财;刘爱伶则沉浸在年轻女性的独身天地,以婚恋为生活的依归;福仕德的个性最为平凡,以至于经理记不住他的姓名,因此希望出名。他们过着普通打工人的日常生活,都憧憬和努力在各自的追求中出人头地。

上海师范大学楼兰剧社的《福仕德姓福吗?》获得团队三等奖。

这时三位神仙丘比特、财神和梅林因天界严格的绩效考核、末位淘汰的压力,不得不下凡帮助凡人实现幸福,以此展开竞争。神仙们纷纷强调幸福的来源于和他人的比较,于是剧情转为三个同事之间用零和博弈的逻辑来实现幸福的激烈竞争,而三位神仙则各自从中相助斗法。

丘比特假扮都市女性的理想丈夫,与刘爱伶恋爱、结婚、生子,似乎最早走进通常认为的幸福人生路线。但舞台上丘比特摘取三个面具套在枕头上作为孩子的恐怖设计让观众看出另有隐情。崔洋与财神的对话则揭示了“他人即地狱”而互相踩踏的人际理解,以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粗暴逻辑,诱骗崔洋为求金钱出卖自己健康器官。当失去肾脏和眼角膜的崔洋跪坐在一堆假钱里,那满足而发狂之态令人毛骨悚然。福仕德获得了网络流量并直播带货,旋又被千夫所指为骗子,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心理震荡。

这三位获得神助的普通年轻人,犹如按下了人生的快进键,却发现他们一向信奉的人生幸福目标——结婚生子、赚钱发财和追名逐利——都不过是虚妄一场,而且为此虚妄已经/正在付出惨重的代价。从开场起,这三位年轻人就始终被某种压力牵引着,经过神仙的催化和加速,到最后逐渐开始质疑人们为了不知所谓的目标而拼命赛跑,甚至不自觉地开始互相倾轧的盲目状态。剧终前,三位所谓的神仙也互相揭穿和踩踏,这种在另一个更高的世界却似乎同样残酷严苛的生存处境,以及最后梅林被末位淘汰降为凡人的结局,为舞台增添了强烈的反讽效果和认知刺激。最后,歌德名著《浮士德》里的靡菲斯特出场告诉福仕德,三个神都是人们自己所热衷的欲望的投影。于是,剧中人经历了一场被欲望强烈驱动的人生选择、挣扎、堕落而终于疯狂的过程,最后都返璞归真,回到少年时干净的心境和原初的幸福愿望。

应当说,这出戏无论编、导、演都已相当成熟,体现着创作者们可贵的创造力、想象力和表现力。当然艺无止境,结构上还可优化,如首尾某些段落似可略作精简,几位人物的挣扎堕落过程稍嫌仓促等。但瑕不掩瑜,这确实是一出水准颇高,令人惊艳的剧作。

意义与诉诸历史的求索

如果说《福仕德姓福吗?》是借由幸福主题而展开对普通人生活处境日益焦虑的现实关切,那么《春歌》一剧则将人生意义问题的求索诉诸到穿越历史的幻想编制之中。

该剧开场即由黑白无常带来幽冥阴界的消息,三男三女,各自代表着从宋、元、明、清到民国的亡魂,他们死因各异,却只记得生前的一个人和一件事。

太岁神与无忧茶楼琴娘之间的对话穿插交织,引出一段颇有聊斋意味的故事。原来是宋代的茉莉花精,如《红楼梦》中那块巨石一样幻化人间、下落红尘,历经人世的各种试炼。她在不同朝代的每一世轮回时都在三生石旁逗留徘徊,成为“执迷不悟的生魂”。于是这五百年间不同的自己在幻境里相遇,一同坐在茶楼里诉说着人生如梦的主题,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自己,也不知意义能落在何处。

上海师范大学楼兰剧社的《春歌》获得最佳编剧奖。

这些三生石上的旧精魂,都想争取喝到那杯能恢复记忆的无虞茶水,记起前尘往事里魂萦梦绕的情人、仇人、财富、事功等诸般情状。换言之,这几个前世今生其实是代表着人们普遍贪恋痴迷的功名利禄与难以自拔的爱恨情仇。最后,五百年的记忆奔涌,所谓孽缘也随着执念一同消解。

这出戏的最大特色是将古典文学里那种人生空幻无常的感喟,用穿越轮回的设计、用空间来超越时间的构思在舞台上予以呈现,看得出一些网络文学和影视作品的影响,但效果还是相当悦目。剧本方面,场次可作精简,内容略有重复空洞的倾向,如太岁神与黑白无常的反复轮替出场并宣示人生如梦、轮回天谴、执迷不悟等几句话;茶楼的场景也宜作更为戏剧化的设计,在这些细节背后,也许是主题还需更为明确和凝练的挖掘。

