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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张蕴岭:关于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的思考
【编者按】
2020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设立了交叉学科门类。2022年9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将区域国别学列为交叉学科门类一级学科。在我国学科建设上,这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发展。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以及中国不断推进高水平对外开放和深度参与全球治理的大背景下,如何构建好这一学科,使区域国别学建设能够在战略层面发挥重要作用,成为我们应当深入思考的问题。围绕区域国别学建设的一系列问题,本刊对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山东大学讲席教授、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东亚评论》主编张蕴岭教授进行了访谈。本期刊出,以飨读者。
问:张老师好,在国家将区域国别学列为交叉学科门类下一级学科后,各大学和研究机构都积极开展区域国别学的研究。请您谈谈,为什么要建立和发展区域国别学?区域国别学在学科建设中的位置和意义如何?与传统相关学科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张蕴岭:科学的发展有两个大趋势:一是学科细分,二是学科交叉。在科学的发展中,学科细分越来越受到重视,无论是理科还是文科,都发展了诸多的细分学科;而学科交叉受到重视比较晚,西方发达国家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发展交叉学科,在我国,近年才开始推进。
随着科学的发展,学科交叉的特性愈加凸显。学科交叉不仅体现在理科和文科领域之内,也体现在理科与文科之间。从科学发展的角度看,设立交叉学科门类,在交叉学科门类下设立一级学科,既体现了科学内在的特性,也适应了科学发展的需要。目前,交叉学科门类下设立的一级学科多属于自然科学,其实,社会科学具有更强的学科交叉性。以学科交叉为特征的跨学科发展,正在改变着科学发展本身的特性,推动新科学的发展。
区域国别学属于国际问题研究范畴,区域国别研究是国际问题研究的主要内容。以往,国际问题研究被分割成不同学科,专业性很强,有着明确的学科边界。这样的研究实属必要,因为分科研究可以对学科领域内的问题给予更专业和更有深度的分析与观察。但是,区域国别领域的大量问题需要用学科交叉的方法来分析,特别是许多带有综合性特征的问题,离开多学科的交叉分析,难以得到全面的、科学的认知。只用单学科的方法,容易产生偏差,甚至可能导致以偏概全。
作为交叉学科门类下的一级学科,区域国别学提供了一种新的分析方法。新方法的基本特征是多学科知识的交叉融合。学科交叉只是方式,知识融合才是目的。融合不是混合,而是创新,即创造新的方法、知识和理论。因此,交叉学科门类下的新学科建设,所应强调的是推动学科交叉基础上的融合创新,有了融合创新,才会有立得住的区域国别学。
设立交叉学科门类下的新学科,不是替代现有学科,而是利用现有多学科的知识,进行交叉、融合与创新,形成新的学科方法和理论,是做加法,不是做减法。有人担心,有了区域国别学,会不会削弱现有的国际问题研究学科,肯定不会。从学科交叉的角度来说,区域国别学能够为现有学科发展提供新的平台。
现在公布的交叉学科门类下的新学科,都加了括弧,表明可授予原有学科的学位。这容易产生误解,好像新学科只增加了多学科知识,并没有跳出现有学科的围墙。从国际经验来看,区域国别学早就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可授予独立的学位。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国的交叉学科体系构建,还没有走出单学科的“小院高墙”,去理直气壮地推动新学科体系的构建。
构建一门新学科,需要时间,更需要人才。人才从哪里来?在开始阶段,需要一些人转向,致力于区域国别学的发展。其实,在现有学科人才队伍中,已经有不少人具备多学科交叉融合的能力和学术知识基础,这些人是推动区域国别学发展的开拓者和中坚力量。同时,区域国别学学科的设立,也会激励一些人致力于该学科的发展,在发展进程中培养出越来越多的具备区域国别学知识体系和研究能力的人才。
区域国别学学科的发展离不开现有学科的支持,因为它们既是交叉学科知识的基础,又是新学科创新的因子。以经济问题为例,许多问题都需要把经济学方法与多学科交叉方法相结合。比如各国的经济政策,都不是单纯的经济学问题,涉及社会、政治、环保等多方面综合因素。又比如外语,大量的外语人才并非只从事语言教学和研究,而是以外语作为工具研究该国家,这样的研究往往找不到学科归属。外语既是语言工具,又是知识载体,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为外语学科由以语言工具为中心向以语言知识为中心转变提供了学科支持。
问:全球有190多个国家,由此可以想象区域国别学内容上是怎样的复杂和多样,如何才能做好区域国别学研究?在当前全球化背景下,如何理解区域国别学的重要性?中国特色的区域国别学建设有什么样的特点?
