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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八十岁时,我问他感觉怎么样|翻翻书·送书
2014年3月,与阿尔茨海默病斗争多年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感冒了,妻子梅塞德斯·巴尔恰却预感最终结局将到来:“我们过不去这一关了。”
死亡如约而至,马尔克斯于同年4月17日在家中去世。2020年8月15日,梅塞德斯·巴尔恰去世,这对文坛传奇伉俪的人生至此落幕。
梅塞德斯去世后,长子罗德里戈有这样的感受:“这种感觉就好比用望远镜遥望夜空,却再也找不到曾经一直在某处的一颗行星。”
在文学的世界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名字如同一个闪亮的标杆,指向魔幻现实主义的高峰。但在马尔克斯生命最后的时光,作为儿子的罗德里戈常常感到困惑,他难以把日常的父亲、报纸上的父亲、失去记忆的父亲、病魔缠身的父亲、变成一抔骨灰的父亲、童年记忆中的父亲,以及,“最终简直变成了我的孩子或弟弟的孩子的父亲”,联系起来。罗德里戈决定写点什么,作为纪念,也当作最后的告别。
为撰写回忆录,他不但记录了父亲最后的喘息,也记录了那之前长久的失智。书写父亲的死亡,必然十分艰难,但罗德里戈的文字平和而冷静,从他回忆过往的文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敬重与挚爱。
父亲节将至,第二十九期「翻翻书•写写字」的征集为大家带来这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长子独家回忆录,这本书不仅是一个儿子向他杰出的父母表达敬意,更揭示了生活中隐藏的角落。它是一份充满温情的礼物,送给每一个无法避免告别的人。
《一次告别》
罗德里戈·加西亚 著
南海出版公司
新经典文化 2024年4月出品
标题为编者拟,以下内容摘自《一次告别》,经出品方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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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更残酷且不可逆转的遗忘”
(《百年孤独》)
他能认出我母亲,亲切地称她为“梅切”“梅塞德斯”“妈妈”“圣人妈妈”。不久前,有那么几个月是艰难的。他记得一生钟爱的妻子,却坚信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一再声称是他的妻子——不过是个骗子。
“这个女人为什么在这里发号施令,掌管家里的一切?她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母亲气得发疯。
“他这是怎么了?”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妈妈,这不是真的他。是阿尔茨海默病造成的。”
她看着我,仿佛我在搪塞她。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段时期竟然最终过去了,她恢复了在他头脑中的位置,又变回了与他相依为命的伴侣。她是最后的纽带。至于他的秘书、司机、厨娘,所有在这个家里工作了多年的人都被他视为家人、亲近的人,他们的存在让他有安全感,他却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我和弟弟去看望他,他久久地、仔细地凝视我们,带着肆意的好奇。我们的脸触动了某种遥远的东西,但最终他没有认出我们。
“隔壁房间的那两个人是谁?”他问保姆。
“您的儿子。”
“真的?那两个人?见鬼,简直难以置信。”
几年前,还有一段更艰辛的日子。父亲能明显意识到记忆正在慢慢消散。他坚持不懈地寻求帮助,一次又一次强调他正在失去记忆。看着一个人这样焦虑,并且忍受其无止境的絮絮叨叨,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他说:“我靠记忆工作。记忆是我的工具,是我的原材料啊。没有它我无法工作,帮帮我吧。”如此,他以不同的形式不停重复着,一说就说上一个小时,乃至大半个下午。这让人身心俱疲。不过,这段日子最终慢慢过去了。父亲慢慢恢复了平静,有时会说:“我失去了记忆,但幸运的是我会忘记我失去了它。”或者说:“所有人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我。这倒是挺好,我喜欢这样。”
他的秘书告诉我,一天下午看到他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央,望向远方,迷失在思考中。
“加夫列尔先生,您在外面这儿干什么呢?”