从沉沦于现实的幸福追问,到诉诸历史轮回的人生空幻之叹,这两部调性不同、风格迥异的学生创作,都已试图在舞台上探索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的根本问题。

自我与个体意识的挣扎

与前面两出充满幻想和穿越的戏不同,《心灵病院》把舞台变成了梦境。在自称是全世界最伟大病院里最顶尖医生的陈牧,面对一群因各种困扰而求助的年轻人时统统判定他们有病、不正常要登记住院。其中一位被诊断为恋爱脑晚期,时常出现幻觉、喜欢红楼梦,想做导演的患者石叶,让那位医生穷尽药物、电击等各种激烈办法都无法治愈,反复宣称自己正常没病,因而反复被关回病房。

 开场的严峻气氛,医生陈牧所拥有的决定年轻人是否有病的权力,以及粗暴对待、激烈治疗他们认为不正常的人,这些对所谓叛逆的“社会矫正机制”使人想起电影《飞越疯人院》和《发条橙》里的情节模式。

上海理工大学 江畔剧社 《心灵病院》获得最佳舞台创意奖。

医生认为其他方案失败后,唯有潜入病人的潜意识,利用梦境的手法才能让石叶变回正常,于是后续的场景在现实和梦境之间反复切换,病院里的戏便像电影《盗梦空间》那样,梦境一层套着一层,台上台下似乎都已分不清哪些是梦幻,哪些是现实。

在这些戏梦套娃里,最伟大的医生告诉那位相信爱情的病人,开口闭口谈爱情让人恶心,她只相信金钱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有钱能买到爱情等。随后又出现在课堂上,宣讲凡事不过是利益交换的价值观,同时言语和动作越来越粗俗、粗暴,充满夸张的戾气,谩骂和羞辱这些年轻的病人,鼓励学生之间相互举报,鼓励同学霸凌弱势的石叶。舞台上这一场场作为石叶心理危机根源的梦魇场景,竭力要向观众展示的不仅是正常却受侮辱的青年人与疯狂病态的医生之间的强烈反差,而且也从根本上设置了渴望自我、追求个体自由的弱势青年心灵与外部强势世界及其主宰者之间尖锐冲突的对立。

最后,石叶说在梦醒之间,忘记了为什么而活,只能假装活着、假装幸福着,医生们扔了一堆垃圾在他身上,这些被视为垃圾的纸片其实是每一个人的一开始的梦想。医生陈牧在枪击石叶,即消除其意识后,终于承认是社会把自己变得忘记了原初的梦想,变成如今的样子,并不无悲凉地说,出院了,外面不过是更大的精神病院。终场,石叶出院后跳楼自尽。

与前两出戏类似,《心灵病院》的主题也是千百年来文艺史上的母题:个性自我与社会规训之间的张力。该剧借鉴了经典电影的一些形式与场景,并尝试用现代派戏剧的形式强化舞台的效果,具有创新的勇气。不足之处是场次之间的逻辑略有混乱,表演有些过度,根据主题,剧本还可更多打磨等。

青春的戏剧:两种内涵

总体而言,这次观看的三场长剧,在编、导、表演等方面都非常可喜,看到了校园大学生在戏剧方面的巨大潜力。三部戏的触觉都相当敏锐,主题和呈现都富有青年的青春本色,即激情、叛逆、个性与困惑,可谓是“青春的戏剧”。

如前所述,这些作品所围绕的其实是青春主题的不同变奏,是用不同的艺术形式去表达人生道路和价值意义的问题。他们带着年轻人与生俱来的叛逆,对外界加给他们的意义并不满足,对应试教育、内卷工作、功名利禄、结婚生子之类既定的人生道路和主流的价值观念也并不完全认可。但他们自知处在十字路口,有一个问题始终需要解决,无论是剧作中展现出的激情与叛逆,困惑或个性,所有的关切焦点、核心指向,其实始终都落在一个终极问题上: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无论是用幻想超脱现实、诉诸历史轮回,还是潜入重叠的梦境,他们都越出现实的局限,寻求更为美好的生活,在否定外部观念、人生模板和功利取向的同时,他们都渴望用一个不同于现状的“自我”来叙述和界定与社会的关系,最后也都不约而同、又不乏纯真地回到原初的纯粹状态,这可称之为一种文学意义上的真诚与天真。在现代都市社会普遍的生存困境和意义荒原上,当乐观的氛围逐渐被内卷的焦虑所取代时,这三出剧都表现出某种严重的缺失,剧中人也似乎都进入到失衡的人生行旅,价值天平开始左右摇摆。前路艰辛又不通,却没有退路,困在此时此地。《福仕德》回到20年前的作文,《春歌》消除500年的记忆,《心灵病院》梦醒之后自尽,其实都反映着他们困于此岸的无奈和不可解脱,而这种严峻处境下而对现实寻求的种种人性超越,其实也正是现代文艺和后现代文艺的人性滥觞。因此,这些从各方面来说都还带有些稚嫩的作品,其实已敏锐地触及到文艺领域的核心问题。