张蕴岭:区域国别学是一个大系,与单学科不同,它是复杂多样的区域国别研究不同方法和理论的集大成。以国别研究为例,联合国有193个成员,各有不同,研究的方法和得出的认知也不同。比如,研究美国的方法和理论与研究中国的方法和理论就很不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说,任何一个国家都可以成为一门“学”,因为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历史、文化、政治、社会、经济等不同的个性特征,这构成了区域国别学内容上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区域国别研究需要“沉下去”,去研究的对象地区和国家深入体验和调查。尽管在信息时代可获得知识的渠道多了,能够“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但是,实地体验和调查还是必不可少的。即便到对象地区和国家体验和调查,每个人得出的感知和认知也会有所不同。从“学”的角度看,可能正是这些不同,为全面和深刻地认识对象地区或国家提供了“全息图像”。区域国别研究难有全才,但可以有大家。所谓大家,就是能够基于深厚的知识功底,对一些问题看得更透、更高和更远的人。
对于我国设立区域国别学一级学科,大致有三种说法:一是人才培养的需要。我国大学教育实行学科制,人才培养基本在一定的学科圈定范围,按照严格规定的学科要求设置课程、授课、指导学生和授予学科专业学位。在学科制下,每一个学科都有严格的学科边界。设立交叉学科门类就是旨在打破学科边界壁垒,适应科学发展和现实需要,培养跨学科的新型人才。二是研究的需要。区域国别研究具有很强的综合性,越来越细化的学科分类使得区域国别研究只注重分学科研究、通用性研究,不能体现区域国别研究的综合性和个性特征。区域国别学学科的设立,不仅为区域国别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方法,还为区域国别研究提供了新的平台。平台很重要,因为无论是研究立项,还是成果评介、认定,都由此有了地位和规则,让被边缘化的区域国别问题有了平台支撑,受到公平对待。三是国家战略需要。中国的不断发展强大,需要对区域国别扩大和加深了解,从而为国家制定对外战略提供智力支持,培养国际问题新型人才。
有人提出,区域国别学是大国之学,中国是世界大国,设立区域国别学是必然之举。引以为证的是,英美都把推行区域国别研究和人才培养作为国家战略,服务于其对外战略。大国固然有加强对区域国别战略研究的特别需求,但是,了解外部世界,对区域国别问题加深了解,并非大国专有,任何国家都有加强区域国别研究的需要。比较而言,小国对于区域国别研究的需求在广度和战略性上与大国有着很大的不同。
各国都有自己的区域国别研究方法和认识论。欧洲率先实现现代化,凭借其超强的实力向世界扩张,对世界广大区域进行殖民,形成从欧洲和以欧洲看外部世界的认识论和以“欧洲中心论”为导向的世界观。美国崛起后,基于其超强的实力和影响力,看世界的方法和认识论与欧洲不同,形成以“美国霸权论”为导向的世界观。基于美国霸权形成的认知、理论对其对外战略、政策的制定发挥了重要作用。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都是不对的,全盘否定显然是不可取的。但我们必须有自己对外部世界的认识方法和理论,我们所形成的认知和提出的理论应有中国特色。
中国特色的区域国别学建设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中国人看外部世界与外国人看中国是互相联系的,是互动的。我们不仅要更好地了解他们,也要让他们更好地了解我们。我们看他们,重要的是要深入了解他们如何看自己,不能先入为主。研究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特别是通过实地调查与体验,才能更好地发现“是什么”和“为什么”。
我们进行区域国别研究,不仅要更好地了解外国,也要让外国更好地了解中国。我们到外国调查研究,听人家讲自己的故事,我们也要让对方听我们讲自己的故事,人家也会有这样的需求。事实上,从事区域国别研究者更能讲好自己的故事,语言能力加上对对方的了解,能用让对方听得懂、易理解的方式讲故事。从我个人的经历看,也是如此。我的外国朋友问我最多的是中国的情况,希望从我这里了解中国。我讲的他们好像更能听得进去,也更愿意相信。研究区域国别的学者,实际上起着桥梁的作用:在国内,让国人更好地了解外国;在国外,让外国人更好地了解中国。
问:区域国别学作为一个学科应该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在区域国别学构建中,如何看待区域与国别的关系,以及区域重建与构建的意义?
