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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天堂”:制造并消费一个跨国加勒比
加勒比地区是一个拥有文化和历史多样性的群岛,但这些多样化的社区并非孤立、封闭的。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些被地理、语言和种族分隔开的地方和人群有着共同的历史。加勒比问题的历史学家劳拉·普特南(Lara Putnam)告诉我们,被认为是“与世隔绝”的地区,实际上是“同一个海底大陆架被海洋分割成的碎片”。跨国旅游文化提供了“海底”互联的证据——“碎片”,虽然它们肯定不是相同或平等的。在整个环加勒比地区, 从佛罗里达州到岛屿,再到中南美洲的海岸,旅游业已成为一项主要的经济活动。这不是巧合。旅游业既是一种地方现象,又是一种跨国现象,其定义是跨境流动的政治和经济。一个地区的旅游业依赖于另一个地区的发展。举一个最近的例子,在21世纪10年代,每年有800万到1000万人从佛罗里达州的港口乘船前往加勒比海诸岛和中美洲的目的地。截至 2015 年,该州有三个世界上最繁忙的邮轮码头:埃弗格莱斯港(Port Everglades)、迈阿密港(Port Miami)和卡纳维拉尔港(Port Canaveral)。它们的方向几乎总是向南,加勒比地区的游轮运力领先世界,约有37%的全球邮轮行程和62%的美国船只都会经过这里。
当地时间2023年8月29日,巴拿马,位于加勒比海的Carti Sugdup土著岛屿。
然而,大陆和岛屿之间的跨国联系早在当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有必要将当前的旅游时代与之前的旅行类型进行背景分析和比较。加勒比海地区过去有无数跨境旅行的先例,殖民历史也突出了“海底”地区的团结。当征服者在15世纪末到达美洲时,西班牙船只开始在岛屿和半岛之间航行。波多黎各(Puerto Rico)的第一任总督胡安·庞塞·德·莱昂(Juan Ponce de León)曾率领一支探险队前往佛罗里达半岛,和他的许多继任者一样,他在寻找神话中的“青春之泉”,但在他1521年最后一次前往佛罗里达半岛时,被一群卡卢萨战士用毒箭射中了。他的探险队逃了出来,向南航行到哈瓦那,他因伤势过重去世了。这位征服者是该地区跨越边境历史的殖民时代的缩影。庞塞·德·莱昂殖民了波多黎各,在佛罗里达半岛作战,死于古巴。在暴力和死亡方面,该地区的历史也有着深刻的联系。
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和亨利·摩根(Henry Morgan)等海盗也在墨西哥湾流(Gulf Stream)航行,袭击了佛罗里达海岸后,又返回了南方,继续袭击波多黎各、古巴、牙买加和巴拿马的殖民地。欧洲列强和它们的私掠船为控制加勒比海的贸易路线和丰富的商品资源战斗了几个世纪。从荷属圭亚那(Guyana)到丹麦维尔京(Virgin)群岛,从法属安的列斯群岛到英国和西班牙殖民地,环加勒比地区经历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殖民遭遇历史。虽然该地区的旅游业发展得相对较晚,但通过海外流动进行的跨文化交流却并非如此。
如今在迈阿密,骄傲的银行家们和国际化的商人们宣称他们的城市是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的新时代之都。然而,大多数人似乎没有意识到的是,几个世纪以来,佛罗里达半岛已经是加勒比地区的一部分——虽不是首都,但无疑是一个重要的环节,在一张更大的关系网中,一直延续并发展到20世纪。在美国和加勒比历史的交汇处,佛罗里达半岛的历史是一个起点。半岛如果有脚的话,一只脚会在大陆上,另一只脚会在加勒比海水域中。对历史上人员和船只流动的回顾表明,佛罗里达州与美国本土一样,也是加勒比海地区历史的一部分。同样的,无论是通过游客、移民还是军事人员的流动,加勒比地区都与它们北方的庞大邻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人们的来来往往塑造了一个地方,这种双重过境角色,是该地区跨国历史的一个决定性特征。正如纽约一个现代博物馆展览所描述的那样:“加勒比海是一个由‘流动的运动’定义的十字路口……在那里人类和自然的力量会相互碰撞。”在佛罗里达海峡(Florida Straits)两岸,社会群体通过移动来联系、发展并定义了自己——人们、思想和商品在移动中塑造了历史。因此,加勒比地区的历史是由它的路线和历史根源定义的。
