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评 ｜ 柴烨灵：《广岛之恋》：记忆与遗忘，广岛与纳韦尔

《广岛之恋》：记忆与遗忘，广岛与纳韦尔

作者：柴烨灵

《广岛之恋》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一、引言

《广岛之恋》是根据玛格丽特·杜拉斯创作的同名剧本，由“左岸派”导演阿兰·雷乃执导，埃曼纽尔·丽娃、冈田英次主演的一部现实主义电影，于1959年在戛纳国际电影节放映。

概括来说，《广岛之恋》是一部意识流影片，搭配导演雷乃独特的视觉呈现，搅乱了电影的空间逻辑与叙事时间，实现了电影与文学的联姻。紊乱的思想与情感、交错的回忆与现实、现实时空与内心世界的转换在短短九十分钟的影片中呈现的淋漓尽致。

故事发生在1957年，法国女演员来到广岛拍摄一部关于和平的电影，邂逅了一位当地的建筑工程师，萍水相逢露水情缘。广岛的战争阴霾、与日本男人的欢爱让她回想起并在咖啡馆里讲述了十四年前在故乡纳韦尔与一位德国士兵的惨痛爱情。德国士兵被击毙后，女人因为爱上敌人被关入了地窖。当她被放出来，离开纳韦尔去往巴黎时，广岛被一颗原子弹摧毁，一如她的爱情毁灭。

二、爱情与历史

爱情、死亡、战争、历史、记忆、遗忘……都是杜拉斯印象深刻的底色，在她亲自设计的《广岛之恋》的片头中展现出极大的张力：

“这两个肩膀紧紧搂着，上面沾满了灰烬、雨水、露珠或汗水，任人随意想象。

关键在于让人感到这露水或汗水是由【比基尼核试验基地上的】“蘑菇”云在升腾飘逝的过程中洒下的。”

一开头的性爱场景描写饱含暧昧与诡秘的深意，广岛核爆炸的阴影竟可以通过两人紧紧抱着的双臂隐隐约约的体现，给观影者带来强烈而矛盾的冲击力和无穷的想象空间。光影明暗变化间，男女主角低低地对话，如同古老的诗歌吟诵。两人呢喃低语，一遍遍的纠结于广岛的视觉印象。

“你在广岛什么也不曾看见。一无所见。”这句话男主用低沉迟缓的声调、冷漠不带感情地重复许多遍。重复的语句如咒语一样，和杜拉斯其他作品一样，诗意的、呢喃的、矛盾的。

而随着女人毫无生气的反驳，战后广岛景象穿插在相拥的双臂间：是摄像机无情拍摄下冷寂的医院走廊，病人投来死灰般的目光；是博物馆里各式的讲解牌、让人毛骨悚然的物证；是空荡荡的和平广场；是看过的新闻纪录片和影片……她始终为广岛而哭泣。沙哑低沉的声音叙说个人眼中的战争与灾难，抒写刻骨铭心的真切感受。

而男人认为她只是在臆想，在幻觉中不可自拔。

广岛发生的惨烈事情，不堪回首的灾厄，断壁残垣的废墟，女人都没有亲身经历，是建筑师口中的“一无所见”；可是女人也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有过极深的创伤，借此想象广岛的过去。

战争是无情冷酷的，毫不留情地带来灾厄与折磨，摧毁了小人物的爱情和生活。战后的纪念，比如记录片、博物馆、回忆录，这样的叙事过于宏大，对于参观者而言只是冷冰冰的记载，无法激起内心真正的感触。但是个人的回忆充斥的是其独有的生命体验，需要承受痛苦的勇气去面对历史在个人身上留下的刻印。

她在过往战争的残酷与当下粉饰和平的影片拍摄间不断摇摆，对记忆的遗忘和惨剧的重演产生了强烈的纠结与恐惧。她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战争带来的残酷，不要忘记一瞬间的破坏持续性导致的恶果，不要忘记死去的和仍然在苟延残喘的人们，她竭尽全力与遗忘作斗争。