张蕴岭:区域国别学,就学科来说,是一个整体,但内容结构上是包括区域和国别的,二者有联系,也有区别。区域是国别的地缘载体,国别是区域的构成基础,这是二者之间的内在关联性。但区域和国别都有本身存在的方式和特性。国外一般用“区域学”(area studies),我国用区域国别学(region and country studies),相比之下,我们的用法更能体现这个学科的内涵与特征。
区域,鉴于其国际性质,应称为国际区域,有其单独存在的形式和特征。所谓区域,是指一定的地缘空间,大者被称为洲,洲内又分为不同规模的次区域。本来,人类以族群分,划区域居,区域是共有的活动空间。有了国家,区域成为实力争夺的空间,强者占领更大的区域。现代民族国家制度把区域分为不同的国家,尽管区域的连接性仍然存在,但是联系的性质和方式发生了变化,成为国家间的联系空间和被法律分割的空间。由此,地缘共处区域变为具有国际关系性质的国际区域。
民族国家制度的确立为各国提供了受保护的生活空间和治理空间。但是,一则,民族国家的确立并没有阻止国家间因争端和实力争夺而引发的冲突和战争;二则,区域所具备和能够提供的地缘空间被分割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区域的回归有着内在的需求,是一个必然趋势。区域重建与构建是区域国别学理论的重要内容。
区域重建与构建做什么,如何做?区域重建就是把分割的联系恢复起来,发挥区域对于各国发展所能提供的空间的作用。区域构建就是在区域层次上进行治理,建立区域治理制度,比如,打开被民族国家边界分割的区域市场,建立维护区域关系、秩序,特别是区域和平的机制、法规,推动区域公共资源的管理和利用,创建区域公共资源,便利区域人文交流,等等。
区域重建和构建的一个重要前提是区域国家的区域认同,也称区域身份认同。区域认同的首要问题是“我是谁”,即区域身份。国家的区域身份认同具有二重性:一是作为独立的法人实体,具有独立的身份,在领土主权、国家治理上拥有排他性;二是作为区域成员,具有不完全的独立身份,在资源、利益和责任上与他国有着共享性(sharing)。因此,区域认同的“我是谁”问题,对各国来说都有二重性关系,即“我与区域”和“区域与我”。前者是主体意识的认同,后者是客体意识的认同,二者有机结合形成国家区域认同的完整性。
区域有多个层次,有大区域层次,即亚洲、欧洲、美洲、大洋洲。有次区域层次,而次区域亦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分为不同的次区域,如亚洲有西亚、中亚、东亚、南亚、东南亚、东北亚,而东北亚和东南亚又构成东亚;欧洲有西欧、东欧、中欧、北欧,而中欧和东欧又构成中东欧;美洲有北美、中美、南美,而中美洲和南美洲又构成拉丁美洲;非洲有南部非洲、西部非洲、东部非洲、北部非洲;等等。因此,在区域认同上,每一个国家都有双重或多重的身份。
基于多方面的原因,各国对不同层次的区域认同有着不同的特征。比如,大洲的区域身份认同有着很强的自然性,具有自然性认同特征。在很多情况下,自然性认同作为一种区域身份定位,往往只是一种象征性“符号”。由于大地缘区域范围广,国家之间的联系较为松散,使得区域认同往往停留在一般的意义上。次区域作为地缘连接紧密的共生区域,各国的区域认同受到历史、人文、利益的影响,有着较强的主体和客体认知取向。尽管各国在区域认同上会有很大的差别,但由于地缘、人文和利益连接紧密,相互关联性强,在认同上能形成较强的共识性。
