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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 | 我来摩洛哥追寻文明,却只遇到一片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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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传统上属于天主教势力范围的意大利,横跨地中海,来到了北非的摩洛哥。首先我会注意到什么?可能是一种声音上的巨大变化。
在天主教地区,我会听见每15分钟一次教堂准确的报时声音。
而在摩洛哥——这个穆斯林重镇国家,我听到的是一天五次在清真寺塔顶上,向四方信徒呼唤朝拜的阿拉伯文吟诵的优美声音。
这样一种声音上的差别,曾经隔开了欧洲的基督信仰,以及北非的或者中东的伊斯兰国家。这是他们中间一道巨大的屏障,一堵声音的屏障。但是地中海这个地方,并不是像我们今天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样,是一个真的非常巨大的一块海洋,然后隔开了许多相互竞争,甚至彼此敌视的文明,不,不是这样的。
我们可以把地中海看成是一片内海,甚至是一片巨大的湖泊。以前古代世界围绕着地中海,有许多环绕地中海的文明,比如希腊人,他们往返于埃及跟巴尔干半岛、意大利半岛之间,比如腓尼基人,迦太基人,他们绕着整个地中海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的据点。又比如,还有些帝国——亚历山大大帝的帝国,罗马的帝国,他们都曾经围绕着地中海建立了一个广袤的国度。
我为什么对摩洛哥这片地区特别感兴趣?为什么又对西班牙的南部特别的神往?那是因为一个很特殊的名字,这个名字叫安达卢西亚。
安达卢西亚是什么?如果你查维基百科或者百度百科,你查到的可能指的就是今天西班牙南部的一片区域。
这片区域在历史上,曾经长期属于穆斯林统治的国度,但是它不只是一片具体的地理空间,它还是一种抽象的概念,一种文化上、审美上的感性的朦胧印象。
说起这个名字,直到今天在许多伊斯兰国家里,听到这个名字的人,他们脑海之中浮想起的是什么呢?那很可能是阿尔罕布拉宫那有名的狮子庭院。
这个庭院有120根大理石雕琢、精巧的柱廊围绕,中间是一个典型的伊斯兰式的喷泉。
那种水泉跟我们平常看到的欧洲喷泉非常不一样。欧洲人的喷泉喜欢把这个水用很高的压力往上直射,射出一个远处都能够看到的壮观的水的交响的舞蹈的景象。
但是,伊斯兰国家、伊斯兰文明,他们的喷泉却是低缓的。
他们要的是什么?就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最好是用洁白大理石铺成的一片庭院的中间,有这么一小口或者几口这样的泉水,秘密地流出,然后让流水的声音回绕在整个中庭之中。
你光是听到这样的声音,内心就自然的会升起一种清凉的感觉,用声音来达到降温的效果,而且这声音本身就是那么的优美,仿佛像有人在吟唱着一首诗一样。
而泉水,你看到它在阳光底下折射,阳光很可能是穿越了无花果或者橄榄树,洒在这片水面上,忽然之间就幻化出不同的色彩。
白天的时候,庭院里最好有一些鸟笼,里面养着一些可爱的小巧的鹦鹉。看到这些鹦鹉在鸟笼里活动,啄食一些东西,他们就觉得这真是让人愉悦。
晚上的时候,最好在庭院里放养一夜莺,这些鸟啼的声音与流水的声音,以及这片中庭,就构成了安达卢西亚声音上的核心。
而视觉上,那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我们说今天的日本或是北欧,代表了某种极简主义的美学风格,那么伊斯兰文明里的建筑就是一种Maxmalism的代表,是一种极端复杂精巧的,不断有各种植物、以及几何图形彼此交缠扭曲形成的,一副立体、固定的万花筒世界。
很奇怪的是,尽管它这么的精巧,这么的富丽,这么的繁琐,但是你一点都不觉得难看。再做得好的时候,这就是一个我们能够得到的最安静、让人整个人能够放心下来的一种奇特状态。
在这种安静的状态之中,再一格一格细细地研究,那些随风飘荡的轻薄的挂毯上的花纹,可能有鸟兽,可能有植物的图样,你看一看屋顶上用檀木也好,用石块也好,甚至有时候纯粹只是用砖泥或石头所形成的复杂纹样,你就发觉,人类所能够达到的感官上面的顶尖的愉悦莫过如此。这莫非就是古兰经里所预许给信徒的天堂。
这就是安达卢西亚会带来的一连串感官印象上的回想。
如果你喜欢看书,你大概会知道历史上有太多伟大的学术思想,都来自于安达卢西亚名下所代表的广柔空间。
这个空间曾经最远占据了西班牙和葡萄牙800年,也就是说西班牙和葡萄牙,我们今天以为是天主教国家,但历史上曾经有800年,大半个西班牙以及整个葡萄牙其实是属于伊斯兰文明的一部分,而它的根处就在摩洛哥。
它跟摩洛哥隔着一个非常窄的直布罗陀海峡,它从摩洛哥北上,又从西班牙南返,构成了一个整体的文化圈。
这个文化圈,今天很多人都愿意把它想象成一个美好的黄金年代。
为什么?尽管它是一个伊斯兰国度,但是却是一个那个年代的欧洲人所不能想象的开放的、宽容的文明。
