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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仕忠︱山乡物语(五):风俗物语

中山大学中文系 黄仕忠
2024-06-19 12:5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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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雨歇工,冬日闲暇,饭后酒罢,兴致上来,父亲就会给我们姐弟四人讲故事,他边讲边沉吟,总要把故事讲得“端圆八正”(没有漏洞),我只需要记录下来,便是十分精彩。母亲有时还觉得讲得不够“搭接”(符合故事逻辑),于是也会来上一则。很多故事来自“古老十七八代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甚至是黄家祖上的故事,却又明显带着附会的痕迹。再有一些,我很怀疑原是私塾先生从书中看来,教给小孩,然后又经村人演绎,成为一代一代流传的传说,并且融入村人的情感,成为村里祖宗的故事。这些口头传说,体现了乡人的观念、信念、理想,也倾注了细节的真实,浸透了吾乡的风俗。我挑选了几则,作为“风俗物语”。

厌胜

旧时富绅筑屋,颇有讲究。惟匠作多请自外地,偶因风俗不同,遂生误会。

某族祖上丰饶,大兴土木,待“大木匠”(总设计者)甚是周到,每餐均请食大块白切肥肉。匠人日久生厌,反以为东家怠慢,遂在屋顶设“厌胜”,埋得大小二只木船,小船作驶进状,大船作驶出状。不数年,主家因收少出多,渐渐入不敷出,遂致败落。

某日,匠人复过此地,忆旧事,探其家。主人犹热情待客,请食走油肉。匠人觉味甚美,并问何以如此。主人叹曰:“往昔日子尚好,能请师傅吃大块白肉;如今日子不济,须将猪肉熬油后,再作食。”且表惭愧。匠人乃悟主人原初心意,心生愧意,推说查看梁上是否漏水,将所设二船调转,改为大船进,小船出,尔后不久,此家又渐渐发达矣。

又一家,亦因招待匠人不周,匠人乃在栋樑之下垫入一楔,使樑栋不稳。每至夜间,吱吱作响,如鬼夜啾,阖宅不安。

还有一家,因东家待之殊是周到,思有以报之。遂为其层顶设一俑,状如指挥;四檐复设诸俑,宛如兵卒。

后遭兵乱,有盗贼欲乘夜袭其家。然当奔袭时,即见兵丁涌出,有指挥者立一脊,督使兵丁与之战,遂不得入。复遣人打探,未闻其家养兵。乃悟必有“厌胜”。遂托人假装为人理瓦,将檐间之兵丁尽行除去。

嗣后再袭,屋顶之指挥已无兵可使,不得已,乃取屋上之瓦掷之,状如飞舞之碟,密不透风,贼终不敌而退。

平明时分,主人醒来,见屋顶有阳光透入,瓦片尽皆碎于一地,方悟其缘故。

【回音壁】

周红霞:颇有志怪小说的味道。我老家也有一说,说造房子时不可呵斥木匠、瓦匠,怕他们搞怪,导致福祸难测。

想起《禅记笔谈》也读过类似的故事,皋桥有一姓韩的人,四十年来不断参加丧礼、穿丧服,后房屋被风雨毁坏,才发现墙壁里藏着一方孝巾,戴在一块砖上,意思是“专戴孝”。又说常熟一户人家建造新居,后来所生女儿作风不检点,两三代都是这样。某天屋脊破损,修葺时在椽子之间发现一个木刻,刻的是一名女子任由三四个男人奸淫。于是主人赶紧把这个东西丢掉,后来家里的女孩子就都变得贞静老实了。

蒋思婷:这是关于造房的奇幻故事,虽是奇异鬼怪之事,反映的却是人心,待工匠不好遭报复,待工匠好则有好福,还有良心发现的工匠给重新修葺,是心里因果报应的朴素体现。

李健:十分好奇故事最后屋瓦横飞,大破盗贼,房梁下的主人是如何睡得如此安稳?哈哈。莫不是阴兵阴将所为,宛然在另一时空之中?如此再读之,便有一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意味矣。

曾庆兰:看到大木匠解开“误会”,调转船头,我更加难过了。这是一个看人多往坏处看的故事,也是一个有本事就可以为所欲为的故事,让人很无力。

曹天忠:乡间常云,匠师、风水师心思多,惹不起,应好言美食相待,否则麻烦不断,甚至家道中落云。

李洁:看到黄老师记“厌胜”的故事,我老家这边把这种做法叫做“做关目”,清代学者焦循的笔记里记过两件他家被工匠使坏做关目的事,一是他伯父建房子,建好七年后伯父就去世了,过后拆房,才发现房梁里有个小瓶子,装着一根针、一枚雍正钱,是工匠放了诅咒他家的。另一件事是焦循自己的儿子结婚,找木匠打了一张床,婚后儿媳连续生过两个孩子都夭折了,他们也没想到床的问题,直到床偶然坏掉,从床板里找到两个草人,才明白被动手脚了,烧掉草人之后,再出生的孙子就都存活了。这两件事很神奇,而且焦循自述说两次都没得罪过工匠,不明白他们为何这么坏。当然也可能他家人无意之中得罪人家了,自己也弄不明白吧。