“我在哭。”
“哭?可是您没有哭啊。”
“我是在哭,只不过没有眼泪。你没发现我的头脑像一坨屎吗?”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电影剧照
音乐是他“半秘密的毕生挚爱”
(《活着为了讲述》)
星期三晚上噩梦连连。我很怕他们会敲我的房门,告诉我他死了。天亮时,我起身走到他的房间,护士告诉我他一整晚都没有动过。他一直保持着昨晚我看见他时的那个姿势,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我在想,护士是否还需要给他做拉伸,为他翻身,以避免褥疮,又或是我们已经不需要这样做了。我洗了澡,穿好衣服,回到房间。此刻,在微微晨曦中,他看上去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位与自身孪生的苦行僧,面庞消瘦憔悴,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甚至让我都认不出来。我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遥远。或许这正是他蜕变的原因,让分别变得容易些,眼前的他仿佛是新生儿,引发我心底的怜爱之情。
在厨房里,我和沉默的厨娘坐在餐桌前,她几十年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到我家帮厨,父亲非常欣赏她直率的脾气。有那么片刻,她看了看我,但是没有说话。之后她便出去了,去见她的老板,嘴里念叨着:“也许他需要点什么。”
早餐过后,我听见父亲房间的巴耶纳托音乐响了起来。那是他最喜爱的音乐风格,有时他也会不忠地听起室内乐或者流行民谣来,但最终总是会再回到巴耶纳托。他的失忆加重后,如果给他起个头,他还能背诵出黄金世纪的很多诗歌。这项才能消失殆尽后,他仍能唱起他心爱的歌曲。巴耶纳托是他故土独具特色的艺术表达,在他最后的几个月里,尽管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当经典的手风琴前奏响起时,他眼中依然会闪出激动的亮光。他的秘书常常会播放一连串的合辑,他便坐在书房里,幸福地迷失在时间的隧道中。所以,最后几天,护士开始在房间里为他播放巴耶纳托,调到最大音量,窗子全部敞开。音乐声蔓延到房子的各个角落。有些曲子是他的老友拉法埃尔·埃斯卡洛纳创作的。在这样的氛围中,音乐唤起了我的无限回忆。它将我带回父亲过去的时光,这是其他事物无法比拟的。我徜徉在父亲的过往中,又回到现在,耳边回荡的宛如最后一首摇篮曲。
《长江七号》电影剧照
死亡是“同拉丁美洲的朋友们欢聚一堂的好机会”
(《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
当她们为父亲做准备的时候,一位医生在填写死亡证明所需的表格。我们意识到还需要再等一等才能给媒体打电话。这时一位亲近的朋友正乘飞机从哥伦比亚赶来跟我父亲告别,还有一位墨西哥的女性朋友正从家庭度假旅行中赶回来。但我更担心我的女儿们,她们和我妻子还在从洛杉矶赶来的飞机上。我不愿女儿们刚一落地,打开手机看到的就是爷爷已经去世的消息。所以我们决定再等等,不给任何人致电,直到所有亲友都安全落地,联系我们的时候再说。父亲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会笑出声来的。“严阵以待却无所事事。”
我再次望向房间里,父亲的身体从脚到颈部都已被裹好。床被降了下来,他平躺着,仅有一个薄薄的枕头将头部微微垫起。他的脸被擦洗过了,之前围在颈部的毛巾已经被撤掉,下颌已经合上,假牙也已戴好,他看上去苍白严肃,却很平和。一绺灰白的卷发贴在前额上,让我联想到贵族的半身像。我的侄女在他腹部放了一束黄玫瑰。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花,他坚信黄玫瑰能够带来好运。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们坐在母亲旁边。她像平时一样开着电视以分散注意力。电视上正在播关于奥克塔维奥·帕斯一生的一个节目,这位诗人兼外交家是几年前去世的,也曾是我父母的朋友。母亲看了几分钟,但从她的表情上就能明显看出,她在想着未来几天或者几个星期里可能会电视上看到的报道。
突然,她自言自语道,可能父亲已经与阿尔瓦罗相聚了,后者是父亲的至交,几个月以前去世了,“他们一定正在喝着威士忌闲聊”。
家里的电话响了,与往日不同,这次她亲自去接了电话。来电的是一位不常见面的朋友,打电话来询问父亲的身体状况,并且表示愿意尽全力为我们提供需要的帮助。母亲耐心地听对方说完,机械性地表达了谢意,但随即找准时机告诉了对方父亲已经去世。不用听也能想象对方得知这个消息后的震惊,更何况这样一个消息竟以如此直截了当的口吻被传达出来。母亲接过话茬,向对方解释说这是刚刚过去的这一个小时里发生的事,用词就好像在谈论一次送餐。我的侄女和侄子很了解她,他们很悲伤,但同时强忍住了笑。我瞥了他们一眼,眼神复杂,他们不知所措,仓皇地跑开了。