这也正是为何我们能看到这些剧作在书写青春的激情叛逆、个性困惑时,经常会寻求传统经典和影视作品的艺术资源,并构成了对经典作品的借鉴、互动和对话关系。如上所述,从《心灵病院》一剧中可以看到对三部电影经典的借鉴,而《福仕德》一剧不仅有对欧洲名著《浮士德》框架的引用,爱神、财神的考验也令人想起霍桑的《大卫·斯旺》的情节。《春歌》一剧也不仅设定了聊斋式的人物和《红楼梦》式的人生喟叹,其多名鬼魂的出场也让人想起斯特林堡《鬼魂奏鸣曲》的设置,而陷入历史轮回的人生也有电影《云图》般的趋势。这些青年原创作品能自觉与经典发生互动,不仅意味着作者的眼光和积累,同时也表明他们巨大的成长潜力:未来在进一步消化借鉴中外优秀戏剧传统的基础上,他们会用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创造出更为出色的作品。

第二十届上海市大学生话剧节经过两周的角逐,于6月17日晚颁奖并闭幕,获奖者在现场大合影。

另一方面,我所说“青春的戏剧”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内涵。从创作者和观众的角度来看,大学生的戏剧舞台体现了青春气质、朝气梦想,在大千世界中选择戏剧,选择在舞台表演,与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集体创作,互相砥砺前行,这些艺术体验和人生经历本身也是一种不同寻常的价值选择,因此校园戏剧和大学生话剧节这样的平台所构成的戏剧空间,也为学生与观众提供了用戏剧来塑造自我和追求认同的有效方式,这本身也是对前述剧作中“我是谁,要到哪里去”核心追问的一种积极回答。尤其在网络社会、电子屏幕笼罩日常生活的时代,这样精彩丰富的戏剧实践,无论对大学生本人还是对社会都有着独特和不可取代的文化意义。当《心灵病院》演出结束后,我随机采访了一位现场观众,她表示自己也曾是校园剧社的成员,看完演出后感动落泪。她本人因为参与校园戏剧的经历而改变了自己的职业选择,从而使得自己能够继续追寻在戏剧共同体里体验到的不一样的生活和价值观,实现不同的人生意义。这种在舞台下戏剧点亮人生的案例,以及其所揭示出来的差异价值,与舞台上的体验同样意义深远。

戏剧的青春

在不远的过去,曾有许多戏剧人和爱好者会重复彼得·布鲁克当年的追问并自我怀疑:“为什么要有戏剧?我们为什么鼓掌?舞台在我们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吗”?类似这样的追问也许永远会重现,也永远只有在实地演出中才能获得真正的答案。这次观演的几部作品,所展现的青春气息和探索自我与社会的勇气,再一次回答了这些问题,也佐证了布鲁克对戏剧自身价值定义:“戏剧是对抗物,也是矛盾体,引导人们去分析,去认识,最终觉醒”。因此,所谓“青春的戏剧”其实也意味着戏剧的青春,即戏剧未来蓬勃发展的希望。

校园戏剧是年轻一代从文艺角度对生活的感知、触摸、探索和表达,从深层看,同时也体现着现代都市在文化生活品格和精神质地塑造上的坚持和努力。这些年来,一届届的上海大学生话剧节已经哺育和催生出为数可观的青年戏剧人和观众群体,并逐渐摸索打造出一个具有品牌意义的融创作、演出、交流、教育等多个文化功能为一体的城市戏剧空间,这次的展演无论是原创剧作的质量、舞台表演的成熟、剧社团体的参与和观众热切反响,都足可证明:二十岁的上海大学生话剧节可谓正当青春,日益完善,正满怀希望和活力,大步走向戏剧的未来。

    责任编辑:徐美超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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