扬州有个很火的评话《皮五辣子》,里面也有木匠做关目的剧情,还挺搞笑的,就是主人公皮五强行租下卖菜倪四的房子,倪四恨他但是打不过他,就去找木匠徐二做关目暗算,做法就是做了个微型骰蛊,里面放着三枚骰子,一二三面朝上,诅咒皮五逢赌必输。后来皮五和倪四做邻居久了关系和睦了,倪四过意不去,偷偷破了法术,把骰子改为四五六朝上,皮五立即赌场得意做赢家。很喜剧的一段故事。

赵延芳:看到“厌胜”一则,我想起对这些民间传说自幼也是有所闻的。但当即立刻想起的却是近闻的一件真事,更深刻领会到匠作之人是不能亏待的。

说的是80年代“改开”之初,台州有三四位小青年(恕不在此真名实姓)结伴到东北某地去做木工,为当地居民打造家俱,活工细腻,很受欢迎,生意活络,很是过得。但当地却也有人爱占小便宜,往往喜欢在讲定的价格上赖账,待家俱做完后再找借口,拒绝付全款,常常使匠人们吃亏个二百三百的,心里非常不爽。吃亏多了,他们就想出一招进行报复,就是将完美家俱的腿在暗处偷偷锯断,让他们的大衣柜之类使用不久就“失足”!这不是因小失大吗?而且双方都亏,不是双赢而是双亏!我想,那年轻木匠如果会作“厌胜”,也一定会仿古的,而他们现做的可谓是当代新“厌胜”吧?

这里也可见古今人性共通的负面——人之重利轻义之本心。确实,古今人类社会都需要多多的诚信,古代话本小说里也有大量的正面故事,现代真实生活中也存在着很多重义的真情实事,我们期盼的是美好多多益善——扯远了。

林珈卉:口头传说好像总是隐含着一些寓言与教诲,教人与人为善、待人接事、要忠义,蕴含着的是乡人的智慧。

之前就听说,不能对那种赚手工费的底层劳动者不好,人家的要价也最好不要讨价还价。不然手工费不会少,但是材料就会换差的,很快就又不能用了。故事里对匠人、风水先生不好,甚至会换来更严重的后果。虽然口头传说中这样的情节发展大约只是为了更明显的因果报应,但现实中好像也有这样的影子。

黄仕忠:确实如此。信任与尊重,是这个社会所缺失的。而很多龃龉,其实多由小事引发。

任荣:看了黄老师的故事以及其他人的回音方知道,全国有很多地方都对建房一事慎之又慎,也由此产生了很多传说故事。

我老家建房时也是要对泥瓦匠伺候周到,生怕如有失礼之处,泥瓦匠在房梁上动手脚。

听母亲说过两件事。一件事是她娘家村的故事。某大户人家建房子,炖鸡只给吃肉,不给鸡杂。后来泥瓦匠便在屋脊上悄悄搓了一对泥娃娃。于是宅子建好后便不太平,家中事故不断。直到宅子被拆了,才发现一对小人坐在屋脊上。于是便有懂风水的老人咨询了前因后果,然后解释说,当初招待泥瓦匠,炖鸡却不给心肝,那么寓意房主要人心肝,既然你要人心肝,那么别人就不给你太平。

第二件事是邻村的一户人家建房子的故事。老家上房梁都是由瓦匠和木匠的工头各拉一边,然后把房梁吊上去。这个仪式非常严肃和隆重。结果这户人家房子建好后总是不太平,家中孩子夭折了,夫妻俩矛盾不断。有一日女主人仰卧,突然发现房梁上有一段绳子。于是立马喊男主人来看。男主人一看,心知不妙。马上找来了木匠工头。木匠是自己的亲大哥,大哥一看叫苦,说房梁上留绳子,那家里能太平吗?不过吊房梁是各执一边,按规矩他负责的是西边,东边是瓦匠工头负责的。家里人听闻此,想起这几年家中的种种不幸,于是相约要把瓦匠骗过来狠狠地收拾一番。于是屡次约瓦匠工头说,到家里来,结一下工钱的尾款。瓦匠大概心虚,总是推脱不着急。

记得1996年,我家翻建老宅子。未动工的时候,父亲就请风水先生做了法事。上梁的时候,父亲更是全程紧盯着,生怕出一点差池。虽然负责建房子的瓦匠是我的亲舅舅,木匠就是村里的邻居,都是非常可靠之人,但是父亲仍然觉得,一辈子的安身立命之所,不能有一点腌臜之事发生。

——————————

风水先生

某姓家族,请得风水先生看阴宅,卜得吉地。其山形如疙碆(蛤蟆),坐北朝南,左青龙而右白虎,中为牛眠之地,主旺其族子孙。

果然,自祖宗安葬于此,家乃大兴,子孙或至京中、外乡,为官为吏,或外出讲学、求学,游走四方,最不济者亦外出经商,奔波劳碌,而守于家者,皆为老弱幼残及妇女之辈。

那风水先生既为主家立下大功,族长遂应诺赡养终生,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相待。标准便是每日一鸡。

族中男人,因有所为,尽皆在外,且外出不易,需人“照顾”,遂在外头娶得二房乃至三房妻妾,亦是乐不思蜀。每当年节,祭祀、上坟、扫墓以至家中各类生活,皆是妇女们担当。有其劳累而未得分润,家中的妇人便不免心生厌倦。回头想起,若不是这风水先生多事,夫婿或仍在家中相伴,耳鬓厮磨,何须这般空闺寂寞,劳碌无边。

是日,轮得某家值供。适其家昨日有一只母鸡不慎误入毛坑,被淹死了,主妇乃取死鸡清洗干净,以供佐餐。

风水先生平日乃在天井中桂花树下,向阳之处,设一小桌,自斟自酌。正自欣喜本日之鸡,远硕于往,虽大碗亦似不堪置放,其肉炖透,入口可化,肉汁尢是鲜美,故得大快朵颐。

忽有小儿来旁,边观边笑,再三问先生:“今早的鸡肉,味道可是特别之好?”