总体而言,区域认同以三个要素为基础:一是自然要素,二是人文要素,三是利益要素,每一种要素都有非常多的影响因子。区域认同是多要素综合影响下形成的综合认知,这种认知既通过综合的形式表现出来,也通过不同要素作用下的特殊性形式表现出来。因此,区域认同性并不是恒定不变的,而是具有很强的可变性,同时,也是多维的。
由于区域各国共处一区,因此,无论从自然要素,还是人文要素和利益要素,都会形成诸多区域共识。正是各国在区域认同上的共识,推动各国在区域重建和构建上开展合作,推动区域层次的制度构建,推动区域治理的开展。如今,以区域重建和构建为导向的区域化得到很大的发展,区域化成为世界现实与未来发展的一个大趋势。从区域国别学学科的建设来说,需要对区域化的发展有深入的研究,需要创新区域重建和构建的理论体系。
问:我们知道您主编了两本区域国别学的理论著作《国际区域学概论》和《国际区域治理概论》。想请您结合这两本书谈谈,您当时考虑区域国别学理论构建的出发点是什么?此外,书中有谈到基于共生理念的中国特色区域观,请谈谈这种观念对区域合作和区域和平发展的影响。
张蕴岭:对于区域的研究早就有之。以往,有关区域的政治研究,主要是从地缘政治的视角进行分析,对于区域合作的研究,主要是从区域主义、比较区域主义的视角进行分析。这样的研究并不能全面认识国际区域本身的内在特性,不能对区域重构和构建的内在性和规律性进行深刻认识。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为深刻认识区域,构建国际区域学理论体系提供了契机。
区域学理论的方法论和认知论是从区域重构和构建出发的,把区域作为一个相关国家共处地缘空间,作为一个客观存在,作为一个各国的共生之地。我主编的《国际区域学概论》《国际区域治理概论》就是基于这样的出发点,力图为国际区域的重构和构建建立理论体系框架。
其中,区域研究大体可以分为:基础研究、功能研究和制度研究。基础研究着重对构成区域的基础因素——地缘和国家进行研究;功能研究着重对构成区域的链接机制——政治、经济、文化在区域运行中的功能进行研究;制度研究着重对国际区域的制度构建和治理进行研究。
地缘链接是区域的基本形态,因为地缘链接把域内各国天然地连接在一起。国际区域学所研究的主要是自然属性、国家属性之间的联系结构,内在平衡与矛盾,如何构建可持续的地缘环境。区域内有诸多基于地理要素的链接,而这些链接一方面要求维护区域的整体性,另一方面存在被民族国家归属所造成的分割与利益冲突。地缘区域有大有小,不同层次上地缘区域有着不同的特征和存在方式。国际区域学研究的重点是附着在地缘之上的政治、经济和人文因素。从理论研究上看,形成了不同的理论,如地缘政治学、地缘经济学、地缘关系学、地缘社会学、地缘文化学等。
