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掌握话事权、整饬大名:关原之战后的德川家康
掌握话事权
德川家康小心翼翼地、有计划地利用关原之战的胜利。他的目的是建立一个经久不衰的制度,超过前人所为。家康从一开始就比他们更有优势。织田信长去世后留下三个儿子,丰臣秀吉有一个,但家康有九个儿子,他去世的时候还有五个在世。到1616年,即家康死的那年,其中一个儿子秀忠已经是幕府的将军,另外三个则分别担任尾张、纪伊、水户三个亲藩的藩主,倘若将军没有合适的继承人,那么,这三家的子嗣将有资格成为将军家的养子。然而,家康要想成功的话,还必须具备敏锐的判断力、决心和耐性。
显然,德川家康第一步要做的是处置西军大名所持有的领地,这些人在关原之战中与他为敌。87家大名被除封,三家被减封,受影响的领地的石高多达622.169万石。单是丰臣秀吉之子秀赖的领地,就减少了130万石。直接受益的是那些一开始就为家康效力的德川氏家臣。16世纪90年代,秀吉下令让家康迁往关东平原,此后这一带的土地都由这些家臣掌管,其中有好几个的领地比很多大名的都要大,只不过因为是家康的家臣,所以没有正式得到大名的身份。此时,官衔、名号都成了家康的囊中之物,由他来颁发,他很好地利用了这一条件,把家臣重新安置到日本腹地的各个战略要地。接着,出于追加奖赏的需要,加上对大名忠心的猜疑,已经分封出去的土地也会发生变数。小早川秀秋在关原之战中背叛了西军,从而决定了这场战役的输赢,他被封到位于濑户内海的冈山(备前),他1602年离世的时候并无子嗣,因此其领地被重新分封给别的大名,小早川氏灭亡。这是第一次因为战争以外的原因导致封地治权的转移,由此证明了当时崛起的中央权力是多么强大。
德川家康像
最大的问题是那些头号大名。萨摩藩的大名岛津氏在关原之战落败后,迅速地撤退到九州南部的领地。要消灭他的话,就必须跟另一位有深厚根基的大名联手作战。家康选择用外交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很快,使者就在家康的大本营和远方的港口鹿儿岛之间来来往往。但晚至1602年,家康和岛津义弘才在前者的伏见城安排会面。有意思的是,当义弘第一次来的时候,家康刚好去了江户,不在伏见城里,他让这位客人一直等到他悠悠闲闲地回来。现在,义弘终于可以向家康解释,自己之所以参加关原之战,是因为他错以为这是对秀吉之子忠心的体现。家康的心情平复下来,向义弘保证其祖传的封地仍由岛津氏统治,义弘发誓效忠德川家康这位新霸主。在两人会面之前,朝廷提议家康担任武家源氏的长者†,一心以为他会拒绝,现在,既然有了岛津氏的加盟,家康便在1603年接受了这一任命,出任征夷大将军、源氏长者、武家栋梁、淳和院与奖学院别当、右大臣。两年以后,他把将军一位传给儿子秀忠,秀忠率领十万众来京都接受任命。家康的就职大典在关原之战后不久举行,但主要的大名没几个出现(与德川氏的家臣截然相反)。等到秀忠上任的时候,包括萨摩藩的岛津家久在内的所有大藩主几乎都来了,其随从挤满了京都的街道。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一个想到除了参加秀忠的庆典,他们还应该去大坂城拜见丰臣秀赖。
家康摆脱了繁琐的礼节,终于腾出空来计划对付大坂城。丰臣秀赖贵为大坂城的主人,仍旧掌管着日本这座最大、最坚固的城堡建筑群。不过,大坂城所在的城市遭到那些落败大名的手下蚕食,因为他们的领地都已经被没收充公。绝望、恐惧的情绪在他们当中日益蔓延,要发起军变不太可能,可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又得不到其他大名的支持—毕竟这些大名已看出了不祥之兆。岛津氏投降以后,绝大多数重要的大名向家康投诚。1611年,原来与家康平起平坐的主要大名全部宣誓效忠于他。