风水先生听出话中有话,遂套小儿话头,才知碗中鸡肉,实出毛坑拣回之死鸡。亦不动声色。

某日,向族老建议:“疙碆山间,路甚泥泞,若沿山腰盘得一条石子路,蜿蜒而上,既增美观,亦多方便。”

族老深以为然,择日兴工,不多时便已筑完。

蛤蟆周身遭弹石,便奄奄待斃。气韵不继,则祖茔之风水亦遭破矣。

不久,此族男子,便多事故。某日,不知因何事获罪于圣上,龙颜震怒,尽皆罢免该族之人,居然有数十人。

众族人一并返乡,路过“官员岭”,天气甚热,浑身是汗,一众人于岭下溪中沐浴。而衣帽堆积于岭口,官气凝聚,渐得龙势,惟差一顶官帽,便可连接成气,重获龙气眷顾。惜此帽为其外孙所有,已于岭下歧路,道别返村。因差得一帽,官气旋转,终不得相接,遂又四散矣。

圣上再度升朝,见阶下空空荡荡,心生悔意,欲重行召回。

朝中奸臣奏曰:“皇上所言良是,惟其甥仗舅势,颇为跋扈,民怨积甚,不可复召。”

圣上闻言,叹息一声,终止复议。

这是一则口传故事,据说那疙碆山便是黄姓祖茔之所在,所以也我们黄姓祖上的故事。其未得腾达,因外甥之官帽未能相接之故。但史无所载。某日,我父亲为我再次讲述这个故事,并推测道:“此皇上或是在浙江自封为皇帝的方腊,所以不得为官而归,也算是免遭灭族之罪吧。”

考诸暨黄姓一族,自宋初从双井迁来,始居于璜山浬浦一带,称“孝义里”,后则开枝散叶。这则民间传说,自是当不得真。

【回音壁】

曾庆兰:风水先生助人家宅兴旺,只能说,物有盛衰,如此而已。我有个堂伯,年纪很大,曾跟风水先生做过小工,他说起过这位先生就曾在给人看风水时做手脚,作弄人。

蒋思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得罪风水先生而丢了官运,却也算是免了灭族之罪。立场不同,利弊也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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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太婆

我家渭贤太公,大约生活在清代道光、咸丰年间,21岁时,就因病去世了。在他病重时,曾娶17岁的姚氏冲喜。婚后不久,渭贤太公就因病不治。姚氏并无生养,但她在黄家守节终身,未曾改嫁,卒后,葬山头畈五郎田上。有意思的是,她没有与渭贤太公合茔,而是与弟弟渭裕太公、弟媳周氏夫妇同葬一处。坟茔及墓碑今日尚存,算是附近诸村中唯一没有被破坏的古墓了。

周氏太婆是从洄村嫁过来的。洄村是永宁溪下游十五里处的一个大村子,位于栎江与枫溪交汇之处,田畴开阔而平整,物产丰茂,有船通绍兴、达杭州。姚氏是姚家庵人,在永宁溪上游十五里处的半山区,村子则缘山而建,地多田少,多为梯田,水土贫瘠。妯娌俩情同姐妹,平日关系其实不错,但有时也不免相互较劲,娘家时的见闻与享受过的条件,就成为她们一较高下的内容。每当此时,周氏太婆便心生优越之感,而姚氏太婆则顿觉言语无力。

有一次,周氏太婆的哥哥进山去,路过我们村,就到妹妹家歇脚,吃了午饭再走。他对妹妹说:“晏饭么,随便些,鸡头、鸡脚梗斩点东(切一点在那里)就好了。”

姚氏太婆十分能干,所以家里内事通常由姚氏当家。不过因为这次来的是周氏的亲戚,所以这顿饭就由周氏安排,姚氏则袖手旁观。

周氏太婆真是个实在人。她宰了只鸡,特地把鸡头、鸡脚梗给挑出来,装了一碗,送上饭桌。

按乡里人的习惯,鸡胸肉、鸡腿才是最好的,鸡头、鸡脚通常不吃。所以她兄弟看着碗里,讪讪道:“妹妹,你当真斩了鸡头、鸡脚啊!”

周氏太婆一推碗,说:“不是你自个说的嘛!”

