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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和 | 九十岁的陆士清老师

2024-05-28 18: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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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陆士清老师的九十寿辰,我们策划编辑的这本纪念文集,终于能够赶在年内正式出版,献给寿星了。我说的“我们”,是陆老师的几个老学生张德明、汪澜和我,加上白杨、剑龙,还有海外作家周励和陈瑞琳等。其实我们也只是发起一个编书的提议,没有想到响应者异常热烈,不到数月,稿子便纷至沓来,很快就编成了这么厚厚的一大本。

陆士清先生

集稿编辑的工作主要由汪澜、周励、瑞琳他们几个在张罗,我没有具体参与,他们派给我的活只是写一篇序文。现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已经把书稿清样送来,我必须尽快完成这个任务,让纪念文集早日出版。

我写下题目:九十岁的陆士清老师。

思路片刻恍惚:陆士清老师与“九十岁”,两者怎么能够联系起来呢?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生命经过九十年的折腾,总是与“衰老”联系在一起。过去的中国人,大约到了六七十岁,就要出门扶手杖,自称“老朽”了。但陆老师是例外,除了一头亮晶晶的白发,除了有点儿耳背,在他身上看不出什么“老”的迹象——我说的还不是指生理方面,主要是指他的精神。

首先是他的敏感。不说别的,前几年网络写作刚进入我们的文学生活,很多像我这样年龄的朋友都有点抵触,至多也采取高蹈、矜持的态度,而陆老师却立刻把“网络”这一新生事物引进了自己从事的学科建设。他不但积极支持上海作家协会建立华语文学网,还以此为依托,连续几年组织了高质量的世界华文文学论坛,产生了很好的学术效应。开始筹划这项工作的那一年是2014年,按照虚岁的算法,陆老师已经82岁,他照样走在我们的前头。

其次是旺盛的精力。我们称赞一个老人精力旺盛,多半是指他能够外出旅游或者尚且健谈,但是我们的陆老师,精力旺盛则表现为他那么活跃的思维能力。2016年,也就是虚岁84岁那一年,陆老师在首届世界华文文学论坛上宣读了题为《辉耀女性意识的光芒》的长篇论文,几近万言,汪洋恣肆。他谈的是女作家施玮的一部新作的女性意识和女性感受,读长篇小说,写长篇论文,还有神采飞扬的长篇发言,论述的内容都是崭新的、前沿的,道出了人所未道之处。这样的老人,才称得上思路活跃,感情饱满,精力旺盛呢。我读黄炜星、许慧楠两位研究生撰写的《陆士清学术年表》,发现在近十年里,陆老师几乎每年都多次参加全国性的学术会议,发表多篇研究性的学术论文,直到疫情流行前夕。陆老师的生命力旺盛可见一斑。

其三是热情。一个高龄老人,通常由于身体逐渐衰弱,生活圈子日益缩小,会慢慢把注意力从外部世界转向内部世界,更多地关心自己的健康和尊严,而难以顾及他人。

陆老师则又不一样,与他交往,很难在他身上看到一般老年人常有的倚老卖老的习性。他的热情是对待他人,特别是对待年轻人的一种本能。举一个例子,我在复旦大学曾经指导过为数不多的几个博士生、博士后研究台湾文学或者世界华文文学,这些年轻人毕业后分散在各地高校、学术机关工作,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我后来才发现,我曾经的学生都成了陆老师的忘年交,他们之间交往非常融洽,而且陆老师对他们的研究事业都付之非常高的热情,给予支持,对他们的学术成果了如指掌。他不但在我面前经常称赞他们的新作,甚至还反复建议我设法把他们调回复旦大学,集中力量发展母校的学科建设。我在热情似火的陆老师面前,真的感到有点惭愧。

试问:一个九十岁的人,具有思维的敏锐、精力的旺盛、热情的强烈,还能算是一个老人吗?唯有年轻人所具备的特征,在陆老师身上一应俱全,那么,我们能说陆老师是一个老人吗?不是不是,我们与陆老师在一起,就会感受到一种青春扑面的感觉。而这种让人年轻的感觉,不是来自他因勤于锻炼而肌肉强健、因好胃口而脸色红润,也不是来自他因博学而炫耀,都不是的,陆士清老师的年轻活力,来自他的宽阔胸襟与视野,来自他对学科、对学术的赤婴之心。我前面已经指出过,他的敏感是出于对学术的创新追求,他精力旺盛是用之于学术研究和学术活动,他的热情表现在培养更多的青年人才。有了这样一个视域,就会有一个比较高的思想起点。所以,陆老师身上所洋溢的青春活力,是与他这种远大的学术视野和对事业的理想相关联的。

遥想在我考进复旦中文系的时候,陆老师正是一位年富力强的中年教师,兼着一些行政工作,忙忙碌碌地给我们讲述当代文学史课程。那个时候,像复旦大学这样的名校,尤其是在大师如云的中文系,难免会有厚古薄今的学科歧视。

