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半夏生”：《黄帝内经》十三方之半夏汤

《〈黄帝内经〉通识》，刘鹏 著

中华书局2024年5月出版

《黄帝内经》记载的方剂很少，仅有十三方，习惯称之为“内经十三方”。《素问》有七方，《灵枢》有五方，另《素问》遗篇刺法论中有一方。十三方有内服药和外用药之分，内服有汤、膏、丹、酒等多种剂型。十三方的组成较为简单，除了寒痹熨方和小金丹外，多是单味药或两味药的配合使用。其中不少本草时至今日依然有广泛的临床使用，如乌贼骨、茜草治疗月经不调，生铁落治疗狂躁，佩兰治疗口甘（过食肥甘厚味，湿热蕴结于脾胃，上蒸于口，致口有甜味而黏腻不爽）、半夏治疗失眠等，确有疗效。

《〈黄帝内经〉通识》内页

我们以十三方中论述较为详细的半夏汤为例，看一下《黄帝内经》的用药思维。《灵枢·邪客第七十一》黄帝问伯高失眠的原因，伯高回答说，卫气白昼外行于四肢、分肉（肌肉的间隙）、皮肤之间，夜晚则内行于五脏六腑，正所谓“昼日行于阳，夜行于阴”，卫气阴阳出入正常，则夜卧早起，睡眠正常。如果感受病邪，导致卫气“行于阳，不得入于阴”，“行于阳则阳气盛”，就会导致失眠。至于如何治疗，该篇云：

黄帝曰：善。治之奈何？

伯高曰：补其不足，泻其有余，调其虚实，以通其道，而去其邪。饮以半夏汤一剂，阴阳已通，其卧立至。

黄帝曰：善。此所谓决渎壅塞，经络大通，阴阳和得者也。愿闻其方。

伯高曰：其汤方以流水千里以外者八升，扬之万遍，取其清五升煮之，炊以苇薪火，沸，置秫米一升，治半夏五合，徐炊，令竭为一升半，去其滓，饮汁一小杯，日三，稍益，以知为度。故其病新发者，覆杯则卧，汗出则已矣。久者，三饮而已也。

《黄帝内经》说失眠是由于阴阳出入的正常通道被病邪所阻滞，所以治疗失眠的原则便是疏通阴阳出入的通道，黄帝和伯高问答所言“以通其道”“决渎壅塞”“阴阳已通”“阴阳和得”皆为此义。既然病机如此，那么所开半夏汤得以发挥功效的关键便在于“通”。该方用“流水千里以外者”，取的是活水，再“扬之万遍”，无非是加强活水的荡涤之性。“炊以苇薪”，苇茎中空而通。生半夏涎滑多汁，用秫米（为禾本科狗尾草属植物粱或粟的种子之黏者）来煮，为的是增强滑利之性。从用药，到煎煮，都着眼于“通”，阴阳出入的通道畅达了，阴阳和合，失眠便会痊愈。今天的《中药学》教材将半夏的功效表述为燥湿化痰、降逆止呕、消痞散结，认为《黄帝内经》用半夏治疗失眠的机理是燥湿和胃，治疗的是胃不和则卧不安的失眠。很显然是脱离了具体文本的发挥，实际上并没有把握《黄帝内经》用半夏治疗失眠的原本用意和思维方式。

《〈黄帝内经〉通识》内页

《黄帝内经》的半夏汤虽然简单，但后世医家多有应用，并有所发挥。例如，近代中西医汇通的代表性医家张锡纯（1860—1933，字寿甫，河北盐山人）在其《医学衷中参西录》中曾感叹“《内经》之方多奇验”，“后世因其药简单平常，鲜有用者，则良方竟埋没矣”。而且，张锡纯对该方作用机制的认识也未落入燥湿化痰之窠臼，颇合《黄帝内经》的用药思维，其云：

观此方之义，其用半夏，并非为其利痰，诚以半夏生当夏半，乃阴阳交换之时，实为由阳入阴之候，故能通阴阳和表里，使心中之阳渐渐潜藏于阴，而入睡乡也。秫米即芦稷之米俗名高粱，取其汁浆稠润甘缓，以调和半夏之辛烈也。

关于半夏之名，古代本草多据《礼记·月令》所言仲夏之月（即农历五月）“半夏生”，而释曰：“盖当夏之半也，故名。”（李时珍《本草纲目》）张锡纯也沿袭此说而言“半夏生当夏半”。实际上，半夏在春天便已开始生长，农历五月所生的并不是半夏苗，而是半夏植株中部生出的球茎“珠芽”。若将珠芽埋入土中，即可繁殖成为下一代半夏。因此，正如丁兆平所言，“五月半夏生”是古人对半夏植物“珠芽生殖”现象的描述，新一代的半夏孕育生长于仲夏之月，而此时正是气候阴阳转换的时刻，故古人从物候的象理论中产生出了半夏“交通阴阳”的药性认识（《正解“五月半夏生”—颜师古半夏“五月苗始生”说法考疑》，《中国中医药报》2020年5月20日）。另外，珠芽成熟脱落后，半夏的叶子会枯黄，称为“倒苗”。明代医家缪希雍《先醒斋医学广笔记》中云：“盖半夏得一阴之气而枯，所谓生于阳成于阴者，故能引阳气入于阴。”这段表述可能便是源自对倒苗现象的观察。

李增礼绘《中国本草彩色图鉴》半夏图

《医学衷中参西录》中还附载张锡纯门生高如璧的一则医案，所治患者为“天津河北玄纬路刘姓，年四十二，四月未尝少睡，服药无效”。高如璧向老师求教治法，张锡纯便“告以半夏秫米汤方”。高如璧因为患者心下发闷，于是将《黄帝内经》的原方稍加变通，先用新鲜的萝卜四两切丝，煎汤两茶杯，再用其汤煎半夏四钱服用。患者晚上八点钟服药，效果非常明显，“当夜即能安睡”。萝卜有消导之效，李时珍《本草纲目》引《唐本草》云其“大下气，消谷和中，去痰癖”，所以该患者“连服数剂，心下之满闷亦愈”。

（本文摘自《〈黄帝内经〉通识》）

原标题：《“五月半夏生”：《黄帝内经》十三方之半夏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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