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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关读书会丨冯玉军谈欧亚新秩序:解码冷战后俄罗斯30年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冯玉军
2018-12-22 18:53
来源:澎湃新闻
外交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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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1日,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冯玉军教授的新著《欧亚新秩序》(三卷本)的新书发布会在北京举行。本书是冯玉军教授30年来研究俄罗斯-欧亚问题的结晶,也是迄今为止国内由单一作者对俄罗斯-欧亚国家转型进行全方位深入研究的唯一专著。

俄罗斯作为中国历史上及当下的重要邻国,而“后苏联空间”或曰“大欧亚”地区诸国或是上合组织的成员,或是“一带一路”沿线重要国家。在国家的发展、稳定、安全,国人的生活福祉与国际风云变幻密切相关的当下,本书对俄罗斯-欧亚国家转型的深入剖析对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对中国实现两个“百年梦想”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外交学人”获授权刊发《欧亚新秩序》一书的序言,以飨读者。

冯玉军《欧亚新秩序》书封。

1991年之夏,是我大学毕业并准备读研的暑假。8月19日,当从收音机听到“苏联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宣布接管国家权力”,我顿时目瞪口呆。随后几天的电视画面更是不断冲击着视觉与神经:隆隆的坦克开上了莫斯科街头、戈尔巴乔夫被解除软禁后从索契返回莫斯科、紧急状态委员会草草收场……这个超级大国短短几个月内天翻地覆。1991年12月25日,镰刀与斧头之旗从克里姆林宫落地,苏联“帝国大厦”轰然倒塌。

苏联解体了,而我与苏联-俄罗斯的不解之缘才刚刚开始。1991年秋,我进入吉林大学苏联研究所师从傅树政先生攻读苏联史专业硕士研究生。1994年,我进入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当时称所)从事当代俄罗斯问题研究。在此期间,我在外交学院师从林军先生攻读博士学位(1998年至2001年),专攻俄罗斯外交。2016年,在供职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22年之后,我入职复旦大学,仍从事俄罗斯-欧亚问题研究。

从1991年至今,我从事俄苏问题研究已近30年。这30年,俄罗斯等原苏联国家的社会转型进程如白云苍狗,而我也以自己的目光和心智观察、思考着这里的起伏变化、沧海桑田。

任何一国的社会转型均堪称“多元多次方程组”,其解法异常复杂甚至无解,任何以简单线性思维来观察和理解社会转型的方式都显得苍白无力、不得要领。于研究者而言,其要务就是以多元视角观察这些国家全面转型的复杂进程,探究这种复杂方程背后的构成要素及其多层互动,进而揭示不同国家社会转型的深层逻辑与演进规律,并对其特殊性及普遍性加以比较研究。

本套丛书冠以“欧亚新秩序”之名,由《俄罗斯转型:国家治理与社会变迁》、《俄罗斯转型:对外政策与中俄关系》、《欧亚转型:地缘政治与能源安全》三部分组成,力图基于由历史发展、世界比较、中国利益三个坐标共同组成的立体研究框架,系统回顾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及其他欧亚国家的转型进程,深入剖析其政治社会转型中的制度、文化与人的因素,全面总结其治国理念、政策、手法及国家兴衰的动因与规律,深度揭示其经济发展波折起伏的逻辑与前景,生动再现欧亚地区的大国合作与竞争。

欧亚国家转型与旧秩序的崩塌、重构和畸变

回首30年来俄罗斯及其他欧亚国家的转型进程,可以肯定地说:这些国家转型的进程基本是平稳的,未引发大规模战争、冲突与人道主义灾难;这些国家转型的成效总体是正面的,在不太长的时间里确立了新国家政治体制、经济运行模式与社会秩序,开始了建设新国家的征程,并作为新的国际关系主体,努力在国际社会中寻求新定位,与其他国际行为主体展开积极、全面而复杂的互动。

与此同时,大国及地区势力围绕“欧亚空间”的博弈从未停歇。受内外多重力量的共同作用,大欧亚地区的结构、秩序乃至这一概念本身不断崩塌、重构和畸变。未来,这种变化仍将持续且具体场景会出现多种可能。可以肯定的是,欧亚地区国家发展模式的多样化选择、大国及地区势力在欧亚地区的多元化存在、围绕欧亚地缘政治和发展前景的多重博弈与合作将是欧亚地区秩序演变的三条基轴。

在肯定俄罗斯等欧亚国家转型总体平稳、正面成效斐然的同时,不能不看到,这些国家转型的“苦难成就”。受传统文化、现实条件、思维方式、权力博弈、国际环境等多重因素影响,转型之初的制度设计与目标规划在很大程度上已扭曲变形。当代俄罗斯及其他欧亚国家的历史发展表明,任何国家的社会转型都不会是一蹴而就、一劳永逸、一帆风顺的线性进程。“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这一历史诅咒在当代依然会出现新的变种。