你是天主教徒也好,你是犹太人也好,你都能够自由地往返于这片区域,在里面经商,在里面做你的工匠,甚至在里面从政。
这片区域曾经有当年地中海世界最了不起的学术机构,比如像格拉纳达或者戈多瓦的大学,那些大学里甚至有些欧洲的天主教徒,特意跑来这专门念书,为什么?因为他们能够在这里读到一些当时在欧洲读不到、被教会认为是异端的书,比如古代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他们能够在这里吸收到当时西方人所知的最先进的科技文明,比如阿拉伯人带来的算术几何学,由他们从希腊文明当中保存并且进一步发展,随后复活出来的各种天文学、地理学的知识。
一直到我现在所在的摩洛哥的马拉喀什,或者到了菲斯这些地方,有一些学校至今仍然存在,比如菲斯里有所学校已有800多、900年的历史,它的历史比意大利最古老,也是欧洲最古老的大学,博罗尼亚大学还要早。
在这样的一些学术机构里,产生了各种各样了不起的思想。
在这片世界里,有我们读哲学的人所熟悉的阿维罗斯,这位了不起的中世纪的亚里士多德著作和思想的发扬者,有今天很多人认为是社会学或者历史哲学的奠基人之一的伊本·赫勒敦。
还有比如伊本·白图泰,这位摩洛哥的大旅行家沿着整个伊斯兰教传播的路线行走,最远就来到了中国的泉州,他在海上远远的看到福建泉州居然整夜不熄灯火,于是把它命名为“光明之城”。
这样的一个文明,这样的一个国度,以及刚才我说的种种的声音和感官的印象,就构成了安达卢西亚这个名字,所能涵盖的全部意义范围。
我之所以又来到了摩洛哥,是因为我去过西班牙南部,想进一步追寻这样的一个文明,它的根处到底在什么地方?但是,我觉得我只能够来到一片迷宫,就像马拉喀什,摩洛哥的四大皇城之一。
它在世界版图上是最有名的旅游大都会,有很多的游客来到摩洛哥的第一站都会是马拉喀什,而马拉喀什的核心则是一个已经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市中心市场,这个市场、市政,就像是一个迷宫一样。
哪怕是一些住在当地已经好多年的朋友,跟他们聊起来,他们说只要离家五分钟范围之外,他们也都会迷路。
在这个地方你能够寻找到什么样的历史真相,你能够找到什么样的事情本来的面目呢?好像我们只能够不断地回绕,就像伊斯兰的挂毯,或者说伊斯兰的建筑上那些繁复交缠的图案一样,那是一些永远没办法把你带向任何一个终点的线索。
可是安达卢西亚还是一则令人伤心的故事。
自从1492年,当西班牙的两大天主教王国,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联手推动再征服运动,把穆斯林在欧洲、也就是西班牙的最后一个据点——格拉纳达攻陷之后没多久,曾经宽容、各大文明能够共存的国家,就产生了剧变。犹太人与原来的穆斯林,要不就改信天主教,要不就要去流亡。
再发展到后来,甚至改信都不行了,还要经过一连串的宗教裁判。
中世纪天主教势力里的宗教裁判所,最为严酷、最有名、最暴力的大概就是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只要你的姓氏没有改变,你的生活习惯没有改变,你都很可能被判定是个可疑的伪装教徒。这种情况下,很自然造成的就是大批流亡。
这些流亡出来的难民,有些回到了他们原来来自的国度,也就是北非的摩洛哥。他们到了菲斯,他们到了马拉喀什,把自己的祖先从北非这片土地带去西班牙,在那里持续繁荣发展了800年的种种文明,又带了回来。
带了回来的,不只是这些当时所知道的最高等技术以及文明,还包括了什么?
包括了,可能是一位父亲,他在正对中庭花园的躺椅上坐着,低头陷入沉思;她可能是一位母亲,夜晚睡不着觉,或在一场噩梦惊醒之后,静静地坐在床上流泪,耳语呜咽出的话语——这些流亡的记忆也就永远的流散在了后来整个伊斯兰文明之中。
流亡的记忆,总是与“安达卢西亚”捆绑在一起。
甚至远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有一些当年从西班牙南部流亡出去的犹太人,这个文明是伊斯兰文明,但是犹太人在其中得到了极大的尊重,而且参与出许多最了不起的创发。这些犹太人的后人跑到了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寻求庇护,他们一开始去的时候觉得这只是暂时避难,迟早有一天是能够回去的。
于是据说,今天伊斯坦布尔的某些老房子的门口边上都有个挂钩,那里挂着一个很古怪的、生满了锈的巨大钥匙,这钥匙就是当年这个家庭的祖先,从西班牙离开时所带走的老家钥匙。
他们觉得总有一天他们能够回去,然后就是50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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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摩洛哥书写中摩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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