而不可避免的，广岛这一特殊的历史地点，特殊的历史事件，在女人的心里有着不只是历史大事上意义——让她回忆起掩盖在记忆深处的伤口，重新拥有那段难以慰藉的爱情。

他们之间的爱情只是露水情缘，却在碰撞中生成了意想不到的效用，将广岛与女人藏在心底深处的纳韦尔联系在一起，两座城市相隔万里又似曾相识，在女人的呓语和幻想中渐渐重合。日本男人的脸和曾经的初恋情人的悄无声息的贴近，由一双同样轻微抖动的双手、同样的姿势扩散到过往与当下的衔接，完成了广岛与纳韦尔的创伤置换。

典型的杜拉斯特色：在粗糙的沙砾废墟上，在死亡的暗夜飞影下——演绎缺损而荒诞、生动而剧毒的爱情。

在逐渐暗淡的日式住宅里，在夜幕笼罩的咖啡馆里，尘封的记忆慢慢回笼。广岛的激情点燃了纳韦尔的激情，广岛随着潮汐不断涨落的河流重现了纳韦尔柔和曲折的河流，法国女演员喝着酒将眼前的日本建筑师幻想成了当时的初恋情人。纳韦尔的镜头首次出现，揭开了爱情诞生的模样：河流、阒无人迹的堤岸、迎风摇曳的白杨树、骑着单车穿越田野的女孩。这是冲破堤防汹涌而至的爱情记忆，美好而纯真，女人逐渐心醉神迷。

日本建筑师巧妙地、从她一生中成千上万件事情中、选择了纳韦尔来了解女人。他以“如果我们俩相爱，你在纳韦尔的地下室里会感到冷吗？”将二人一同代入法国女演员和德国士兵之间的爱情故事。

电影画面里明暗交织，男人与女人的面庞各占一侧，一方是现实的明亮，是酒精迷醉下的女演员；另一方是光线背后的阴影，是日本建筑师，也是他渐渐隐退的暗夜，更是娓娓道来的讲述中浮现的德国士兵的化身。

灯光师控制着让哪一侧清晰，怎样去照明，以防泯灭珍宝；何时让哪一侧暗淡，隐匿在黑色的丝绒里，从而牵连出无限的遐思。

十四年前，德国士兵从花园被射杀，她茂密的头发在他人鄙夷的眼光中剪去，被关入冰冷潮湿的地窖。头顶飘过慷慨激昂的《马赛曲》，欢欣鼓舞的人们走动着。欢呼的时候，丧钟却在敲响。黑白画面里地下室的鲜血、猫的眼睛和丽娃的眼睛交相辉映，圣艾蒂安教堂的钟声一如既往的响起……

德国士兵的死让丽娃一度陷入疯狂，经受长时间精神的磨难；数月后冬天过去了，创伤记忆暂时压制了，记忆逐渐淡漠了；不再掀翻卧室里的东西，冷静审视书桌上的墨水，仰头望见青天白日。好像一切的一切都在走上正轨。“我那在继续的生命。你那在继续的死亡。”

她怀念自己青葱的岁月，遥想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更记得趴在爱人身上只感受到的逐渐冰冷的体温。她失控了，在咖啡店的阴影里喊叫起来！仿佛是在纳韦尔的地下室里大喊大叫。日本建筑师给了她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咖啡店里的客人回头看向他们，她在疼痛里摆脱迷茫，绽放一个迷人的微笑。她冷静下来，讲述完这个故事。趁夜色到巴黎，正值广岛原子弹爆炸，正值战争结束。

“十四年过去了。

明天这个时候，我将和你相隔万里。”