经此一事之后,周氏太婆也明白自己处事不周,不免有些自怯,此后更让着姚氏太婆三分了。而“斩碗鸡头、鸡脚梗”,便成为我们家代代相承的“古话”了。

【回音壁】

戚世隽:憨直的周太婆,可爱。

章雪晴:哈哈,周氏太婆好耿直啊,这个很适合编成莲花落唱。

董诗琪:感觉这个谚语到现在也能适用,用“斩碗鸡头、鸡脚梗”形容某些人说一件就只去做一件,思维不开阔,没有全盘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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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廊

古时,吾乡山岭起伏,涧深树高,植被丰饶,虽有古驿道,但大多仍属山间小径,时有刺藤拦路,茅草遮眼。往往过得十数里,方见村落,而中间则无可歇脚之处。

某年某日,吾家太婆坐轿归省,于林间内急,下轿解手。然后于溪边盥洗而回。至家,方觉头髻上的金钗不翼而飞。

隔年再往,忆及曾在某处小解,乃歇轿,重觅旧径,至溪头刺丛,赫然见金光闪耀,原来是不小心中,被荆棘远条挂了去。此处人烟稀少,虽已经年,无人捡去,犹在枝头晃动。

太婆深有所感,乃以金钗为资,令人在此处建造路廊一所,供行客歇脚避雨,行客承惠,交口称之。

义犬亭

古老十七八代以前,有远客经诸暨至会稽行商,从枫桥过虎扑岭(今名“古博岭”),再经兰亭到绍兴。虎扑岭,当时山高林深,路径荒芜,草丛缠脚,时有豺虎出没。

有一位客商,腰包内装有金玉带,携一犬随行。至岭间内急,入林解手,解手毕,见天色向晚,匆匆赶程,以免错过宿头。那犬入林自转,久不归路,虽大声呼唤,不见回应。客商等待不及,只好独自前行。至绍兴,方觉腰包不在,也不知何时松懈失落。因遗金,生意未成,连犬并失,大是懊恼,怏怏归乡。

后两年,再度筹资行商,重经虎扑岭。忆及往岁曾于此处大解,复寻往路,犹记解手之处,霍然见旁有白骨一堆,下为腰包,颜色虽褪,包装完好,解开,金玉带俱在。原来解手之时,顺手将腰包置于旁侧,起身时促急,遗忘而不自知。此犬坚守于旁,不肯离去,直至饿死,其骨犹护此包。

客商大恸,遂厚埋之。复出资,于彼处建一凉亭,署曰“义犬亭”。行旅往来,皆嘉叹之。

这是我小时候父亲讲的故事,也是我最早听到的义犬物语。明清时期,商业兴盛,这类义犬故事甚多,见于《虞初新志》《聊斋志异》等书。后来我查枫桥志乘,发现实有其事,只是发生在魏晋之时。

噫嘻,义犬之义,亘古不灭,越千载其仍流传于乡间乎!

【回音壁】

戚世隽:枫桥的“忠犬八公”。

陆韵:想到忠犬八公有句台词:“作为一只狗,它有它的原则,不离不弃,不论生老病死,十年,透彻成一种风景。”还有满族禁服犬皮、禁食犬肉,相传也和努尔哈赤的“黄狗救驾”有关。自古以来犬主要是护主和候主的正面形象,但同时也会出现在辱骂性质的方言词里,是有趣的现象。

蔡达丽:都说民间故事堪称传统教人价值评判的天然素材,对于什么是“忠”什么是“义”,形而上的解释只会让人云里雾里,但通过一只犬、一处山、一个发人深省的事件,何谓“忠义”便倏然变得易于意会起来。也是通过这些小故事,为传统所涵养的孩子们才有了最初的道德意识,俚俗的智慧,可谓大矣!

黄仕忠:@蔡达丽 要过年了。欢欢喜喜过新年,讲讲故事教童孩。古老十七八代事,忠乎义乎见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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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头

山里人相信多子多福。但儿子多了,有时也未必得福。待老汉、老妪到了晚年,便成子女负累。兄弟多时,也多了可推托之处。故老人常常成为被踢来踢去的皮球。

村北某氏之遭际,即是如此。彼虽养得四个儿子,却唯听媳妇之言,不愿接纳。故常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且需受儿媳呼斥。老妪不堪,先行弃世。

某日,老汉也寿终正寝。四子同为其举行隆重葬仪,并设数十桌流水酒席,以飨乡人,以示对父亲之尊崇。

依丧仪,其尸落材之时,捧头者可得大半遗产。老汉临终,尚有薄产存世。故群儿争捧其首,相持攘夺,以致其头颈受扯而长至尺余云。

【回音壁】

蒋思婷:为了利益尽死后之孝,不知老汉在天看到这幅场景,是不是只得苦笑。如今这种事也不会少,不曾被爱意浇灌长大的孩子,自然也不会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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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平了呀!

旧时山里只有羊肠小路,官宦人家都是坐轿出行。往来于县城,须经摩天之岭。轿夫抬着沉重的轿子,要用比平路多几倍的气力,因而不免一同叹息:不知有哪位官员,愿为百姓着想,平此高岭。

某日,有位甚有抱负的轿夫,奋然对天设誓:“有朝一日,我若做官,定把此岭掘平!”

多年以后,此君奋发有为,居然由轿夫而宦仕,成为坐轿之人。当其返乡之时,依然经过此岭,轿夫中,恰有往日的伙伴。

轿至半岭,诸轿夫气喘吁吁。其昔日伙伴挥汗对言:“老爷,当年您老曾说,一朝得官,定把此岭掘为平地。今日何不成就诺言?”

“哦,是吗?”老爷在轿中欠身而答:

“我已经平了呀!”