在一般人心目中,古代文学要比现代文学的学术含金量高出许多,而现代文学又要比当代文学高出许多,那时当代文学研究者还没有自觉的学科意识,连有些研究现代文学的著名学者都在发表“当代文学不宜成史”的观点。还有一个客观因素是:多年的政治运动在当代文学史上烙下了深刻而惨痛的烙印,令人心有余悸,畏缩不前。所以,对当代文学能否成为一门具有科学性的学科,学界是有争议的。然而陆士清老师是一个在学术上敢于创新,敢于吃螃蟹的人,他不但率先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开设了当代文学史课程,而且以复旦大学领衔、联合22个院校同行,群策群力,编写了三册之巨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材。我没有查核过这部文学史是否就是中国第一部当代文学史,但至少也是全国最早出版的几部文学史之一,它不是概观式地扫描文学现象,而是采取了主流的文学史的编写体例。

这部文学史从1978年开始编写,分册出版,第三册直到1984年才最后完成。我于1982年初毕业留校,在陆老师担任主任的语言文学研究所当代文学研究室工作,参与的第一个集体项目,就是这本当代文学史第三册的写作。当时首届茅盾文学奖刚刚评出五部长篇小说,陆老师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在文学史里专门列一个章节,介绍“茅奖”获奖作品。在四十年后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获奖作品大部分都被人们遗忘了,但也有个别作品留存了下来。这是一个历史发展的过程,当时陆老师领衔的团队以大胆、敏感的探索精神,为当代文学的经典化、学科化,开辟新的学术道路,做出了可贵的尝试。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当代文学学科渐渐被学界重视起来了。然而在陆老师主持统稿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出版的同时,陆老师的学术兴趣却已经转移,他被当代文学领域中一个长期人为遮蔽的领域所吸引,那就是起初被视为禁区的台港文学。八十年代初台湾还没有解严,两岸处于严峻的军事对立之中,但民间破冰之旅已经悄悄启动。

右1陆士清教授,依次白舒荣、白先勇、高贤君

最初是一批旅美的海外作家和学者踏入了故乡的土地,他们回乡之路的第一站,往往就选择了上海。作为上海的学术重镇,复旦大学自然而然成了接待海外华人作家、学者最理想的工作站。有些因缘可能出于偶然,但作为接待工作人员的陆士清老师又一次敏锐地看到了一个新的学术天地,他开始把学术热情投注于台湾香港文学。

第一批学术成果就是对於梨华、聂华苓、白先勇、王祯和等作家作品的研究,并且很快在1981年开设了台湾文学的选修课程,这大约是乙未年割台以来,第一次在中国高校正式系统讲授台湾文学的课程。我当时还是大四学生,第一次在课堂里闻所未闻地接受了台湾作家作品的介绍。陆老师不但第一次介绍了台湾文学的历史,毫无褒贬色彩地讲解了台湾现代主义思潮和乡土文学思潮,特别不容易的是,还客观地介绍了五十年代台湾“反共文学”、军中文学的一些代表作品,虽然是很初步的,但还是能够比较全面地让我们了解到日寇铁蹄和国民党统治下的台湾文学概貌。这门课唤起了我对台湾文学的研究兴趣,这以后,台湾文学、香港文学以及后来的世界华文文学的发展动态,一直在我的学术视野之内。

从当代文学到台港文学又到世界华文文学,现在它已经发展成为一门独立学科了,早已成为显学。但是真正要做好这门学科的研究与建设,并不容易。学术是有自己的原则和标准的,几十年来,许多学者一直在试图冲破各种各样的清规戒律,冲破各种“左”的思想、“左”的路线障碍,以最大的善意来化解仇恨与敌对情绪,他们一直在努力地完善、推动、深化这门学科。

当然,与所有的学科发展一样,这门学科在发展中也会遇到高潮、低潮,有时候顺风顺水,蓬勃活跃,有时候突然触礁,举步维艰。我没有介入到这门学科中去,就是因为犹豫中感觉到其中的许多困难,要化解这些难处,需要大智慧,需要有胆有识有良知,有高度的党性自觉和执行国家意志的灵活性和原则性等先决条件。然而,这些在别人眼里感到很难达到的先决条件,我觉得在陆士清老师身上得天独厚,游刃有余,再加上陆老师具有那种充满亲和力的人际交往能力,那种运筹帷幄的非凡工作能力,以及他对人的真诚、对学术的执着,使得他成为建设这门学科的一面旗帜。四十年弹指一挥间,这门学科在迅速发展,陆老师也随着这门学科一起进步、提升,一起焕发出生命的青春力量。

祝福陆士清老师,继续永葆青春。

陈思和2023年9月28日写于鱼焦了斋

(本文为《青春是一种生命精神》代序)

      

《青春是一种生命精神——陆士清教授学术思想研究文集》陈思和 主编 郑越文 编辑,复旦大学出版社 202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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