家康踏出第一步,他提议和秀赖会面。这时秀赖已经十岁,正接受京都贵族技艺的教育,他的母亲在旁辅政。尽管秀赖的领地已经缩减到只有65万石的石高,他仍然对德川氏的合法地位构成威胁,毕竟家康和其他大名曾承诺过捍卫他的利益。对于家康提出的会面要求,秀赖和他母亲有所抗拒,踌躇不定,他们不确定的是,家康宣称自己关心并尊重丰臣家,但谁知道这是不是其精心策划的诡计呢。最后,双方在1611年会面,地点并没有选在家康的伏见城,而是在京都二条城这个比较中立的地点,不过这对双方的关系并没有起到多少改善的作用。
家康接下来要集中精力对付朝廷,后者为了确保自身权势,可能会用秀赖来牵制他。就在家康获得那一系列头衔的时候,秀赖也被任命为内大臣。这个小男孩看起来颇有才干,逐渐成为朝廷上的热门人物,人们开始议论是否要让他继任其父亲的关白一职。家康急需朝廷保持中立,不能把它牵扯进武家政治之中。对于曾利用朝廷头衔的丰臣秀吉来说,想做成这种事并不容易。但家康不一样,他作为新的“武家栋梁”,反而有可能成事。1613年,家康发布一则针对朝廷贵族的命令(公家诸法度),意在限制朝廷干预武家事务,尤其要阻止朝廷加官或授职的举措。这不过是更大的计划中的一部分,整个计划是要对朝廷事务加以规范,通过研习古代文书、寻找先例,一劳永逸地解决种种仪式场合的次序和礼节问题。这些场合数量繁多,主宰着贵族重复单调的日常生活。家康密切关注着计划的进行,急匆匆地催促那些受命执行计划的人,对这件事情予以高度的重视。通过优先处理这类事务,朝野复归平静,怨愤之气消散,朝廷也越来越少或越来越不需要通过武士阶层内部的关系来寻求帮助。同时,这个计划必然体现了家康的地位在朝廷之上。还有大量的证据显示,家康发自内心地敬重朝廷,在跟它打交道的过程中,他表现出尊重,也表现出决断。
1613年,朝中贵族被下令要“勤于学业”,要给天皇安排贴身警卫,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要抵住外出逛街的诱惑,不要参加运动、游戏,最重要的是,不要接触那些不守规矩的浪子、无赖,这些人在京都街道上到处都是,数量还不少。一旦接报有人违反命令,那将会由将军或他的代表而非朝廷来进行审查。
与此同时,更详细的程序准则《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仍在准备当中,1615年大坂城一陷落,这份准则就立刻发布出来。天皇的主务是文化方面的事情,把精力集中在精通那些平和的技艺上。接下来,它列出朝堂上应当遵从的座次、改元(年号)的时候应该遵守的程序,然后仔细说明不同等级的人在朝堂上行礼时所穿的衣服应该是什么质地、什么颜色和什么纹样的。最后一条规定则是关于如何任命“门迹”(与公家有关的寺院)的僧纲‡。
出于对佛教事务的关心,家康还想解决寺院之间的争论,他下令分发明朝的重要佛经,希望寺院住持能够为了教义学说而抛弃政治纷争。
不管怎样,秀赖还在大坂城,他的存在提醒着大家,德川氏手中的最高权力在某种程度上是非法的。到了1614年,家康认为条件成熟,决定对大坂城发动袭击。他的借口很贫弱,说某个寺院的钟铭使用了家康名字里的字,因此认定这是对家康不敬的表现。大坂城约有9万守卫,作为日本最大的城堡,其防御工事给了他们不少帮助,两次击退了两倍于他们的大军。家康狡猾地转而与丰臣家进行和谈,提出休战,但要求对方填平大坂城的部分城壕,以表诚意。对方答应了这些条件,落实的时候德川一方还好心地为对方提供劳动力。就在这时,德川一方撕毁和约,局势随之被扭转。德川氏派出的工人队伍过于热心,最后填平的城壕比和约里要求的还要多。工程完成后,1615年夏天,家康再度发起袭击,势如破竹。败局已定,年轻的秀赖和他母亲自杀身亡,大坂城陷入大火之中,对死去的秀吉效忠这个难题也与之一并消亡。
整饬大名
1615年,重新安置大名的工作大体完成。大坂城一役胜利后,秀赖的领地可以由德川氏随意处置。全国的区划终于可以确定下来。