区域构建主要是推动区域的功能运行,包括区域政治、区域经济、区域文化和区域制度的功能性构建。区域政治不是国别政治的累加,而是相互交叉与融合,政治构建是在区域层面增进政治认同,推动政治联合和政治秩序;区域经济不只是国别之间经济的双向或多向流动,还包括区域层次上的制度(机制)构建,推动构建开放的区域空间,创建区域共享利益;区域文化具有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含义,包括长期历史形成的文化传统、价值和现实中各国间的思想、文化、艺术、宗教等的相互交流。不同文化之间有着各种形式的交流和传播,通过互学互鉴,形成区域文化的特殊联系与凝聚。区域制度是国际区域构建的重要组成部分;制度建设有多种形式,功能各异,制度化的程度也很不相同,但有共同之处,即对区域事务进行治理,成立区域组织是国际区域制度化建设的重要形式。
区域作为一个国家共处区,有着诸多超越国家范畴的公共资源、公共环境、公共空间、公共关系、公共文化等,因此,需要区域层次的构建。区域治理可以通过签订区域性协议,或者建立区域组织进行。推动区域治理的动机,主要是共同应对面临的问题和挑战,创建区域性共利空间,维护区域的和平与发展环境。
国际区域学下的区域研究,要走出地缘政治、区域主义等研究范式的框架,以区域重构与构建的方法论来进行。中国特色的国际区域学理论,其主要特征是基于区域共处、区域共生的理念,为创建新的区域关系、区域利益、区域制度提供理论支持。
中国人的区域观有着基于共生理念的历史认知基础,古代的“天下观”具有“天下一家”的基本内涵。现代中国先后提出了一系列基于共生观的理念、政策和倡议,如“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睦邻、安邻、富邻”“亲、诚、惠、容”“和谐周边”“命运共同体”等。在中国特色的国际区域学理论体系里,它们应该得到充分的体现。
推动基于共生理念的区域构建,并不是无视区域内的矛盾,而是正视矛盾,目的是缓解、化解矛盾。历史和现实都表明,区域是矛盾、冲突和战争的多发地,特别是战争,为区域各国带来无量的损失,造成难以消解的积怨。事实上,正是这些问题的存在,使区域重构和构建的动力增强。二战后欧洲联合的动力主要来自对两次世界大战灾难的反省,东南亚国家建立东盟也是基于合作应对内部冲突和外部威胁的共识。通过构建欧盟、东盟,欧盟区和东盟区内实现了持久和平与发展。它们的成功证明,基于区域共生理念,增进区域共识的凝聚,推进区域重构和构建,是可行的,区域共生之道是现代区域重构和构建的核心价值观。
问:区域国别学科的设立对国别研究有什么影响?国别研究的理论体系是什么?需要注意哪些问题?当前我们应当如何加强并优化这一领域的研究?
张蕴岭:国别研究是区域国别研究的基础。顾名思义,国别研究就是对世界其他国家的研究。不过,国别研究不仅仅是对他者的研究,也包括对本国与他者关系的研究。
国别研究,一是分科研究,分门别类地研究它们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每一个方面又都可以分为更细的多个专门研究,这方面的研究具有很鲜明的学科边界;二是综合研究,包括国别的整体研究和某个领域的综合性研究,这方面的研究具有多学科交叉的跨学科特征。
区域国别学学科不仅为国别的综合问题研究提供了学科支撑,也为原来的专学科研究提供新的方法。比如,国别经济研究中的大量的问题涉及学科交叉。经济发展问题是一个多学科交叉问题,经济安全也是一个多学科交叉问题,科技发展更是一个多学科交叉问题,即便是经济增长研究,也需要交叉学科分析方法。像国家的政策问题,涉及政策决策、政策目标、政策执行等;国家的社会问题,涉及族群问题、宗教问题、社会阶层问题、社会关系问题、社会舆论问题等,对它们的研究都离不开交叉学科的方法。