《寻梦环游记》电影剧照
“我梦见参加自己的葬礼,走在一群朋友中间,大家穿着肃穆的黑衣,气氛却像过节般热烈”
(《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
他们在陈放骨灰盒的台子前放上鲜花、纪念的物件、圣像又或是圣牌。很多人留下了他们自己的书,写下了表达悼念或爱意的纸条,一些人称呼父亲为大师,但大部分人则称他为加博,或者加比托。这一切清楚地提醒着我们,父亲不只属于我们,也属于很多人。
这次告别仪式让我们有机会见到了另外一些之前尚未见过或是许久不见的朋友。我甚至看见一些朋友默默走在哀悼的人群中。我向他们示意来大厅的另一侧小叙一下,迅速聊了几句近况。感谢这些小聚,追思仪式才没有那么伤感。
有那么一瞬间,我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出神地看着悼念者的一张张面孔。我想起父亲曾说过,我们每个人都有三种生命:公众面前的、私下的、秘密的。片刻间我想或许承载着他秘密生命的那个人就在人群之中。在我因这个想法走火入魔之前,队伍中一支巴耶纳托三重唱乐队来到近前,他们停下来,为父亲唱了首歌。他们的表演热情洋溢,我表达了感谢。
我们得知哥伦比亚总统乘坐的飞机已经着陆,他正在赶来。不一会儿,哥伦比亚总统走了进来,走在他前面的是东道主墨西哥总统。让人惊喜的是,父亲的很多朋友也乘坐同一班飞机到达了,新一波追思高潮的到来让我们激动不已。母亲非常愉快地跟来宾打招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你们觉得这次追思活动怎么样?”她问道。
两国的国歌响起,气氛转而凝重。哥伦比亚总统和我年龄相仿,与父亲相识多年,在当上总统之前就和父亲成了至交。他慷慨陈词。他说,加博无疑是史上最伟大的哥伦比亚人。母亲自豪地看着他,就好像他是自己家出类拔萃的外甥。总统的记者弟弟也来了。他是母亲最喜欢的人之一,总能给母亲带来波哥大最新的八卦新闻。尽管在这样的氛围下,她还是很高兴的。
墨西哥总统的演讲挺不错,可是结尾时将我们称为“其儿子们和遗孀”。我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身体,心里想着母亲一定不认同这个说法。两位国家元首走后,弟弟凑到我身边,用讽刺的语气说:“遗孀。”我们略带不安地笑了。很快,母亲愤愤地毅然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她威胁说要告诉第一个走过自己身边的记者,自己打算改嫁,越快越好。最后,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遗孀。我就是我。”
▼第二十九期书目:《一次告别》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长子独家回忆录,温情记述父母生命中的最后时光
★最后的告别:有关爱与悲伤、失忆与幽默、温馨与智慧
★最初的感动:来自家人真挚、朴实的记忆,重温与父母共度的岁月
★收录多幅私藏珍贵家庭照片,附作家年谱
★《霍乱时期的爱情》译者杨玲倾情献译
★这本书不仅是一个儿子向他杰出的父母表达敬意,更揭示了迷人生活中隐藏的角落。它并不感伤,慷慨又充满智慧。——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哥伦比亚当代作家)
▼书籍简介
2014年3月,与阿尔茨海默病斗争多年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感冒了,妻子梅塞德斯·巴尔恰却预感最终结局将到来:“我们过不去这一关了。”死亡如约而至,作家于4月17日去世。2020年8月15日,梅塞德斯·巴尔恰去世。
长子罗德里戈·加西亚决定写点什么纪念父母,当作最后的告别。当父母如行星般消逝,他会哀伤,却更加理解父母面对生活与死亡时的姿态:晚年时父亲就算失忆也不忘偶尔跟身边人逗趣;母亲温柔坚强一如从前,妥帖地处理丈夫的后事,但绝不承认自己是“遗孀”;即使身份再特殊,他们一家也从未要求过特权。
这是一份充满温情的礼物,慷慨地赠予每一个无法避免告别的人。
▼作者简介
罗德里戈·加西亚·巴尔恰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长子,哥伦比亚电影及电视剧导演、编剧。《百年孤独》电视剧的制片人。
杨玲
中国社会科学院西班牙语文学博士,现任教于首都师范大学。译有《霍乱时期的爱情》《浴场谋杀案》《未知大学》(合译)等多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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