插图:潘丹

【回音壁】

刘勇强:入木三分,意味深长。

郑尚宪:这就叫“屁股决定脑袋”。

林明:“平”的解释权在老爷。

万晴川:自己掘平了就行,意味深长。很多国人的奋斗史。

章丹晨:真是耐人寻味的段落!轿夫变大官的故事,读来特别真实,尤其是联系到现在的躺平一代,看来周遭的世界真的很难摆平,人们或是早已失去动力,或是根本无能为力,自己一“平”便是平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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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罗汉豆

乡人长泰,晨起,从盛兆坞挑得一担石灰,约百五十余斤,历十余里,至黄泥岭,方及半岭,肚中饥甚,担如千斤,两脚发软,举步维艰,虚汗淋漓。用朵柱撑住扁担,气如牛喘,眼冒金星,仰望岗顶,已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丧气垂头之际,忽觉脚下泥中有一物,定神一看,原来是一颗罗汉豆!因撮取置于口中,其香无比,细嚼入腹,有暖流涌动,顿觉气壮,遂一气举担过岭。

此事系长泰亲口说与家兄。我后来读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一块牛排》,有同一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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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到地头死

乡谚曰:“火到地头死。”

冬日干燥,林间火起,风送其势,席卷一切,无法扑灭。然而,无论其有多么猛烈,待到燃至林地尽头,无物可烧,也就归于熄灭。

山里盛产毛竹。外乡人前去买竹,山里人道:“一角二得一斤,要买就买。”不许还价。外乡人行得数十里山路,便为买竹,只好如数接受。

等到山里人手头拮据,背着大毛竹,步行数十里,来到吾村,乡人则还以一角钱一斤,甚至九分。那山里人肚饥脚软,又急着换钱,也只好认这个价。

这叫“货到地头死”。

无论“火”还是“货”,人世间有许多事,都是如此。

【回音壁】

廖智敏:读“火到地头死”时,模糊地想到“边界”的概念。不去贪图“无限”,认清自己的能力边界,明确自己的边界范围,可能是一种比较好的策略?

读“货到地头死”时发现,外乡人到山里买竹,外乡人亏;山里人到外乡卖竹,山里人亏。谁走了更多路,谁亏得更多,在自己“领地”里不动的人反而赚。想到有时候人们会认为谁付出更多劳动,谁就应该获取更多(不仅在“交易”方面),从而心理不平衡。但“公平”往往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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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着嘴里的,看着碗里的

饭席间,阿兴嫌怪道:“阿黄不像话,将我看中块肉挟走了。”

旁人曰:“你何不先挟在筷头?”

曰:“我筷上已经有一块肉了。”

“那你也可以放在碗里呀!”

曰:“我碗里也有一块了。”

“那你就放在嘴里吧。”

曰:“我嘴里也嚼着一块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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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与暖

乡人说冷,叫做“Lánɡ”;说热,叫做“Lēnɡ”。

进到城里做客,主人甚是热情,嘘寒问暖。

晚间睡觉,主人问:“冷不冷?”

乡人自觉已经够暖和,点头说:“Lēnɡ格Lēnɡ格。”

主人听其说“冷”,就给加了一床棉被。又问:“还冷不冷。”

乡人说:“Lēnɡ煞呀,Lēnɡ煞呀!”

主人闻言,又给加了一层棉被。

乡人大汗淋漓,遂战抖不敢言。

次日回到村里,与人语曰:“城里人真奇怪,我明明说‘Lēnɡ格’,他就给我抱了一床被。我说‘Lenɡ煞’,他就又给我抱了一床被。要是我再讲Lēnɡ个话,他会再加大被,将我压煞,弄得我话都勿敢讲,嚇得出了一身汗。”

【回音壁】

蒋思婷:想起小时候听的一个类似的笑话,我们的方言中把“鞋子”说成“hɑi(与“孩”同音)子”,有个人早上找不到鞋子,就问邻里有没有看到他的“hɑi子”,周围的人听成了“孩子”,都非常着急四处寻找。等到他家的小朋友起床出门,发现大家不知为何,都欣喜地看着他,一番询问,才知是闹了笑话。

陈哲:好有趣的家学呀。热叫做“Lēnɡ”,好好奇它的语源。

曾南逸:lang是“冷”,好像吴语都是这个读音。刚刚请教了复旦大学的盛益民教授,据他告知,诸暨的Lēnɡ来自“暖”早期层次的读音*non的演变。又在黄老师文章里学到了新知识。

陈哲:哈哈,原来如此,刚刚也猜想会不会和“暖”有关,学到啦。

胡鸿保:湖北宜昌一带方言,也是孩子/鞋子音近。我孩子四岁之前就在那边生活,我也跟学讲当地话。但孩子,当地往往称“伢们”,读 nga 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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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人与城里人

乡谚道:“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在街头没人问。”

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待客之道,很是不同。乡下来客,乡人倾其所有招待之;乡下人到城里,城里人则不过打个招呼而已。

乡人大是不忿,遂以二语总结其不同:走到乡下,杀鸡杀鸭;走到城里,肩头一拍(音p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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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天

诸暨在萧山之南,两县相邻,明清时同属绍兴府。浦阳江水从诸暨下行,经萧山汇入钱塘江。而两县人之相争,由来已久。如诸暨人说美女西施出苎萝山,故有浣纱石、西施殿、苎萝村等遗迹。萧山人则称苎萝山其实在萧山,西施自是萧山人,明清两代所编之方志,便有这般记载。

乡间另外流传有两地人相争故事。

一萧山人与一诸暨人相遇,各自“胖天”(吹牛),自夸其家乡物事为天下之最。

萧山盛产萝卜干,闻名于世。萧山人说:“我们萧山出大萝卜。这萝卜之大,天下无匹。当年曹操八十三万兵马经过此地,啃了三个月,才吃得萝卜的根须。”

诸暨人说:“那也算不了什么。我们诸暨城里湖桥之高,天下无双。去年清明我去乡里扫墓,经过湖桥,不小心把草帽跌落下去。今年清明扫墓又过此处,朝桥下一看,那草帽还在半空中荡着哩!”