世界上国家众多,“一国一体”,“一国一学”,一个人很难成为多国别研究的专家,国别研究需要大批研究队伍。区域国别学学科为国别研究,特别是关于中小国家的研究提供了学科支撑和机制构建环境。如今,国内的国别研究力量和资源配置主要集中在少数大国,这种状况必须改变。
外语院校是国别研究的最大储库,且有语言优势,这是从事国别研究的基本条件。语言是交流工具,更是知识载体。以往语言教育更注重交流工具的作用,今后应该更注重知识载体的教育,培养会语言、懂知识的国别学人才。在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中,应该大力支持外语院校设立以对象国语言为基础的国别研究中心,对小语种、小国家的研究给予特别支持和扶植。为了推动国别学研究,应该支持建立国别研究协同中心,或者其他形式的研究团体,大力推动与对象国相关机构、学术团体建立交流合作关系。
国别研究的基础是国情研究,也就是要从历史到现实,把对象国国情的各个方面搞清楚。特别是现实的发展,需要进行实地体验和调查。国别研究既要知情,也要知人,特别是后者,对国别研究具有特殊意义。国别研究人员都应在对象国有丰富的调查经历,与当地各界人士有深交。
世界国家众多,各有不同,是否需要国别研究理论呢?答案是肯定的。国别学的理论可以建立在两个基础之上:一是利用现有学科的方法和理论,如经济学、政治学、历史学、语言文学等,研究相关问题;二是以多学科交叉的方法,研究相关问题,包括专门问题和综合问题。区域国别学学科为两个方面的研究都提供支持,特别是为用学科交叉研究方法创建国别学理论提供学科支撑。从国别学的角度,每一个国家都可以成“学”。所谓“学”,就是自成一体的国情和建立在该国情基础上的学问。就学科建设而言,要制定大小国家学问平等的评价制度,纠正只重视大国学问、大国之学的偏向。
各国都有了解其他国家的需求,但不同国家有不同的关注重点。对各国来说,国别研究的重点首先是接邻、近邻国家。我国有20多个接邻、近邻国家,通常称它们为“周邻国家”,从区域的意义上,被称为“周边地区”。“周邻国家”和“周边地区”是我国区域国别研究的首要对象。从目前情况看,关于周邻国家的研究缺乏全面布局,对小国的研究非常薄弱。以东盟研究为例,目前的研究大多集中在东盟整体,对成员国,特别是针对规模小的国家的深入研究,无论在资源配置还是成果产出上,都严重不足。国别研究要求研究者做到“会语言、懂国家、有思想”,做到这些不容易,其中难点在于缺乏相应的扶植和支持。
周邻国家和周边地区的研究具有特殊性。总的来说,要进行三个层次的研究:一是他者层次,即邻国和邻区的研究;二是双边层次,主要是本国与邻国、邻区关系的研究;三是第三方层次,即域外国家在邻国、邻区的存在。只研究一个层次不行,许多问题都是三个层次要素的交叉。对这方面的问题,特别需要用学科交叉的方法进行专门和综合研究。
作为一个大国,我国具有世界情怀,有着对世界各国的研究需求。我国与很多国家都有经济、政治、文化关系,都需要对它们进行全面、深入的研究。
问:一个学科建设的重要内容是培养学科人才,区域国别学的人才培养如何区别于传统学科?如何在交叉学科背景下优化和完善我国的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模式,以满足实际需求并推动学科发展?