每一句都有巨大的浓缩意味、放射倾向，有全局的含义、告别的暗示。悲怆、迷惘、突如其来的清醒穿插对话里，字字精湛。

影片的两条线索，一条是历史，人类可以记录在历史书上的集体性重大事件，是广岛的毁灭战争的结束；另一条是爱情，是女人的自身爱情故事，是纳韦尔与广岛在心底的潜在关联，也是影片正面呈现的在广岛的恋爱。当爱情与历史大事相遇，正如十四年前广岛发生的核爆炸，对于远在法国的女人，是战争的彻底结束，是离开故乡纳韦尔前往巴黎开启新生的麻木；也是十四年后，女人来到广岛拍摄关于和平的影片，在这座适合恋爱的城市不经意的唤起昔日德国恋人的创伤。仿佛冥冥之中命运的潮流历史的走势，推动身在其中的女人不可避免的勾起淡忘的爱情。

当爱情与历史的洪流相遇，小人物渺小的辛酸和悲欢根本无法抵挡车辙的碾过，在巨大的惨剧背景下烟尘散尽，只留下了“你害了我。你对我真好。”的两重体验。

三、记忆与遗忘

《广岛之恋》中延续了杜拉斯一直以来探讨的记忆与延续的话题，以不期而至的转场画面，恰到好处的断裂留白，独特的叙事节奏，双线并行。是初恋情人的记忆唤醒和试图淡漠忘却的挣扎，也是以广岛折射出关于战争创伤的记忆和遗忘。

影片中一系列广岛与纳韦尔交替的镜头，丽娃在即将离开广岛时，内心呢喃的独白，一句句毫无逻辑却又蕴含深意，字字哀悼那逝去的爱情与时光。

“黑夜将永无止境。

太阳将永不升起。

我们将怀着满腔诚意，问心无愧地哀悼那消逝的太阳。”

早已忘却的纳韦尔啊，在广岛迸发的情欲中悄没声的重现，身体重回了性爱的巅峰，处境回忆了战争的前奏，丽娃缅怀其初恋的焰火，在酒精的燃烧下……她本是最想忘记纳韦尔那一段时光，殊不知那也是最值得回忆的，是当下的丽娃极重要的组成成分。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她天真的想要让遗忘攫取记忆，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感。

常常说，忘却历史就意味着背叛，那么忘却爱情呢？她走出了纳维尔，走出了初恋情人留下的阴影，也走出了曾经坚信不疑的爱情。当她多年后在广岛，被一个日本建筑师松动了尘封的记忆，再一次面对歇斯底里的情绪，她应该选择遗忘还是记忆？

遗忘是注定的，但是遗忘不是抚平内心创伤的最佳路径；回忆也可以拯救自己，找回曾经逝去的碎片，构建成更完整的自我。

广岛交织纳维尔，现实交织回忆，爱情交织痛苦，难分难舍。电影选择了广岛这一充斥历史记忆的地点展开故事，选角时要求男演员长相有西方特征，无疑是为了创造一个更适合激活遗忘的记忆的氛围，凸显出个人生命记忆永不蒙尘的光辉。

至于人们对于战争的记忆与遗忘，在女演员拍摄的电影就可以窥见一角。在广岛，只能想到拍摄关于战争与和平的影片。女演员饰演的是红十字会护士的身份。即使是拍摄电影的广场，也叫做和平广场。这似乎符合人们的固有印象，提及广岛，想起的是原子弹，是二战，是和平，但总不是那个真正的普通的广岛。道具牌上写着的“广岛惨剧永不重演”是期盼？是讽刺？路过广场的人群无动于衷，对拍摄广岛相关的影片司空见惯，波澜不惊。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记忆与遗忘的典型呢？

人们通过不断地拍摄电影来铭记这里曾经发生的惨剧，可是当地的居民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以淡漠的态度面对这些工作。历史已经是历史，曾经如何与居民当下的生活又有多少关联？一切都已然过去，博物馆里的展品，纪录片里的画面对人们来讲，意义不大。集体的记忆淡忘，崭新的生活在废墟上重建。广岛又遍地鲜花，有矢车菊和菖兰，有牵牛和三色堇，生命在灰烬中复活，废墟之下无数的生机破土而出，是一番新的天地。游行的队伍，鱼贯而过的标语牌，老弱妇孺穿街而过，印象深刻的是几只鸽子从一位日本女子的黑色上衣展翅飞出。

