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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顾颉刚赠赵俪生书法的用印
最近读到高羔先生《顾颉刚书法的用印》(《中华读书报》2024年5月8日第7版)一文,谈到顾颉刚先生1956年青岛休养期间,赠赵俪生“苍茫海上月”书作的用印问题。高文大意为:赵俪生邀请顾颉刚家宴,结束后顾颉刚题字以赠之。但顾颉刚此次未携带印章,于是从赵俪生书架上取出《古史辨》一册,剪下来版权页上的“顾颉刚”印贴在上面,这枚印章所用印泥非红色,而是蓝色。顾先生特地解释:“当时守制,故用蓝印泥,殊不恭。”而赵俪生2005年出版的《师友书画集》所收书作印章却非蓝色。高先生在网上查到1930年版《古史辨》三字篆书白文印章是红色。
高文曾以《顾颉刚写字无印章》为题,先后刊载于《金声玉振:城关碑刻墨迹撷萃》(甘肃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231-234页)、《兰州日报》2020年8月2日第3版、《书法导报》2024年3月27日第16版,称此问题为“文史界一段未解之谜,还有待后人破解”。可见高先生蓄疑已久。
顾颉刚1956年8月赠赵俪生书作
高先生此文,其实是在《师友书画集》中赵俪生为顾颉刚书法所作跋语(《画苑萃英》2005年第1期,第39页)的基础上敷衍成文。顾颉刚的这幅书作,落款云:“一九五六年八月率成短句,博俪生先生一笑,兼以志羡。顾颉刚。”同页还收有顾先生所赠另一幅书法,内容是明代马文升的《游崆峒》,落款:“俪生先生久游陇上,书此以赠。顾颉刚。”钤白文方印:“颉刚印信。”当时赵俪生已由山东大学调入远在大西北的兰州大学多年。检《顾颉刚日记》,此条幅写于1963年11月14日赵俪生20世纪80年代初曾在《我的自传》中提到过这幅字,谓:“新近故世的顾颉刚前辈曾写赐一幅字条,其末句云,‘不须更问蓬莱岛,此地令人欲挂冠’。看起来,老人家是要叫我在此安家落户的了。”赵俪生跋语谈的是1956年顾颉刚书法,后面讨论的也主要是这一幅作品。
众所周知,顾颉刚先生除了为学术界奉献出丰硕而又精深的学术著作外,还为20世纪留了煌煌十二卷的《顾颉刚日记》(含索引,联经版)。检顾颉刚1956年8月29日:
到政协访树帜,并见薛德焴、张孟闻、董聿茂、陈义等。与树帜到中山路全聚福进点。回政协。予到医院,就钱医诊。到郑鹤声处。回童宅,交药。出,到刘雁浦处,晤锦蕙及羌瑜。到政协,鹤声来,与树帜、鹤声同到全聚福午饭。晤禹瀚、崔之兰等。
送树帜行。予到山大门口冷饮、剃头。到赵俪生处谈,并为题册子,观画。丕绳来,与丕绳、俪生及其女絪、子缊到栖霞路科学院休养所访王之屏。与丕绳、之屏同到范医处,不值。
在童宅饭后再到范医处针灸。回童宅喝牛奶。九时归。彻夜无眠。看《胶澳志》。
题俪生册
苍茫海上月,突兀画山中,化境融真幻,烟云涌笔间。
在俪生家可凭阑观海,渠又喜藏画,故云。
今日写字忽然手颤,见者当谓是七八十人矣。
可见,顾颉刚是在与辛树帜、郑鹤声在全聚福午饭后,才去的山东大学赵俪生处,观看赵所收藏画作。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是“在俪生家可凭阑观海,渠又喜藏画,故云”(高先生没有查阅顾先生日记,对顾先生书法风格也不熟悉,故释文也存在一些误字)。青岛在晚清民国时候,是遗老聚居地。1949年后,流散出来了大批书画精品,好东西多,价钱也便宜。赵俪生当时购藏了不少宋、明、清名人书画。(详参赵俪生:《篱槿堂自叙》第十四章“青岛山东大学(二)·买字画”,《赵俪生高昭一夫妇回忆录》,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3-145页)后来几经沧桑,一些书画充公,成为了甘肃省博物馆藏品。(高昭一:《回首忆当年》第七章“苦难的开始”,《赵俪生高昭一夫妇回忆录》,第320-321页)几天后的9月2日,顾先生与童书业应邀赴黄孝纾(公渚)家宴,饭后欣赏其所藏文徵明夏木垂阴图。顾先生再一次感慨道:“青岛本为下台官僚寄居之所,故颇有书画古物。山大教授中颇有收藏者,赵俪生其一也。”
