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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勇对话孙江(下):记忆研究最重要的目的是抢救个体经验
政邦茶座>>
人种、封建、法治、国民性、科学、功利主义……这些我们经常会用到的词汇,到底什么意思?这些词是怎么产生的?有着什么样的前世今生?如果用一本书的篇幅来写一个“词”,该怎么写?
整整一年前,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学衡尔雅文库”(第一辑)七种图书正式亮相,分别为《人种》(孙江著)、《封建》(冯天瑜著)、《法治》(李晓东著)、《国语》(王东杰著)、《国民性》(李冬木著)、《科学》(沈国威著)、《功利主义》(李青著)。
“学衡尔雅文库”由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统筹、孙江教授主编,延揽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一流学者,旨在梳理“影响现代中国政治—社会的100个关键概念”,在此基础上形成100本专著,通过对每一个关键概念进行深度的知识考察,力求打破古今中外之区隔,树立本土风范。
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创始院长、“学衡尔雅文库”主编孙江教授强调概念史研究有这么一个信条:“没有共同的概念,就不可能有共同的社会,更不可能有行动的政治领域”,“学衡尔雅文库”期冀把学术成果转化为公共知识,让读者通过一个个基本概念所凝结的历史,了解过去的经验,展望未来的地平。
本期政邦茶座,邀请到孙江教授,谈谈那些“词汇”的故事。
本期政邦茶座嘉宾:孙江 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暨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创始院长、中国会党史研究会会长。提倡“全球本土化”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力求打破古今中外之区隔,学科涉及政治学、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宗教学等领域。近著有《重审近代中国的结社》《重审中国的“近代”——在思想与社会之间》等。主持“学衡尔雅文库”、《记忆之场》全译本15卷翻译等。
政邦茶座主持人:高明勇 政邦智库理事长
高明勇:回到刚才提到的概念高度抽象化的问题,词汇和概念都是用来交流的,这些词语高度抽象化后会带来很多交流障碍。例如,本来一个词汇可以传递信息, 有时却需要其他词汇来解释,即使如此,未必能解释清楚。由此,可以推出你策划“学衡尔雅文库”的意义。
孙江:
概念越抽象,越容易滥用和误用,因为每个人都可以赋予其新的内涵。“公共知识分子”原本是一个非常好的词汇,在一些人那里成了贬义词,有些被称为“公共知识分子”的,本人还很不高兴。
概念史研究的目的不是助长滥用和误用,而是想通过“正本清源”的努力搭建进行坚实的对话的基础,大家能在基本概念、进而历史的基本问题上达成共识。共识有“内在的”和“对外的”,“内在的”就是我经常引用的一句话:没有共同的概念,就不可能有共同的社会,更不要说有行动的政治领域。如果连内部都达不成“共识”,又如何与外部交流和疏通呢?前些年,学界谈“天下”,作为中国人,我们理解天下的正面含义——四海一家,世界大同。但周边的韩国、日本和越南等国家的学者就不这么看,认为是天朝意识的返照;西方一些学者也不这样看,认为是中华帝国梦。还指指戳戳认为有什么来历。在对外交流时,多用彼此可以互通的词汇,姑且不问天下有多大的实在性,在现代国际交往体系里,天下永远应该定格在过去。
高明勇:“内在共识”的建立,同样任重道远。
孙江:
很重要。特别是在经历过战争、被殖民和革命的中国,历史满身疮痍,包括概念史在内的历史研究,应该以寻求共识为取向。法国大革命及其后续的血雨腥风给不同阶层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在大革命二百周年纪念来临之前,法国人原本想以和解为主题策划纪念活动,后来发现不同记忆和不同观点的人之间的隔阂太大,最后干脆各行其是。实际上,19世纪下中叶以后,法国历史叙述的主旋律是在抚慰伤痕、建立民族的共识。
高明勇:刚才说的词汇、概念使用上出现的问题,涉及“翻译”。从历史上看,有不少词汇是从日语翻译过来的,即使是在今天,仍有不少词汇通过“翻译”进入中国。
孙江:
跨语言、跨文化的概念史研究涉及翻译问题。translate源于拉丁语transfero,fero即搬运,transfero是把东西从一个地方搬运到另一个地方。把一个文化中的概念搬运到另一个文化,涉及复杂的概念再生产问题。
来自日本的词汇或概念叫“和制汉语”。许多人因为是日本的词汇,情感上接受不了。实际上,将西语词汇翻成汉字的日本人都有一个身份——汉学家,他们熟读经史子集,会写汉诗,写汉文,在浸渍于中国传统文化上,今天的绝大多数中国人只能望其项背。在文化上,汉字就像中世纪欧洲的拉丁语一样,存在着以汉字为中心的文化连带。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人,在知识属性上与这些日本人有很多共同点,因此,可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拿来就用。
其实,“和制汉语”的翻译很多并不确切,如用《汉书》自由翻译liberty,很好使用,但不如严复的“群己权界论”准确。严复曾经激烈抵抗“和制汉语”。宗教一语源出于六朝,是“一宗之教”的意思。严复认为religion应该译成“教宗”——“一教之宗旨”。可是,抵不过“和制汉语”所依托的日译书,后者大量流入中文世界,最后连严复本人也改用宗教了。
高明勇:查资料时发现你有一个思考模型,很直观地表现了您的全球在地化的学术思考。
孙江:
这是我学术思考的模型,说明了我为什么要研究看似互不相关的问题的原因所在。今天我们常听到历史碎片化的呼声,这提醒我们思考为什么要研究历史?总不成像个“肉喇叭”以传递他人的思想为己任吧。需要有问题意识,问题意识的原点就在你的生活中,人都会生老病死,都需要柴米油盐,基于生活而来的思考是最本真的。将思考之光投射到历史之中,从历史角度看待彼时的人事,自然就会触及两个关键概念——世间和社会。
表征人群聚合离散的“世间”是个佛教词汇,我用来强调这种聚合是不知不觉自然形成的。在这个基础上,由有意为之的规则建构的秩序是“社会”。二者之间有差异,各有各的规则。这是我思考的出发点,就是我所研究的“社会史”。
高明勇:这个模型很接地气,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
孙江:
人是受惯习影响的,甚而可以说大多数人是生活在惯习之中的。比如,有人有求于你,即使你不愿意见,基于人情世故,也要见,甚至还要一起坐在圆桌旁。这是中国人的习俗,习俗铸就了我们的“心性”(mentality)。与“心性”容易搞混淆的是memory(记忆)。记忆,确切地说是“回忆”,之所以值得研究,因为是主体自身的唤起的行为,影响甚至主导了主体的思考和行为。如果再进一步追究,我们是生活在由语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那些支配我们思想的概念,无疑值得研究。因此,我把自己的学术研究用三个关键词——社会、心性(记忆)、概念勾连起来了。
在社会、心性、概念的外围,分别是在地化(本土化)、全球化和全球在地化。我本来使用“本土化”,现在用的人很多,我觉得和我的用法根本不是一回事,很多标榜本土化的自主意识,在我看来就是“西方中心”的投影或翻版。所以,为了区隔,我现在改用为“在地化”。“在地化”和“本土化”是一个意思,都是“全球化”刺激下的产物,如果没有全球化的“他者”,就没有在地化的“自者”。在二者的交互碰撞中理解社会、心性和概念,是“全球在地化”的研究。“学衡尔雅文库”可以说是实践“全球在地化”的一个尝试。
高明勇:如果把你规划的100个词汇放在一起,将是一本非常有趣的词典,相当于一个符号体系、集体记忆的图谱。作为策划者,是否有一个目标或者期待?
