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杨国荣丨再思荀子的人性学说
在人性问题上,荀子有不同表述,由此,对其人性理论,也形成了种种带有歧义的解释。流行之论以荀子为性恶说的代表,这种人性理论又被视为孟子性善说的对立面。晚近以来,又有所谓“性朴”说,以为荀子的人性理论以主张“性朴”而非“性恶”为特点,这种看法既有曲意回护的取向,也有强求新说之意,似乎很难视为荀子的人性理论的恰当解说。合理的进路在于回到荀子本身的论述,并作综合考察。
在荀子那里,人性最初确实与“朴”联系在一起,所谓“本始材朴”之说便体现了这一点:“性者,本始材朴也”[1]。这种最初的天性既非善,也非恶,其特点在于自然而然,荀子以“不事而自然谓之性”[2]概述了这一点。按其内涵,“本始材朴”的原初人性,也就是人性的本然形态。荀子认为,这种原初的人性不同于现实的人性,它乃是本然意义上的人性自发衍化的产物,已呈现现实形态。对荀子而言,原初的人性(本然的人性)包含自然的趋向,后者是“本始材朴”的本然形态所内含的,也可以说是其题中之义。然而,如果让本然之性的自然趋向任意衍化,便可能趋向于恶:“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3]这里,人性被规定为本然与现实二个层面:在原初或“本始材朴”的意义上,人性处于本然的阶段;随着后天的作用和衍化,本然之性便转向现实形态:“恶”可以看着是现实人性的最初表现。需要注意的是,呈现“恶”之取向的人性,并不是人性固有的形式,而是通过“顺是”即后天的自发变迁而形成,这里的“顺是”值得特别关注,它属广义的后天作用形式,也是本然之性向现实人性转化的最初前提。由“顺是”而引发的人性衍化,不同于本然意义上的“本始材朴”,而是具有现实的形式,这种形式的人性之“恶”的趋向,则使最初的现实人性呈现负面意义,正是后者,使“化性起伪”成为必要:“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4]所谓“化性起伪”,也就是对已经处于“恶”的现实人性加以约束和引导,使之趋向于礼义。
不难注意到,在荀子那里,人性呈现二重规定:即本然形态与现实形态。人性的本然形态以“本始材朴”为特点,与之相关,将荀子的人性视为“性朴”论,既有一定根据,又并不全面:对荀子而言,“朴”固然也属人性的体现,但只是其原初的形态,而非全部内容,除了“本始材朴”的本然规定,人性还具有现实的形态,后者具体表现为二个层面:首先是顺乎本然的自然之性(“顺是”)所呈现的人性,其形式具有负面的意义(表现为“恶”的品格),这种形态可看作是“一阶”或初始的现实人性;从这一设定看,认为荀子的人性论侧重于“性恶”,也并非毫无所据,但是笼统地以“性恶”言说荀子的人性论,则似乎未能注意在荀子那里,这种人性一方面并不是人性的原初形式,另一方面也不是现实人性的终极形态。事实上,对荀子来说,人性的现实形态不仅仅以负面(性恶)为形式,而且包括经过“化性起伪”而变革初始之“恶”,使之归于礼义(“伪起而生礼义”)的现实形态,后者表现为以礼义为内容的现实人性。这一意义上的人性,可以视为“二阶”现实形态。
以上所述表明,荀子对人性的看法,包含着对其不同形态的区分:以“本始材朴”为形式,荀子肯定了人性的本然形式;与之相关的是现实的人性,后者又被规定为二重形态:以“顺是”为进路,人性表现出否定或负面的趋向;在“化性起伪”的前提下,人性取得了与礼义一致的形式。在此,对应于“顺是”与“化性起伪”,人性的现实形态具有不同内容。质言之,人性中恶的趋向一方面不同于本然,而表现为现实的初始形态,另一方面又与“应然”难以相容。如后文将论,“应然”具有当然而未然的性质,作为人应追求或实现的形态,其内容以合乎礼义规范为特点。在荀子看来,从呈现负面意义的现实人性(恶)到“应然”形态的现实人性,需要经过“化性其伪”的过程。可以看到,荀子对人性的理解与孟子的实质差异,在于更明确并自觉的区分人性的本然趋向与现实形态。
进而言之,按荀子的理解,只有通过“化性起伪”、改造趋向于“恶”的负面之性,才能达到具有正面真正意义(合乎礼义)的现实人性。这一点,从荀子有关人性的一些论述中可以较为清楚地了解。荀子在比较人与其他存在时曾指出:“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 [5]这里所说的“知”包括知觉、欲望等,前面所引关于性恶的论述中,荀子已提及,人一开始具有各种自然的欲望,如耳目、声色之欲,等等,这些都属于广义上的“知”。在荀子看来,上述之“知”固然具有现实形态,但仅仅具这一层面的“知”,并不表明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相反,如果在人的现实存在中“顺是”,则可能走向否定或负面的存在形态;唯有从以上之“知”进一步提升到“义”,人才能达到他所确认的准则。也就是说,人不同于其他存在的根本之处,在于“有义”。因此,具有负面形态的人性固然已通过“顺是”的活动而取得现实形态,但它仍不同于具有正面意义(合乎礼义)的人性,只有通过“化性起伪”而趋向于“义”,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质言之,人性的现实形态固然不同于本然之性,但这种现实人性同样有负面与正面之分。