张蕴岭:区域国别学学科的设立为我国区域国别人才培养提供了学科平台。区域国别研究具有很强的学科交叉特征。区域国别相关工作,包括外交、外事、公司企业,与国际问题有关的研究以及教育等领域的人员,越来越需要具备交叉学科知识和处理问题的能力。
区域国别学学科人才主要是通过招收硕士、博士生来培养。按照现在通知的方案,区域国别学学科招收学生后,按照交叉学科的方法进行课程安排,按现有学科方向进行培养,授予经济学、法学、文学、历史学学位。这样的人才培养方案的特点,是在现有学科下进行具备交叉学科知识和能力人才培养,以现有学科为支撑。比如经济学方向,区域国别经济中的大量问题需要用学科交叉的方法进行研究,需要培养能够具备交叉学科知识基础和分析能力的人才。文学也是如此,大量的文学问题涉及多学科的知识,文学本身所体现的是复杂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问题,运用交叉学科的方法进行研究分析,为文学学科的发展提供新路径。事实上,按照这样的思路,不仅是上述四个学科,其他学科也可以开展区域国别学学科的人才培养。
但是,这种方案的问题是,可能使交叉学科的人才培养流于形式,使区域国别学学科体系的构建之路被封堵。一则,导师对学生的培养方向势必以现有的学科为标准,这样可能跨不出现有学科的边界,培养人才的思维方式和分析方法还是以单科为引领,这与单学科下设立二级学科没有大的区别;二则,难以在学科交叉的基础上进行融合与创新。以我所推动的国际区域学、国际区域治理学、国际区域认同等为例,都是区域国别学科下进行的理论创新和体系构建,不属于任何一个现有单科学的扩展。显然,没有独立的区域国别学方法论和理论体系的人才培养,就难以培养出新型的复合型区域国别研究人才。
学科建设是人才培养的根基,因此,人才培养必须与学科建设紧密结合起来,包括学科方法论、学科理论体系、学科方向结构、课程设置框架、导师资格认定、学科成果评定、学位授予等,需要在区域国别学学科框架下进行研究并形成基本方案。从学科发展的角度,初始方案可以先确立基本原则和框架,鼓励学校按照基本方案原则创新人才培养方式。从学科建设和新型人才培养的角度,对符合培养要求的学生,应授予独立的区域国别学学位。考虑到交叉学科的难度和现有导师知识结构的条件,在培养人才上,可以实行多导师指导或多导师联合招生的方式。同时,考虑到现有单学科新型人才培养的需要,可以继续进行在单学科下设立二级学科的培养方式。
目前的区域国别学学科方案只适用于研究生培养。本科生教育如何为区域国别学学科人才培养提供支持呢?一是拓展本科教育的知识基础,比如,调整外语教育培养方式,大幅度增加语言教育中的知识语言内容,让学生从国别语言学习向国别学学习转变,支持本科生辅修学位,培养多学科知识型本科生;二是让学生更多地参与区域国别研究的学术活动、研究项目等,这不仅可以增加学生的知识,而且可以培养学生对于区域国别研究的兴趣。本科是基础教育,也是培养学生兴趣方向的重要阶段,因此,加强本科教育的区域国别知识和兴趣培养,对于区域国别学学科的建设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专题培训是区域国别学人才培养的重要方式。全国高校设立了大批国别区域研究院、研究中心,研究涉及领域广,储备了大批区域国别研究人才。受制于研究生招收制度的限制和申请接受研究生培养的限制,仅通过研究生教育渠道培养人才,远不能满足各方面对区域国别研究人才的需要。大学、研究机构开办以需求为导向的培训班是可行的方法,有些培训可以与需求单位合作进行,有的可以通过网络进行,在网络时代,应该充分发挥网络平台在人才培养方面的作用。区域国别研究人才培养应该多平台、多方式相结合,国家层面和大学层面,也应该支持多平台、多方式的人才培养,以适应各方面对区域国别人才的需要。
育人先育己。在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中,教师队伍本身的学习与提高应该走在前面。尽管我国的区域国别研究有很好的基础,但从学科建设的角度看,还是需要在队伍建设上下大功夫。高校区域国别学人才培养与学科建设联盟的建立,为我国区域国别学学科教师队伍建设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台。
人才培养所涉及的许多问题,需要在具体实施中逐步细化,碰到问题,在实践中逐步加以解决。比如,由于导师和授课教师来自多个学院,如何统筹解决导师资格、教师授课、绩效、成果认定以及研究平台共享等问题。作为新学科,如何增拨导师和招生名额,解决导师资格认定和招收硕博生的方向选择等问题。选修课数量多,研究生人数少,不像本科生阶段有选课的人数规模,如何进行安排等也需要研究解决。区域国别学学科人才培养需要让师生都能有到对象国进行“田野调查”的机会,从机制上如何给予支持,也需要有特殊的规定。特别是区域国别学学位方向培养如何与学位授予相协同,由单科授予转变到交叉学科授予等问题都需要在实践中寻求解决方案。我国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任重道远,只能前行,不能后退。
(张蕴岭: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山东大学讲席教授、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 本文原载于《东亚评论》总字第39辑 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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