对于这些国家来说,如何摆脱过往的循环与宿命,在全球化、信息化的世界大潮中走出一条既符合人类文明发展总体方向、又符合国情特点的道路,仍是举步维艰。与此同时,“帝国解体后遗症”在欧亚地区仍有诸多表现,各种类型“被冻结的冲突”近年来屡屡燃爆,俄格战争、克里米亚危机、乌东冲突凸显出欧亚新秩序的构建不会是一马平川的坦途。

30年来,俄罗斯发展经历了衰落、振兴、遇阻的波峰浪谷,其对外政策也经历了向西一边倒、多极化外交、强势出击、重陷困境的波折起伏。俄罗斯不甘于沉沦,仍自视为全球性大国,渴望在国际事务中发挥关键作用。但综合国力下降和大国雄心未泯之间的张力使其国家身份定位前后扭曲,也让其对外行为经常进退失据、自相矛盾。俄罗斯是谁?要在国际体系中发挥何种作用?会与外部世界构建起何种关系模式?这一连串问题还无确定答案,需在俄罗斯发展、调整及其与外部世界的互动过程中获得解答。

看待中俄关系需要纵深400年的眼光

中俄关系在苏联解体后实现了平稳过渡,两国结成了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历史证明,中俄关系只能搞好、不能搞坏,和则两利、斗则两伤。

近30年来,中俄关系在政治、经济、国际、安全、人文等多重领域均获长足进展,但我们说“中俄关系处于历史上的最好时期”并不只是基于具体合作的成果,而是基于在历经400年风雨之后,两国终于找到“不结盟、不对抗、不针对第三国”“世代友好、永不为敌”的关系原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原则是中俄关系发展的“黄金定律”。坚持之,中俄关系就可健康、平稳、可持续地发展;背离之,中俄关系就可能扭曲变形,甚至重蹈忽热忽冷的覆辙。

长久以来,俄罗斯对中国的安全、发展甚至内政、文化都发挥着至关重要甚至深入骨髓的影响。看待中俄关系,绝不能仅看30年,更要看400年,唯有把中俄关系放在历史长河中加以考察,才能在全面深入把握其发展脉络的基础上对其实质了然于心。

当前,中俄国力对比正经历历史性变化,在继续致力保持中俄关系良性互动的同时,双方身份认同的差异性、相互依赖的不对称性、互利双赢的不均衡性值得高度关注。新的历史条件下,中国应更主动地引导和塑造中俄关系的发展。

对于俄罗斯等欧亚国家转型的研究,不仅仅出于对他者的关注,更出于其对中国的特殊意义。受特定历史因素影响,中国的政治体制、经济模式和思想体系一度与原苏联国家极为相似。中国的改革开放早于苏联,且方式大相径庭,如果说中国走的是和风细雨般的“渐进道路”,苏联搞的则是疾风暴雨般的“休克疗法”。很难讨论和验证这两种方式孰优孰劣,这亦非学术研究的功能所在。学术研究的重要性在于,通过对他者的研究为自己提供镜鉴。我们研究俄罗斯等欧亚国家社会转型的重要目的,在于深入总结其经验教训,以使中国的改革开放行稳致远。

研究“多层蛋糕”需“第三只眼”和历史经纬

研究方法的科学化与创新对一门学科的成长来说至关重要。

俄罗斯—欧亚问题是综合性国别地区研究,应将政治、经济、外交、安全、社会、人文有机结合,进行多视角深入观察。唯如此,才能真正把握其战略脉动,而非唯政治谈政治,唯经济谈经济,永远“两张皮”。换言之,要把俄罗斯-欧亚放在多棱镜而非老花镜、近视镜和有色眼镜下细心观察。唯如此,才能看到其七色光谱,看到这些国家的斑斓底色。

“层次分析法”是国际问题研究之重要方法,国际层面、国家层面、集团层面、个人层面的诸现象都需要深入剖析。因此,要在多层次上来研究。形象地说,俄罗斯不是“小薄饼”,而是“多层蛋糕”。

没有完全理性的国家,国家行为是在非常复杂的博弈过程中产生的。在国际层面,一定要关注俄罗斯在国际体系中处于什么位置,发挥什么作用,关注其外交思维与行为方式,关注其与他国的互动模式。而在国内层面,一定要看到俄罗斯国内的利益集团因素,而非视之为单纯的“理性国家”。没有抽象的俄罗斯,就像没有抽象的美国一样。谈论俄罗斯的任何内外政策,都不能不重视利益集团和个人因素。