【回音壁】

黄仕忠:官话“吹牛”,山里人叫做“胖天”。吹牛所吹者,不过一牛而已;而胖天云乎者,虽天亦可变胖。

李健:吹牛自古各地都有。河南土话叫“喷”。吹牛吹得太厉害,叫“喷得匀和”“喷得怪贴”(“贴”,去声,厉害的意思)。

蒋思婷:我家乡把吹牛叫做“夸”(拟音),把闲聊叫做“夸白”。闲聊中要是不吹牛,岂不是少了一些趣味?

刘勇强:这次站萧山。因为与曹操八十三万兵马同吃过那壁厢的萝卜。口之于味,有同嗜焉。

魏小宛:我们特别不认可把虎扑岭名成“古博岭”。说到胖天,我们老魏家村有一人特能胖天,外号“天壳落”,应该是胖天的最高境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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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回音壁】

余丽娟(表姐):仕忠弟,这些个山乡物语及风俗物语,写得入木三分,看得意味深长。

蒋志毅(表侄):嗯,拜读了,还是姑丈故事多,这些好像我们都没有听说过,有点读三味书屋的味道。

郭巨松(堂侄婿):看了,一如小时候听父母长辈讲故事,记得那时候听徐文长的故事是多么有趣。

吴存存(杭大同学|香港大学):写得好极了,韵味悠长。

碎碎叶(杭大同学):你的父母不可多得。

黄仕忠:乡村无书可读。但有父母相伴,言传身教,诚是大幸。我的叔叔在城里外地工作,我的堂兄弟们,怕是要羡慕我们。

罗时进(苏州大学):真羡慕仕忠兄以生动文字恢复历史记忆。颇喜字里行间的乡土味,及底层人物的“原态”。

李舜华(广州大学):原来钱家山下人这么会讲故事,首先是因为有一位会讲故事的父亲。

赵延芳(浙江大学):好羡慕你有这么会讲故事的爸妈,原来你如今成长为“南长江”且特别会说古道今,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继承爸妈的基因所致。

张德敏(广州友人):聊聊数语,饭后酒罢,父亲兴致盎然,给孩子们讲古的画面,跃然纸上,引人入胜。一路读下来,不过我会跳过回音壁。有被打断的感觉,读罢再回头浏览。胖天有交代,是吹牛的意思。厌胜百度,才知道是巫术。

顾克勇(浙江理工大学):碎语谈乡土逸闻,闲情看世人本心。

朱万曙(中国人民大学):物语很不错!乡里的风俗民情,我们看了亲切,只怕下一代就不知道了。为仕忠兄点赞!

莫晓春(中大系友):好有意思!故事听来似乎荒诞无稽,但却是山乡最好的教化课本。

卢晶晶(湖北大学):好有意思的一栏小故事,让人窥见风俗的同时,也窥见人性。

钟智锦(中山大学):很有读志怪小说的感觉,农村的这类传说反映了中国老百姓的想象力。

刘正平(杭州师大):黄老师写得越来越典雅了。

陈恬(南京大学):非常隽永,我小时候最喜欢看这些故事。

黄莺(广州友人):看“义犬亭”落泪了 ,结果又让“冷与暖”给逗笑了。

高列过(华南农大):乡间故事,饶有兴味,听起来煞有其事。黄老师讲故事的本事,原来是家传。

杨绪容(上海大学):人情事故,充满韵味。风水先生也好,平岭官员也好,还是喜欢心口一致的人事。

章雪晴(绍兴文理学院):民间的故事有时候更有力量,对于善恶、好坏的看法总是那么朴直动人,讽刺起来也很有力道!

傅谨(杭大系友):好玩,其实工匠没那么坏啦。难得民间故事还可以从文献找到依据。

彭国忠(华东师大):大木匠和风水师杀人灭族于无形,令人惧怕。义犬感动人情。“胖天”这个词太好了,超喜爱。

贵族自双井迁去,莫非是山谷后人?失敬失敬。怎么也有说双井黄氏迁自浙江的?

黄仕忠:我们祖上有人做官,与山谷在江西相聚,曾议论过通谱一事。

黄伟峰(诸暨同宗):古人有《世说新语》,宗长有“世语新说”!