在领地分布格局上,德川氏的布局明显是从早期实践自然演进而来的。镰仓幕府和室町幕府影响并发展了朝廷所奠定的行政与区划模式,同时把自己的家臣团嵌入已有的行政单位里,此后京都的贵族和寺社关系网再也不能掌控自己领地内的财产。在三位统一者当中,织田信长一直坚决排除僧侣和行政力量对自己行动的干扰,而丰臣秀吉则通过接受各种公家头衔,尽可能地对朝廷的声望加以利用。从家康发布的朝廷贵族守则来看,家康的第一步是让这些人远离武家政治,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断了京都当局的左右臂膀,公家的实权大幅削弱,几乎跌至7世纪以来的最低点。
与前人相比,战国时代三位统一者的家臣团关系更加紧密,属于氏族结构的某一部分。约翰·霍尔(John Hall)注意到,纵观历史,日本总在家族结构和官僚结构之间摇摆;随着时间的推移,两种结构彼此交替迭代。在德川时期的日本,这个趋势发展到了顶峰,大多数的依附关系以虚构的家族关系来作掩护。
家,无论在哪儿,都是长久存在的单位,家的存续凌驾于所有的责任义务之上,并不是只有武士阶层才这样。17世纪的时候,日本农村的大户人家下面有从属于各种奴役关系的依附人员,这种现象十分常见。其中最主要的佃户或仆人被划分为“谱代”;接下来是地位更次要的关系网,他们受到程度不一的契约束缚,视自己的直属上级为父亲一般的存在。在这关系网之外的人属于外人,他们或许具有相同的等级,但却是生活在不一样的人际关系的宇宙之中。某种程度上,现在的日本还有这种现象,对于日本人来说,那些闯进他们独特的日常轨道中的非亚裔“外人”永远是“不一样”的。
而在江户时代的封建社会,这一特征造成“谱代大名”(德川氏原来的家臣)和“外样大名”的区分。关原之战时,有的大名与德川氏的势力作对,有的与之合作。他们身处全然不同的主从制度中,绝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类别。居于高位的大名尚且如此,那些普通的武士更是这样。大名之间可以互动,可以竞争,也可以根据自己与将军的亲疏远近来确定等级地位,但他们的家臣不一样,这些人的生活是以大名为中心展开的。谱代大名和外样大名的分类,使得德川氏和其他大名区别开来。德川氏的家臣可以在幕府机构中任职,而外样大名的家臣则永远被排除在外。
必须要补充的一点是,有些大名的家族长期以来对自己的落败心怀愤恨,甚至把这种积怨视为宝贵的品质。长州藩的毛利氏在输了关原之战以后,领地被大幅削减(从1205000石降至298480石),可以想见他们心底里是多么希望将来能报仇雪恨,对于那些在不同时间经历过不同遭遇的底层人员来说,更是如此。阿尔伯特·克雷格(Albert Craig)讲述过长州藩的一个传统习俗,在新年的第一天,藩主还没讲话,家老们就会问道:“倒幕的时机到了吗?”藩主则会照惯例回答:“为期尚早。”
随着大名制度在江户时代走向固化,其等级差别也日益严格起来,这是大名制度的第二个特征。一个大名要具备封建领主的身份,其条件是封地的石高要在1万石以上,而且是由将军直接授予的。后一条尤为关键;很多大名的家臣从主君那里获得的封地高于1万石,但仍属于下层的家臣(百姓),只能在大名的“天体轨道”中而非将军的国家“星系”里运转。而石高、身份等级、军队规模或家臣团所体现出来的军事实力这三者之间表现出来的一致性正是每一个“星系”的独特之处。石高的数值依据的是江户时代初期实施的检地,称为领地的“官方”或“外表”产值(表高)。随时间流逝,表高很可能会低于“实际”或“内部”产值(内高),但它依然是衡量身份等级的标准,如果要做到与时俱进、改换这套标准的话,那将要重新确立大名之间的等级关系,这样一来,整个制度都要重新设置。大名的这个等级决定了大大小小的事情,从屋敷§、江户藩邸乃至大门的选址和规模,到大名可以带多少武士去京都,他可能会坐在将军城堡里的哪个会客厅或走廊,他要在哪些地方和其他同等身份的大名保持一致—总之,决定了他封建领主的身份具有多少分量,这一点从他的花销水平就能清楚展示出来。这对于他的家臣来说同样重要,因为主君的地位是他们尊严的来源。这个还关系到江户时代的城市居民和商人,他们可以拿到“大名家徽手册”即《大名武鉴》,这本册子列出这些封建领主的家督、石高、徽印、随从规模、宅邸、献给将军的贡品明细。在跟大名的武士进行商业交易时,这些信息都是十分关键的,可以说,它们显示了后者的信用等级。
