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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林︱“自是池塘春梦冷”——记黄胄先生二三事

胡桂林
2018-12-26 15:03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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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胄

历史上有些人物,因为曾经遭批判受打压,却因祸得福,不但没有“批倒批臭”,名气反而更大了。最有名的如胡适先生,画界的黄胄先生也是这样。黄胄先生的画画得好,造诣深,并不稀见,稀见的是他传奇的经历,两次受打压,不但没有趴下,反而愈挫愈奋,几乎凭一己之力,完成了两件彪炳现代美术史的大事,一个是公办中国画研究院,再一个是民办炎黄纪念馆,这在古今画家群里也是绝无仅有的吧。

黄胄先生是河北蠡县人,清代著名的颜李学派代表人物李恕谷,是他的乡贤前辈。颜李学派主张实学实干,倡导“躬行践履”、“经世致用”,其流风一直影响到民国时期。黄胄先生一生的事功成就,他的处事为人,都践行了他的这位乡先贤的主张,“交友以自大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这是李恕谷的名言,黄胄先生庶几近之了。

很早以前,老百姓中间就流传有“黄胄的驴,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的说法。就像我的家乡人常念叨的“深州的桃,赵州的梨,沧州的枣”一样,表示这些都是他们各自的独门一绝。虽然在专家看来,不免简单化了一些,可这就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简单直白,一语中的。我就是很早以前,通过这几句简单的话,知道的黄胄先生。可见他早已和画坛大师徐悲鸿齐白石一样,深入民间了。

黄胄的名字因为太响当当,他的真名实姓,反而隐而不彰,要陌生得多。按惯例先要介绍一下,黄胄(1925-1997),原名梁淦堂,字映斋。少年时改名黄胄,室名雨石居。曾用名梁叶子、苗迪。“文革”中作品曾署名梁蓬、梁泉。八十年代后,他在书画作品上经常钤盖“黄胄之印”“映斋梁氏”的名章,以示不忘根本。抗战时期有一首著名的爱国歌曲,歌词开头是:“山川壮丽,物产丰隆,炎黄世胄,东亚称雄。”这是黄胄的取义所在,不忘自己是炎黄子孙,要“光我民族,促进大同”。纵观黄胄先生的一生,他应该是无愧这个名字的。

《雍华》杂志

1946年,二十一岁的黄胄先生在西安编辑《雍华》杂志,获得了很高的赞誉,这是他走向社会崭露头角的开始。建国后,他长期在部队系统从事美术工作,其影响也只在圈子内。真正让黄胄先生名满天下的,是1966年7月28日《解放军报》的一篇雄文,让黄胄先生成为全国美术界第一个被点名批判的画家。标题很吓人:“彻底揭露三家村黑画家黄胄的反革命嘴脸”,随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摘要广播了文章内容,《人民日报》也转发了这篇文章。一时间,全国每个角落都知道了“黄胄”,这个“驴贩子”的大名。当年在名家如云的美术圈子里,黄胄之所以能够拔得头筹,还是沾了“三家村黑老板”邓拓的光,事情和荣宝斋有很大关系。

黄胄作品

百年来,荣宝斋在书画收藏、木版水印、书画销售等方面享誉海内外,成为中国最为知名的画店。李辉先生在《老字号荣宝斋为何成了黑画店》一文中,讲述了一段这个老字号的新故实:

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后,由许麟庐经营的位于东城王府井大街的和平画店,合并于荣宝斋,成为荣宝斋第二门市部,故北京当时有南城荣宝斋、东城荣宝斋之分。荣宝斋一九五七年先在南城本店设立“画家之家”,一九五九年,“画家之家”移至东城荣宝斋。由此,东城荣宝斋成为京城书画家的雅集之所。文革爆发前,邓拓是这里的常客,与黄胄等人在此欣赏文物,题诗作画。