赵素文(中国计量大学):民间街谈巷语,文化人笔端小说,黄老师多写几篇,便是代有《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了。

戚世隽(中山大学):这一系列,集《聊斋》的特异和《阅微》的修洁于一体。

黄仕忠:其中有些断章是20年前所写博客。当时觉得半文不白,才能表达其中滋味。若用普通话,便失去味道了。现在稍加改造,又补写了几条。且当时所写的有几则,明显还是普通话痕迹过重。

当时我们古文献所参与新建“资讯管理系”,我任副系主任。主任建议让我开博客,活跃一下系里的气氛。所以就开了一个,写些趣事短章,颇得图书馆界朋友的喜爱,多有点赞,于是就多写了一些。写作时,时文时白,今略加修改,未曾大动。

戚世隽:博客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原来黄老师一早就有记录,如今是顺水而成。原来还有这一因缘“内幕”,以后集结也记上此笔。

王贺(上海师大):您的“山乡物语”系列写法与之前似有不同,更近文言小说,委实有趣!太有意思了。我就喜欢看文言小说,白话小说看太多了,没味道。

文言的表达里头似乎能更加保留、兼容方言的韵味,而不突兀。现在普通话一统天下,也让文学一定程度上失去了色彩和活力。

您这么写下去,中国学林损失惨重了,但文坛收获满满,“学者散文”“学者小说”开新篇了。

徐大军(杭州师大):这类由身边事物生长出来的乡间怪谭,很有野性想象力。我记得以前读过黄老师写的“虎拖伤”的故事。这些民间志怪故事很有生命力。

蓝岚(丽水学院):读完这几则短文,感觉涨了不少知识。“厌胜”原来是这样内心曲折的一个故事;土话的“胖天”一词真妙,这“牛”的确吹到了天边。

感觉您的家乡一草一木、一石一亭都有故事啊。关键是您把这些都写下来,成了世代共享的记忆,这真的好有意义。

陈佳妮(中山大学):昨晚读这个小故事集时觉得真是太有趣了!有的像志怪,有的似寓言,新奇百怪与世情百态相交映,风水鬼神中不乏人情作祟,而各色世情中又岂无荒诞无稽,这代代相传的“风俗物语”内部亦形成了既奇妙有趣又意味深长的“互文”。

刘青松(中山大学):和笔记一样,渗透着朴素的心理真实。既是钱家山下,也是无数山。

杜雪(北京语言大学):上了一下午课回来,一一读来,太有意思了!每篇有每篇的风味,印象最深的是厌胜、周太婆砍鸡头和鸡脚待客、义劝亭诸篇。故事往往蕴含着人情哲理,是生活智慧,也是民间经验,不但妙趣横生,也余韵悠长!

张均(中山大学):民间故事的价值观比较稳定,但不知价值观与故事之间,谁是鸡谁是蛋。

张奕琳(中山大学):此前看过您发给我的单篇,现在综合为一篇风俗物语来读,别有情趣,有世事皆人心之叹。

看到引言中的:“很多故事来自‘古老十七八代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一下子就想到粤语的俗语,形容事或人思想很老旧,叫“古老十八代”。看来各地都以上溯九代,下溯九代为最古老的时间。

之前看过一篇调查文章,说现在广州小朋友说的粤语,很多词汇都是普通话的粤语发音,很多方言特色,带古语意味的词汇都没人知道了,也颇为感慨。

陈芳(中山大学):笔触细腻,行文幽默诙谐,让人意犹未尽。这些看似“古老十七八代以前”的故事,实则蕴含了乡人们朴素的价值观。

戴明霞(中山大学):读了这篇“风俗物语”,或风趣或感动,自己也收获了许多。努力回想,却发现我记忆里少有听长辈讲家乡故事的印象。似乎小时候听的都是童话寓言,再大些就自己翻阅各种故事、漫画。读了老师的文字,体会到了更真实的风土人情。

顾年(苏州大学):这类小故事昔年在澎湃的前身《东方早报》上也曾刊载过,作者是刘衍文老先生(龙游人)。但越写越近封建迷信一途,最后不了了之。

刘娟(湖南工商大学):您写的这一组小品文,有的神秘离奇,有的发人深省,有的令人唏嘘,皆短小而隽永,手法老道,让人一读再读。

陈晓丹(中山大学):匠人、风水先生、太婆、客商、挑夫,有关这些山乡小人物的故事传说大多以口头形式流传,在城市化的今天很容易经过几代后便成为难以捕捉的地方记忆。而老师以平实朴素的笔调把这些故事传说形诸文字,呈现了几代人共享的文化信息,以及地方风俗的鲜活一面。这令时至今日的读者竟能听到本应淹没在时代洪流当中的山乡小人物之声,实在是非常可贵!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斩碗鸡头、鸡脚梗”中的周氏太婆。这一暗暗较劲、憨厚可爱的妇女形象,在旧时满是节烈妇女的记载中显得独树一帜,活泼泼的,充满了日常生活气息。

陈艳林(南昌大学):一段段娓娓道来,有一千零一夜的即视感,每天搬个小板凳,听长辈讲故事,“物语”二字十分切合。

周菁若(中山大学):感觉每家应该都有这样的风俗物语,貌似我家已经有人编出了关于我们家的这种书,听说家里起家,变好的那段时间前,发生了一件事,起初我们至德周家并不兴盛,而且已经落寞了,但是因为周家前辈的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奶奶与人为善,我们家得到一些机缘,貌似是有关风水先生的指导,然后家里就慢慢变的越来越好了。