看似都是战后的和平景象，一派欣欣向荣。但是真正记住了这一段历史的，在内心坚持不让悲剧重演的又有多少。“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鲁迅文中的“遗忘的记忆”与《广岛之恋》有相似之处，不光有遗忘，不光有记忆。

反观广岛，集体性的遗忘始终不可避免，高耸的现代建筑，夜夜笙歌的夜总会，街道上人潮涌动，除了鳞次栉比的纪念博物馆，时不时来到的拍摄团队还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当年惨绝人寰的爆炸。居民们知道在拍摄广岛相关的影片，但是他们没有兴趣去了解，最多只知道片名，遑论参与记忆的构建。

电影中的记忆与遗忘，并不是随意记起，随意忘却。总有特定的场面，特定的背景，特定的人物，千丝万缕勾连在一起。德国与日本都是二战的发动方，施暴者，但是德国士兵受到了法国人民的杀害，广岛受到了核爆炸的伤害。

战争带来了什么？战争结束后又剩下了什么？用诗意的阐述，迂回萦绕的艺术形式，混乱的关系，重提的旧事，多年以后的阴差阳错，在广岛和纳维尔之间束上纽带，连接两段相似的创伤。这一场轮回的荒诞的剧本，也在杜拉斯和雷乃的共同演绎下焕发了左岸派的现实主义。往事让人沉醉，忘却让人沉醉，光影交错间，构建起一座大厦。

四、结语

游行的队伍，标语上广岛十万遇难者的呼告，纳维尔和广岛的创伤记忆，从美式咖啡馆到卡萨布兰卡夜总会，影片里的菲斯哥音乐、马赛曲、风笛舞曲，黑白底色下的明暗交织，共同构成了《广岛之恋》的最初印象。

乍一看，影片只缓缓讲述了发生在广岛的爱情故事，追忆了发生在纳维尔的初恋爱情，但是杜拉斯和雷乃让两位主角以哲理且文学的语句贯穿始终，从小人物的生平悲欢、两个地点的特殊含蓄勾勒出背后更波澜壮阔的历史走势，从象征性的爱情故事反思记忆的局限和战争的悲剧。

关于战争的议题屡见不鲜，关于爱情初恋的回忆也俯拾即是，《广岛之恋》中交谈、交谈、总在交谈，艰难晦涩的话语好像在猜谜，但是沉入其中剖析人物内心，别有韵味。

”广岛。这是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纳韦尔。法——国——的——纳——韦——尔。“

讳莫如深的过往，刻骨铭心的爱恋，在两个地域上演着，在广岛的丽娃呼唤着纳韦尔的初恋；拍摄和平电影的片段呼唤对战争的反思，避免冷漠的遗忘、避免重蹈覆辙。那些可能淡去的历史，那些荒诞的战争，凸显独特的时空线索，揭开扑朔迷离的伤口，飘散弥漫的感官冲击，我们可以从这一部影片里思考个人与历史的悲剧关联，记忆与遗忘的双重命题，战争与和平的人道主义思考。

电影画面明暗交叠与男女主角重复诗意的叙述，意味深长的细节欲语还休，密密麻麻缠绕着的线索让人难以一探究竟，只能用含混的语言、揣测的思考看待它的主旨。无论是反战、和平、爱情、记忆，都在矛盾中阐释地淋漓尽致。

(本文为北京大学通选课《光影中的百年中国》2023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3年优秀影视评论”）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本期编辑 | 孙雁南

图片来源于网络

原标题：《锐评 ｜ 柴烨灵：《广岛之恋》：记忆与遗忘，广岛与纳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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