熟悉新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建国后经过各种运动,思想改造,中国传统士大夫结社雅集的习俗,名义上虽然没有禁止,现实情况是难以为继。荣宝斋创立了“画家之家”,还“置办了精雕细刻的家具,以及琴桌棋桌、书画台等,并设有舒适的房间作为招待所”。书画家有了一个聚谈雅集的地方,他们趣味相投,心情放松,对此很是欢迎。“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画家,在这里找到了久违的感觉,何况还有稿费可拿。在计划经济时期,这是画家仅有的一块自留地。当然,荣宝斋是企业,不会做赔本的买卖,“画家之家”也是用画家的画来养的。当年黄胄先生以他善于交际的天性,成为“画家之家”的实际组织者和联络员,“社会活动家”的称号,那时候就普遍被大家认可了。

邓拓时任北京市委负责文教的书记,他是党内少见的具有文人气质的高级干部,他喜欢书画文物收藏,交游广泛,以他的政治地位,给画家之家带来了诸多便利。他和黄胄先生趣味相投,互相欣赏,他们的关系自然亦非泛泛之交了。

语曰“树欲静而风不止”,大革命的风暴来了。邓拓因为写《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犯了忌,首先“躺枪”,被批倒批臭,主动去见了“马克思”。黄胄先生第一个被“揭露反革命嘴脸”,也就不足为奇了。“画家之家”当然在劫难逃,被冠以反革命“裴多菲俱乐部”的帽子,“彻底砸烂”了。

邓拓

往事如风,几十年过去了。“画家之家”所在的“东城荣宝斋”,“文革”期间曾改名为“人民美术出版社第二门市部”,如今连那座小洋楼都早已拆除干净,无迹可寻了。

七十年代末,有一首很流行的歌曲,开头两句是,“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大革命风停雨霁了,国家进入新时期,全面推行改革开放。“科学的春天来到了”,人们又重新认识了传统文化的价值。中国画研究院应运而生。时任文化部部长黄镇说:“建中国画研究院,必须选一个有能力又肯实干的人才能真正建立起来。所以我选了黄胄。”黄胄先生再次被推上了时代的前沿。他主持中国画研究院工作后,一手抓学术创作,一手抓新院址的规划建设,可谓“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到1981年正式建院时,他极力向有关方面推荐李可染先生,称自己“干点实际工作就可以了”。据说还有“约法三章”,李可染才答应,当这个“三不管”的首任院长。在“名位”面前,黄胄先生没有积极地争,却主动地让。这样的人格情怀,滚滚红尘中堪称稀有。

黄胄李可染夏衍等在藻鉴堂

黄胄李可染张仃在藻鉴堂

中国画研究院在藻鉴堂时期,也是黄胄先生人生最辉煌的时期。像李可染、刘海粟、朱屺瞻、叶浅予、吴作人、关良、蒋兆和、谢稚柳、陆俨少、亚明、黄永玉、黎雄才、李苦禅、吴冠中、何海霞、关山月、程十发、宋文治、方济众、王雪涛、梁树年等名家大师,都在此时和中国画研究院结下翰墨之缘。中国画研究院元老、美术史论家赵力忠先生在“遥想当年”文中称赞说:

中国画创作组和成立后的中国画研究院,在藻鉴堂前后住了5年零25天。当时在社会上的影响大,中央领导也经常去,“藻鉴堂”这三个字,几乎成了中国画创作组和中国画研究院的代名词,当时的不少作品,作者只题“作于藻鉴堂”,而不是创作组或研究院。藻鉴堂是当时公认的中国画创作中心和顶级代表,藻鉴堂时期,则被认为是中国画研究院的黄金时期。

余生也晚,准确说是来也晚,没能躬逢其盛,常听在藻鉴堂工作过的同事追念那时的画院盛世,神情一往。尤其是后来一段时间,画院处于困境,只能靠出租画室、吃黄胄先生创下的老本来求生存,大家更是怀念那个辉煌的藻鉴堂时期。这是后话,先不说了。