中国人对俄罗斯的认知受强烈的历史因素制约。自20世纪初以来,俄罗斯对中国思想、文化领域及制度的全方位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鉴此,通过“第三只眼睛”来看俄罗斯-欧亚的意义就非常重要,需借助更宏大体系和更宽广视角来审视这些国家。于中国学者而言,在与俄罗斯-欧亚国家同行接触、利用俄文材料的同时,还要广泛汲取第三方的观点和视角。加强与美欧日等“第三方”该领域学者的交流,不仅可使我们了解更多元的观点,还可获得观察和理解俄罗斯的更多视角和路径。

要言之,务必看清世界发展大势,惟如此,才能在世界坐标体系中找准俄罗斯的真正位置。

研究俄罗斯,一定要正确处理好国际关系理论和历史的关系。很多人拿着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套现实,而未将俄罗斯及中俄关系放在复杂的历史经纬里来思考,这是万万要不得的。我们不能完全不要理论,但在理论和历史之间,深邃的历史或比抽象的理论更重要。

比如,在中俄是否需要结盟问题上,不能简单套用结构现实主义的逻辑,而要从中俄关系的历史来全面把握。历史上,中俄曾经三次结盟,每一次都是俄罗斯获益多多、而中国损失惨重。“殷鉴不远,在夏之后世”,沉痛的教训我们不能轻易淡忘。特别是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中,我们更应该坚持“四个自信”和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以自己的奋斗、智慧和坚韧去直面挑战和困难,以进一步的改革开放融入新一轮全球化进程。在中华民族实现两个“百年梦想”的过程中,没有人会为我们遮风挡雨。

西方看俄罗斯,主要基于历史记忆和现实考虑,包括乌克兰、中亚、高加索国家在内的原苏联国家也是这样。但中国对于俄罗斯的历史记忆和反思却略嫌不够。俄罗斯究竟是什么样的国家,它对于中国的意义何在,我们还未进行过系统、深入、认真的思考。我们对俄罗斯的认识仍然是碎片化的,中俄关系史的研究同样也是碎片化的。

质言之,俄罗斯对中国意味着什么,我们尚不十分清楚。我们对俄罗斯还缺乏清晰的战略判断和明确的战略目标。崛起的中国需要什么样的俄罗斯,我们暂时还无十分清晰的概念。与此相关,抑或是最重要的一点,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地认识到,研究俄罗斯的根本出发点是维护和拓展中国国家利益,否则涉俄研究就可能找不到方向,甚或会误入歧途。

一个小结与一个新起点

本套丛书出版是对我个人从事俄罗斯-欧亚问题研究的一个小结。30年来,我的点滴学术成长离不开诸多领导和师长的培养与信任,离不开同事、同行和朋友们的帮助与支持。对此,衷心表达真诚感谢!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是我奉献青春之地。春来秋往22载,让我怀有难以割舍的感情:初心不改,永远牵挂。至今,还清晰记得原院长陆忠伟先生的初任训导,“板凳须坐十年冷,文章绝无半字空”。自那时起,我以此为座右铭;今后,仍将一以贯之。人到中年,复旦大学给了我新平台。入职以来,领导和同事们给予我极大信任和支持,让我拥有了继续成长的园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我当以复旦校训明志,为学、教书、育人。

丛书正式付梓之际,我要感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赵剑英社长与王茵总编辑助理的大力支持,感谢郭枭编辑细致、认真的工作,这是丛书得以顺利出版的重要保证。

丛书出版也是我学术生涯的新起点。以往,更多关注现实问题;今后,当更注重历史与现实结合。学术研究是件苦差事,所幸,我所学专业、所事工作与兴趣完全吻合。因此,苦亦是乐。

我出生于1970年,1987年上大学。可以说,我们这代人的成长伴随中国改革开放进程,家国情怀永远是内心中最深沉的情愫。我们经历过物质生活从温饱到小康的转变,也经历过社会氛围从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到朝气蓬勃、相对宽松的转变,我们期待祖国更加繁荣昌盛、更加政通人和。经历了40年改革开放,中国已深深地融入世界。今天,国家的发展、稳定、安全,国人的生活福祉与国际风云变幻密切相关。作为主要从事俄罗斯-欧亚问题研究的学者,我当以“把俄国脉动、揽欧亚风云”为己任,为中国成长为一个更强大、更文明、更智慧的世界大国尽绵薄之力。

2018年10月,初到岳麓书院。书院的楹联特别符合自己的心绪,特录以自勉: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

(本文经作者最后修改审定,文内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扩展阅读:《欧亚新秩序》(三卷本)简介

    责任编辑:朱郑勇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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