顾先生日记,对于日常交往,记载得十分详细。在青岛期间,童书业妻子送来西瓜汁这样的小事,也于日记中特地记上一笔。赵俪生跋语中提到的这顿令顾先生难忘的家宴,检顾先生日记,则是发生在题字的次日(8月30日),共同赴宴的还有童书业、王崇武等。赵先生晚年撰写跋语之时,已经是近九十高龄,将发生两天的事情记成在一天,人之常情,很容易理解。
弄清了题字的时间,我们再来看所谓的印章颜色问题。顾先生剪下来《古史辨》版权页上的印戳,用来充作书法作品的钤印。如此行事,大有魏晋风度。故而给赵俪生留下深刻的印象。既然顾先生说了:“当时守制,故用蓝印泥,殊不恭。”那么,这个问题解决起来很容易,方法有二:一是查顾潮编《顾颉刚年谱(增订本)》民国部分或者日记,守制发生在哪一年,然后查当年或稍后出版的《古史辨》的版权页。二是《古史辨》总计七册,其中第四、第六两册罗根泽编,第七册(分上中下三册)吕思勉、童书业编,则顾先生剪取的,肯定不是这三册版权页。那么,查阅其余四册《古史辨》版权页,即可知有无蓝色印泥的印章。只是高先生在查了1930年版《古史辨》(即《古史辨》第二册),就匆匆下了结论。查南京大学图书馆藏《古史辨》第五册,封底版权页“顾颉刚”印正作蓝色。印章与《师友书画集》所收顾颉刚书作钤印,显然是同一方印章。该书是1935年1月由北平朴社印行出版。检《顾颉刚年谱(增订本)》1934年条:
八月十五日:抵平,知继母已于前日逝,即与家人南归奔丧。二十日,抵杭。遂请假数月,请假期间校课及《禹贡》半月刊编辑事务均交谭其骧负责,《燕京学报》及通俗读物编刊社事均交容庚负责。
九月二十五日:致胡适信,曰:“上月奔丧南来,接诵唁电,甚感。承嘱改订丧礼,当然极合我意,但权不我操,且家父年老,不忍伤其心,故且维持旧仪……”信刊《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中华书局一九七九年五月出版。(第250-251页)
可知顾先生守制,是因为前一年八月中旬继母去世。当时胡适还致唁电,并嘱顾颉刚改订丧礼,但顾先生老父在堂,不忍因移风易俗而致老人家伤心,“故且维持旧仪”。
还要说明的是,《古史辨》第五册扉页的顾廷龙题签后所钤“起潜”一印,也是蓝色。因为顾廷龙是顾颉刚族叔,故亦用蓝色印泥。
《古史辨》第五册版权页和题签(南京大学图书馆藏)
《师友书画集》中顾颉刚先生的钤印,既然是剪取自《古史辨》第五册,为何由蓝色变成了红色呢?这其实是个技术问题。早在晚清时期,还没有彩色胶卷,但存世的老照片中不乏彩照,靠的就是手工上色。《师友书画集》出版于2004年,当时的排版调色技术远非晚清所能及。而且这部《书画集》出版时,赵先生已是望九之人,《画苑英萃》编辑部将“赵俪生书法艺术”和《师友书画集》合为一册,作为专辑发行,无疑兼有祝寿之义,自然会把顾先生守制时的蓝色印章调色为红色,毕竟当年顾先生都觉得用蓝印贴在赠字上“殊不恭”。而这份杂志由甘肃新华彩色制版中心制版,甘肃新华印刷厂印行,这个小小的技术问题自然难不倒排版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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