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随着欧洲帝国主义在美洲的逐渐衰落,美国的军队、政府、企业和游客开始利用佛罗里达半岛向加勒比海的其他地区扩张。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强调佛罗里达州在旅游业中的历史作用,但读者将会看到,本书将会特别关注“环加勒比海”(Circum-Caribbean)的另一个地理位置端点——巴拿马地峡。该地峡在佛罗里达海峡正南约1000英里处,它在加勒比地区跨国旅游业的兴起中也发挥了巨大作用。
大约在佛罗里达半岛被开发的同一时期(1510—1513),巴拿马作为西班牙殖民地被建立,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是美洲殖民地贸易的十字路口。西班牙人、美洲原住民群体、英国海盗、苏格兰定居者、法国企业家,以及后来的美国政府官员和商人,都声称拥有加勒比海和太平洋之间的地峡。随着巴拿马运河的修建,美国在美洲的地缘政治影响力达到了霸权和傲慢的新水平。1914年,当运河工程完成时,美国政府和媒体宣称,热带地区终于被征服了,该地区现在对“白种人”来说是安全的。记者和扩张主义者辩称,运河为游客和商业贸易打开了该地区从最北到最南的大门。鉴于这条新的海上航线的前景,美国官员,以及像弗拉格勒这样的私营企业家和开发商,争相在佛罗里达州和加勒比海群岛修建铁路、现代化蒸汽船和港口设施。美国军方还为其从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到基韦斯特的海军基地的发展,以及对古巴关塔那摩湾(Guantánamo Bay)和波多黎各长达一个世纪的占领提供了正当理由,理由是需要保护新的巴拿马运河。20世纪早期,蒸汽客运船运载了第一批经过加勒比海的旅行团,利用了公众对建设项目的兴奋。1909年,佛罗里达狭长地带(Panhandle)的一位开发商甚至把海滨小镇哈里森(Harrison)的名字改成了巴拿马城(Panama City),希望公众对运河项目的兴趣能刺激旅游业和投资。在接下来的十年里,该镇的人口翻了两番。到20世纪末,巴拿马城完全依赖于旅游业,特别是“春假”旅游。从佛罗里达州到巴拿马,旅游业呈现出地区性特征,从半岛到地峡的路线上,社会被拉进了以旅游消费和生产为重点的经济和社会活动的新轨道。
然而,跨国联系不仅仅局限于人员和政府的流动。在思想和观念方面,环加勒比海地区的不同目的地也形成了一个共同的故事。许多群体依赖于同一种旅游文化,用加勒比地区作家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的话来说,这种文化被定义为“相同服务形象的高度重复”。
在西方的想象中,加勒比地区在历史上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这个地区是莎士比亚式幻想的王国,充满了海盗和印第安人的浪漫与阴谋、财富、朗姆酒、奴隶制、叛乱和创造自由。这些被浪漫化的历史延续至今:作为一名现代游客,你可以沿着著名征服者的足迹,在著名旅行者和作家最喜欢的酒吧里喝酒,像博物学家、探险家一样穿过雨林,像普通英雄一样爬上古老的堡垒,然后享受夜生活和赌场。作为一名游客,人们可以逃离家里的无聊和压力,去寻找永恒和有趣的过去。与此同时,每天的生活都在安全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归来。
这种旅游的核心是一种追随历史脚步的感觉。然而,讽刺的是,旅游业也把自己包装成了逃离现实的方式。这就是沃尔特·迪士尼在他的魔幻王国出售的东西,也是邮轮在加勒比海航行时所做的事情:游客可以与一个历史人物互动——与海盗、冒险家、富有的男爵一起吃喝玩乐,以及永远不必长大的“彼得·潘”(Peter Pan)式的自由精神。在现代旅游文化中,加勒比海盗被重塑为迪士尼的角色和约翰尼·德普(Johnny Depp)等演员扮演的可爱怪人。正如一位记者在评论电影《加勒比海盗》(Pirates of the Caribbean)时所说:“头脑混沌但可爱的杰克·斯派洛(Jack Sparrow)船长讲述了他被困在荒岛上的恐怖经历。后来,他又被扔在了同一个地方,这次是和性感的伊丽莎白·斯万(Elizabeth Swann),她很快发现没有什么比和斯派洛第一次造访荒岛就坐在海滩上喝酒更可怕的了——尽管这很像现代的加勒比海度假。”在这种受历史影响的高度有限的看法中,欢乐和冒险盖过了丑陋和世俗,加勒比地区仍然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听起来很吸引人,但也存在很大的问题。历史和文化变成了包装起来供大众消费的米老鼠式的故事。在幻想的背后,人们过去的和现在的真实经历都被一层享乐的薄雾所遮蔽。