关于人性的讨论上,实质上与“何为人”的问题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人性不仅与理解“什么是人”相关,而且涉及如何达到人的理想形态。如所周知,孔子提出“性相近”之说,以此作为人格成就的出发点,孟子则将“性相近”引向“性本善”,通过本然之性与现实人性的合一,为人格涵养提供依据。在孟子看来,理想的人格与尚未达到理想之境的人的差异,主要在于内在根据(善性)不同,这种根据同时构成了人格发展的出发点。与之不同,荀子区分了人性的本然形态与现实形态,人格的完善不仅以本然到现实的衍化为指向,而且相应于现实人性的不同内涵,表现为通过化性起伪而由初始的(一阶的)现实人性向合乎礼义的(二阶的)的现实人性转化,所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6]便突出了后一趋向。对荀子而言,“本始材朴”的本然之性只是最初的对象和依托,无法成为人格涵养的现实出发点,达到“完美”人格之境,主要依赖于后天的人为和努力:“无伪则性不能自美”[7]。正是基于这一看法,荀子一再指出:“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凡所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8]化性起伪的具体内容,也就是通过社会的影响与个体自身的作用,以变革经过“顺是”的后天自发衍化而趋向于否定形态(恶)的现实人性,使之合乎礼义。这里,理想的人格一方面不同于“本始材朴”的本然之性,另一方面也有别于自发衍化而形成的否定形态的人性(以“恶”为呈现形态之性)。
化性起伪之“伪”(人为)具有多重形式,从总体上看,它主要表现为后天的积善过程:“涂之人百姓,积善而全尽谓之圣人。彼求之而后得,为之而后成,积之而后高,尽之而后圣;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积也。”[9]具体而言,这一过程既取决于习俗(环境)的影响,又关乎后天的教育的作用:“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注错习俗之所积耳。”[10]大致而言,以上因素主要涉及社会的文化历史发展。与之相关的是个体的习行(做事):“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11]环境、教育的影响具有外在的特点,它固然可以使个体把握普遍的礼义,但这些社会原则只有进一步内化为人的规范意识,才能产生实际的影响。事实上,礼义之中的“义”,本身便展现为内在的伦理观念,所谓“成圣”,也就是以此为据,展开切实的践行:“行之,明也,明之为圣人。圣人也者,本仁义,当是非,齐言行,不失毫厘,无它道焉,已乎行之矣。”[12]行的具体内容即社会领域的践履和做事,总起来,个体的这些活动与社会环境的相互作用,推动着人格之境的不断提升。
当然,通过“化性起伪”而达到的合乎礼义之人格,主要表现为对现实人性的变革,这种人格形态诚然超越了现实之“恶”,但仍有别于应然形态的理想之境。人性的理想形态(应然形态)作为当然而未然,具有“全而粹”的完美特点:“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13]达到这种应然的理想形态,展开为一个不断“积善”的过程。这样,概要而言,荀子所理解的人性,呈现为不同的发展阶段并具有与每一阶段相应的特点:以“本始材朴”、“不事自然”为形式,人性表现为本然形态;经过“顺是”的自发衍化,逐渐形成了具有负面内容的现实人性(“恶”);基于“化性起伪”的变革过程,人性开始走向合乎礼义的现实形态;在“积善”的无尽过程中,人性进一步趋向于“全而粹”的应然(理想)形态。以上过程在总体上表现为从本然、现实到应然的进展。
——————————
[1] 《荀子·礼论》
[2]《荀子·正名》
[3] 《荀子·性恶》
[4] 《荀子·性恶》
[5] 《荀子·王制》
[6] 《荀子·性恶》
[7] 《荀子·礼论》
[8] 《荀子·性恶》
[9] 《荀子·儒效》
[10] 《荀子·荣辱》
[11] 《荀子·正名》
[12] 《荀子·儒效》
[13] 《荀子·劝学》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