还有两项评级具有官方用途。一个与领地大小有关。如果大名的领地涵盖了整整一个国(省),那这个大名就是“国主”;如果领地规模接近一个国(省),那就是“准国主”。推而广之,领地是否涵盖一座城也被纳入评比之列;那些面积极小的封地常常不符合这个条件。结果,“国”和“城”这两个要素直接标示了官方地位的高低,由于可以进一步分出“准”与“正式”两个等级,这种衡量标准具有一定的弹性。另一个等级则与古代的九位制有关,这是7世纪时日本朝廷从中国借鉴过来的制度。江户幕府必须确保朝廷不会插手位阶方面的事务,武士都想要提升自己的地位,极为看重这些。1606年幕府下令,幕府自己可以奏请朝廷授予武士官衔。通过这种做法,幕府极为巧妙地利用这个权利,最大化地实现德川氏及其依附势力的利益。随后,在1611年、1615年,幕府进一步下令,将武士从公家人员中剥离出来;武家的官职、官位都与公家的分开。1680年及以后,最高级的官位绝大部分由德川氏担任。
现在,我们可以根据大名的类别来考察土地的区划问题。将军还有一类家臣,称为“旗本”,在大名之下,但由将军另外授予;这类家臣将会在幕府的官僚制度运作上发挥重要的作用。由于将军会提拔自己青睐的人、会处罚别人,变动在所难免,但在江户幕府定型期的最后几年,以下格局大体形成:
我们会看到,幕府的领地总面积高达6819716石,约相当于全国总面积的四分之一。如果把谱代大名手上差不多1000万石的领地也算进去的话,江户幕府明显居于绝对的统领地位。
地理上的权力制衡巩固了幕府的这一地位。本州最肥沃的平原每一块都在德川氏的手里,通往江户的交通道路也在主要的谱代大名和亲藩的控制之下。关东平原则由德川氏的家臣掌管,他们大多数是旗本。势力较大的外样大名则分布在日本西部和东北部,某种程度上属于边缘地区。朝廷保有的领地位于旧都京都一带,公家的137家贵族都分有一定石数的俸禄。有趣的是,即便是在公家的家族内部,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区分谱代和外样。
单凭以上概述,难以将领地极为破碎的格局体现出来。外样大名约有85个,拥有大片的土地;他们之间的界限是在战国时代划定的,有的甚至更为久远,关原之战后他们一致认同德川氏的领袖地位。其中,位于今天金泽的前田氏拥有最大的领地,高达1022700石,仅次于德川氏。领地最大的16个大名里,有11个是外样大名;剩下的5个里,一个是井伊氏,在谱代大名中其领地面积最大,其余四个则为德川氏的亲藩。领地超过30万石的大名只有16个。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谱代大名的领地普遍小之又小,数量在145个左右。他们大部分甚至没有城下町,领地的石高也只是刚好超过大名资格的基准线1万石而已。这个特点在浓尾平原的沿海一带体现得一清二楚。这一块土地属于滨海的沙嘴地区,今天已经成了高度发达的度假胜地,但在江户时代,当地十分贫瘠。即便是本地的高级官员,生活也颇为贫寒。但是,与许多内陆藩相比,这块叫作田原藩的领地运气还是不错的,那些内陆藩的土地被其他大名的领地包围着,形同孤岛。在关东平原,旗本的领地经常交杂在一起,有些村庄甚至会被分属两个不同的领主。因此,虽然谱代大名要比外样大名几乎多一半,而旗本又必然多于谱代大名,但单个谱代大名或旗本的领地规模完全不可能跟外样大名相比。而且,幕府领地广泛分布在各地,令事态变得更为复杂;幕府也时常在这样或那样的违规情况下分派或调拨土地,命令邻近的大名代幕府治理。无怪乎凯伦·威根(Kären Wigen)会用“拼凑式的主权”(parcellized sovereignty)来形容德川时期的制度。
(本文摘自马里乌斯·詹森著《现代日本的缔造》,莫嘉靖译,理想国|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4年5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