加勒比地区的历史、劳动和种族关系、征服和探索、经济活动,与其说是荒诞的,不如说是残酷的。500多年来,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的自然资源和人民满足了远在他处消费的人们的愿望。正如乌拉圭知识分子兼记者爱德华多·加莱亚诺(Eduardo Galeano)的著名论断:“这是一个待开发的地区。从美洲被发现到我们这个时代,一切东西都被转运到欧洲或者后来的美国这些中心,并在遥远的权力中心地带积累起来。这一切东西是指土壤、果实和深处丰富的矿藏,人民和他们工作以及消费的能力,自然资源和人力资源。”加莱亚诺的观察捕捉到了美洲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历史,来自外部的利益、贪婪和过度享乐决定了当地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讲,天堂的幻想——无论是殖民地的还是旅游的——都是依赖于物质剥削。
殖民时期,外国对糖、烟草和巧克力等其他商品的无止境需求助长了长达几个世纪的财富积累和种植园奴隶制。人类学家西敏司(Sidney Mintz)在《甜与权力》(Sweetness and Power)一书中详细描述了用于制糖的暴力劳动制度: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被严格控制的种植园生活、生态破坏,以及在大都市生活的人为了满足对甜度的渴望而造成的数百万人过早死亡和痛苦。糖的出口主宰了加勒比海地区人们的生活,整个社会群体都围绕着糖的生产而组织。几个世纪以来,出口工业和农产品是整个加勒比海地区和拉丁美洲的经济基础。
到了19世纪末,香蕉也成了一种“绿色黄金”。国际消费者对水果的需求成为许多加勒比社区新的组织原则。正如环境历史学家约翰·索鲁里(John Soluri)所述,新的城镇围绕香蕉生产的需求而形成,于是新的家庭和亲属关系也就此形成。与此同时,在美国的消费者端,一种以金吉达小姐(Miss Chiquita)和“戴水果塔帽子的女士”(the Lady in the Tutti Frutti Hat)为特色的娱乐和饮食文化应运而生,用以推销热带地区的产物。然而,使加勒比地区与西方消费社会接触的大规模生产模式并不是自然的。我们不仅要研究生产的历史,还要研究消费模式的变化和生产过程之间的影响关系。正如西敏司所解释的:“人们需要理解是什么使需求在起作用——在什么条件下有需求?如何以及为什么会增加需求?我们不能简单地假设每个人都对甜味有无限的渴望,就像我们不能假设每个人对舒适、财富或权力的渴望一样。”那么,一个人如何学会控制“欲望”呢?
消费者对糖、烟草、巧克力和香蕉等农产品的需求形成了加勒比海地区与世界其他地区的联系。但并非所有面向外国利益的行业都植根于物质产品。正如米米·谢勒在《消费加勒比海》(Consuming the Caribbean)中雄辩地指出,“消费的不仅仅是事物或商品,还有整个自然、风景、文化、视觉表现,甚至是人体”。服务、体验,甚至是爱情或友谊,除了风景和梦想之外,还可以被一个行业利用,或者,随着政治家和开发商逐渐理解了旅游业,旅游业成为一种“无形的出口”。到20世纪中叶,旅游业已超过糖、香蕉和其他商品,成为加勒比地区最有价值的经济部门。
历史不是由不同的阶段组成的,而是从一个阶段过渡到下一个阶段。相反,过去就像一层层的土壤堆积直至现在。历史上从加勒比海地区的自然资源中获利和消费,创造了殖民时期热带幻想的习俗,并使人民成为该地区的旅游消费者,这并非巧合。这是一个历史的继承过程。游客和退休人员不会走出美国郊区和城市的沙漠去发现“热带天堂”,他们的梦想根植于历史。包括我的祖父母在内的无数个人的旅行决定,在历史上都来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形成的观念和实践,在亲人和邻里之间代代相传。有人告诉他们冒险的故事(他们从别人那里学到故事),有人引导他们去有趣的景点,有人开辟道路,有人从他们的旅行中获利,还有人可能会遭受损失。在这一多方面的历史进程中,形成了一种新的旅行和工作方式,再次将加勒比海地区人民同外国消费者的愿望联系起来。因此,一种更新的“热带天堂”传统,包括白色的沙滩、波浪状的棕榈树、微笑的当地人、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和果香饮料,成为一个超越地方差异的行业象征。
(本文选摘自《加勒比之梦:旅游、帝国扩张与全球流动》,[美]布莱克·C. 斯科特(Blake C. Scott)著,刘雅虹译,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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