这件事情在我们家算是个小传说,但也确实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在清朝时期,有钱人家里都会请一个风水先生坐镇。我们周家有个已经出嫁的奶奶,她的婆家很有钱,但又十分抠门。

这话说呢,通常风水先生也都有自己的家庭,每逢春节,大部分家庭都会让风水先生回家看看,一直到正月十五过后,先生们再回来。

赶巧的是,周家奶奶这家的风水先生没有亲友,孤身一人,周家奶奶的婆家想要省一笔银子,便把风水先生在春节打发走了。风水先生孤苦无依,也无处可去,周家奶奶就私下找了先生,让先生到她本家去。先生实在无处可去,最终还是去到了周家奶奶的本家。

到了周家,家人将他当作座上宾,一起过了一个十分热闹的春节,一直到正月十五,周家奶奶的婆家还想将先生请回去,但先生拒绝了。先生同周家奶奶说,他要去云游了,短时间不会再回来了,并告知她,家中有人即将亡故,希望她按照他说的,一步一步,将那个人葬了,不要出差错,也无须跟婆家说。

周家奶奶半信半疑,但将这件事也告知了本家。结果没多久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周家也按照先生说的,一步一步做到了。

只是那年碰巧遇到瓢泼大雨下个不停,山路难走,大坑难挖,最终比先生吩咐的坑的深度少挖了几许。

多年后,先生回来了,也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再次找到周家奶奶,并向她询问原因,然后解释说:原本要挖的深度挖少了,这福报就要晚些年才能回报到身上,而且只会到家中男丁身上,女孩就会有些许不好,且只传六代……

在当时,这个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谁也不知其中的真假。

而今百余年过去了,周家主支总共繁衍了七代。前六代中,男丁十分兴盛,且不缺吃喝,基本各个都有所建树;而女丁家庭基本都不太幸福,大都最终都是孤身一人。

很巧的是,我是第七代啦,——身处长房,只有个妹妹,没有兄弟……

薛佳(中南大学):这期的风俗物语,颇有志怪小说的风趣,又和风水建筑、村人习俗有关。我想起小时候家里的大门上会放上一面镜子,上面沾着一簇鸡毛。现在的一些别墅布局,会在后院造山引泉,似乎都是风水的讲究,不管灵不灵,总是一份祈求的心愿。

有时候人们怀着祝愿祈求,是既讲究,又不讲究的:拜菩萨,也拜道长,还能去教堂礼拜礼拜。之前和老师们考察榔梨的道观,看见道观里挂着的绸带,写着佛教的标识,便觉得颇有趣味了。

最近期末周,我们学生也开始拜锦鲤了。

吴佳儒(中国人民大学):叹佩老师之“强记”,大概儿时的记忆总是更恒久些。虽说是复述故事,想来一定也糅入了老师的笔力,读来趣味盎然。故事们面目不一,反映着世情百态,也诉说着不同人群的心声。

赵家滢(浙江大学):看来你家就在诸暨的浬浦璜山附近,这一带我比较熟悉,因为1964年我还在大四的时候,去那边搞四清。

我被分配到浬浦公社西山大队,当时组长是云和县名叫胡克铎的干部,副组长是我系张颂南老师,我和他,还有蔡良骥老师,负责第三生产队的四清工作。他们两位的房东是叫生水的两兄弟,我则住卧病在床的老农家里,除了他妻子,还有两个女儿,都是癞痢头,特别是大女儿,一头的白屑屑,我和她们一桌吃饭,老蔡开我玩笑说:“胡椒粉撒撒,味道好极了”。

那时我们都扎根在最穷最苦的贫下中农家里,没一点油水,整天感觉饿得慌。张蔡两位老师便偷偷翻过山,那里是璜山地界,有很窄很窄的一条街,他们买来不少两分钱一只的薄饼,每次都会分给我很多,那时有这样的饼饼吃,开心得不得了,但这不能让头头们知道,这种违反纪律的事情,是要受处分的,幸亏山高皇帝远,璜山碰不到熟人,也就不担心有人举报。

哪有什么四不清干部呀?无非多佔了几个工分,还煞有介事地整天开会揭批查,现在回头看,简直就是笑话,相比于眼下的贪官污吏们,他们连小巫都不够格。

宋睿(中山大学):在我们老家,“上梁”是一个大日子,要选良辰吉日,宴请“大师傅”(对“上梁”木匠的尊称)。这一天,主家会在屋前“扬”(一种方言,类似“撒”或“抛”)小饽饽和糖,全村的人都会赶来凑热闹、讨吉利。小时候,奶奶常抱着我去捡糖,而主家看见有大人带着小孩儿过来,也会特意往那边多“扬”一些。

老家也有亲戚做木匠,运气不好,遇上一毛不拔的主家,心有怨言,顶多在村头唠叨几句。至于报复之心,那是万万不敢有的——伤人害己,损阴德,何况若是主家出了事,也坏了自己的金字招牌。

我的大伯,年轻时做过瓦匠,但很快就转行了。听大伯说,不少主顾在结工钱时耍滑赖账,他老实巴交,不善言辞,不愿跟人计较,可打碎牙齿往肚子咽,怎么说也填不饱肚子。以劳动换取报酬,以诚意赢得尊重,本该如此;可规则弯弯绕绕,“公平”又太难说清——因果报应,就是底层对“正义”最朴素的期待。

    责任编辑:黄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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