孙江:
我策划这项研究,是和我个人的经验有关的。同样是中国研究,美国有区域研究,日本有东洋学,欧洲有东方学或汉学,它们各有传统和问题意识,那么我们的问题意识是什么呢?为什么需要庞大的研究人员来研究自己?从海外看,中国的学术从业人员众多,文字生产量大,但影响非常有限,原因可以举出很多。“学衡尔雅文库”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就是想为中国学术的发展做些基础服务工作。
踏踏实实地做一件事,很难,非常难。我们的工作是靠我和几位同僚,特别是我的弟子们来展开的。我告诫自己不抱怨,永远不要抱怨。提到学衡研究院,大家会想到概念史,我们的记忆研究,无论是翻译还是研究,在国内学界都是可圈可点的。我从国外回来的目的是要推动概念史研究,但举目望去,没有同路人。但是,我的同僚有不少人在从事记忆研究,就这样,一边做记忆研究,一边学习概念史研究。在“学衡尔雅文库”之外,随着皮埃尔•诺拉主编的《记忆之场》全译本(15卷)和我们围绕南京记忆的研究著作的出版,人们会发现,原来记忆研究也是学衡研究院的一大特色。
高明勇:我研究评论史的时候,留意到“中国问题”这个概念,不管是罗素、费正清,还是梁漱溟、胡适、王造时,包括当下的汪丁丁等学者,都很关注这个问题,做出了不同的阐释。您是如何理解“中国问题”这个概念?
孙江:
一下子报出这么多名字,每个人的“中国问题”各不相同,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一般而言,就中国自身而言,从古至今,所谓“中国问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个是外在秩序问题。如何建立自洽、合理的秩序,秦汉之际有封建制和郡县制的抉择;在大一统下,封建制仍被屡屡提及,绝大多数情景下的意义是,如何激发基层官僚制的活力。这个一直影响的你提到民国时代的人的思考。第二个是内在秩序问题。中国的近代化是一个持续断裂的过程,以牺牲过去为代价的近代化,可能舍中国之外而无他。断裂之后如何重塑精神世界,也是上述民国人物思考的问题。
高明勇:在您的研究构想中有“中国问题”这一概念吗?
孙江:
我没有特别强烈的“中国问题”意识,用你的话是概念。如果将“中国问题”作为研究对象,进行的一定是对策性研究,我不擅长。
高明勇:“七君子事件”中的王造时,很容易被人忽视,他当年专门制定了关于“中国问题”的研究计划,将问题细化,逐一分析。
孙江:
作为一个史家,我刚才提到为什么我对历史的作用持怀疑态度,原因在于我们对过去的看法越执着,对当下就愈冷漠。作为一个生活在当下的人,更应该把时间、精力投入到与当前问题有关的历史研究中,战后美国的中国研究何以后来居上、一枝独秀,就是有明确的问题意识,从问题意识出发,使用严格的社会科学方法进行研究。
在这个意义上,我完全理解你提到的王造时的想法与做法。如果给我条件,我也愿意做同样的事情。我们目前研究的记忆问题,具有当下性的,与口述史关联。如果不抢救个体记忆,随着个体自然生命的消失,历史也会随之消失。因此,口述史的当务之急是抢救个体记忆。时间在加速流逝,网络的出现造就了虚拟社会。而随着大数据的出现,个体经验逐渐被消解,记忆研究最重要的目的是抢救个体经验。
高明勇:您这么一说,我感觉“政邦茶座”的系列访谈也有了记忆研究的意味,包括咱们的访谈。
孙江:
确实如此。随着自然生命的消亡,历史在史家的身边流逝。如果我们没有记录当代,没有留下关于活着的历史的痕迹,那就有负于史家之名了。
访谈工作非常重要,需要智慧,在给定的条件下做最重要、最有益的事情。给多大空间,就做多大的事情,不要抱怨。
高明勇:谢谢您的鼓励,虽然在不同的领域,我相信都在追求一种更有价值的工作。虽然“政邦茶座”的访谈也有“口述史”的色彩,但和学术上的“口述史”还是不太一样的。回到今天的主题上,同一个概念,有不同的理解。
孙江:
是的,你完全可以自己创造一个词语,我其实不喜欢“口述史”这一说法,因为汉语里的“史”与西文history,很不一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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