启功先生诗集《启功韵语》里,有一组写于1979年的“藻鉴堂即事”十二首,就是四十年前那段往事的“记事诗”。诗前有序,说:“颐和园西南角有藻鉴堂,前有石凿方池,殆堂所有名也。堂构已拆,改建小楼,妖姬曾居之,蹄迒可辨。今改招待所。”中国画研究院就是设在这座招待所里。“藻鉴堂”曾是乾隆皇帝梦中的海上仙山。1949年后又成为新贵的休憩之所,位置特殊,人迹罕至。“妖姬”者,江青也。“文革”期间她曾居住于此,遗迹尚存,即所谓“蹄迒可辨”。“旧鑿方池迹已荒,新成邃宇树千章。凋零帷薄依稀在,过客尤窥武媚娘。”建国后,藻鉴堂一直是化外之地,从不对游人开放。“人巧天工合最难,匠心千古不容攀。宜晴宜雨宜朝暮,禁得游人面面观。”启功先生就是应黄胄先生之邀,来参加笔会讲学的。“昆明池映甕山阿,秋月春花阅几多。今日午晴逢我倦,松风无语水无波。”可见启先生当时心情之好。

黄胄向大家介绍将要落成的中国画研究院

黄胄先生筹建中国画研究院时,他心里一定还有那段“画家之家”的梦影。他要把中国画研究院,办成一座新时期的“画家之家”。从新院址的规划设计,建筑施工,到室内装修布局,都倾注了黄胄先生全部的心血。他的学生李延声老师说:

黄胄拄着拐杖、拖着麻木的病腿,跑了许多设计、工程管理和施工部门。为了解决展览厅的钢架、玻璃等材料,他亲自到上海去订购。研究院的庭院需要太湖石,黄胄亲自到京郊延庆、怀柔去选石头。考虑画家创作大幅画的需要,黄胄与设计人员共同设计了大画室中电动升降大画板,这在北京至今恐怕还是独一无二的,黄胄还带我到石家庄选购画室需要的床单、被单。因为当时买布要布票,河北是黄胄的家乡,特别给予照顾。黄胄曾亲自跑广州、天津等城市为建院选购其它材料。

没有经过计划经济时代的人,无法想象当年办事之难。有人说,没有黄胄,就不会有中国画研究院,信然。

1984年,在古老的白塔庵塔下,中国画研究院终于建成了。新的中国画研究院,以残存明代古塔为核心,借鉴苏州园林朴素自然的理念,参照北方四合院内敛凝聚的功能,将六座甲级创作楼,设计成几座相对独立的小院落,游廊把各个小院落建筑串联起来,形成一个整体大院落,一条模仿自然的山涧小溪串起三个大小不同的池塘,自东向西贯穿前后院落,有开有合,门庭清幽,花木扶疏,给人以“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体量较大的乙级创作楼、综合楼、大画室餐厅三面环绕,中间开阔地段布置园林山水,形成主要空间。园内石水叠景、复廊委曲。春秋佳日,溪水源头丈余高的瀑布注水,清溪泻雪,其声琅然,一墙之内清风自生。这就是黄胄先生的杰作,这是他期盼已久的“画家之家”。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谁能想到,晴空霹雳,“莫须有”的罪名,再次“从天而降”。中国画研究院落成之日,也是黄胄先生凄然离去之时。其中经过可谓离奇跌宕,来势汹汹。可怪的是,大家都不在明面上说,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迷离恍惚,我也就没有再探询了。

此后,直到黄胄先生去世,他都没有再踏入中国画研究院一步。听说,每当他坐车从外面经过中国画研究院时,头总是扭向另一边,并吩咐司机快点开过去。这让我想起“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老话。三十多年过去了,人往风微,过去就过去了吧。如今,画院景色依旧,人物全非,我在这个园子里面,也白吃了几十年的干饭。“自是池塘春梦冷,凄迷风雨怀故人。”我是很感念黄胄先生的。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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