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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纳丨大数的保罗

陈纳
2024-06-03 14:4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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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圣经》里有许多故事,最为布道者津津乐道的故事之一是《圣经·使徒行传》中关于“扫罗转变归主”的故事。

扫罗是犹太人,大约西元四年或五年生于大数,人称大数的扫罗(Saul of Tarsus),以区别于同时代其他名叫扫罗的人。大数(又译“塔尔苏斯”)是濒临地中海东北岸的一座古城,在今天土耳其境内。当时,基督教初创,只是一个在犹太教里特立独行的小宗派,他们崇拜耶稣基督,被正统犹太教视为邪门。扫罗是一个虔诚且狂热的犹太教徒,竭力反对基督教,在迫害基督徒的行动中充当急先锋。

这一天,扫罗正走在前往大马士革的路上,此行目的是要去大马士革城里的犹太会堂捉拿基督徒,无论男女,都要捆绑扭送到耶路撒冷去执行处罚。快要到大马士革了,突然,天上闪下一股强光,直射扫罗,扫罗仆地倒下,就听得一个声音对他说:

“扫罗,扫罗,你为什么要逼迫我?”

“主啊,你是谁?”扫罗问道。

“我就是你所逼迫的耶稣。”那声音接着说,“起来,进城去,会有人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事。”

与扫罗同行的人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明明有人在说话,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扫罗从地上爬起来,睁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失明了。同行的人牵着扫罗的手,把他带进大马士革城。

连续三天,失明的扫罗不吃、不喝,不断祷告。直到耶稣派了一位门徒前来,那人把手按在扫罗身上,说道:“扫罗兄弟,在你来的路上向你显现的主,就是耶稣。主打发我来,叫你能看见,让你充满圣灵的精神。”话音刚落,扫罗的眼睛上掉下两片像鱼鳞一样的片状物,眼睛就看得见了。扫罗立刻接受洗礼,信奉耶稣,接着,他又吃了些东西,顿时感到浑身充满着精力。

扫罗作为基督徒的迫害者转身变成基督教的宣教人。他立马开始在大马士革的犹太会堂里传道——宣称耶稣是上帝之子,就是弥赛亚。不久,扫罗放弃使用其希伯来语的名字“扫罗”,转而使用拉丁语名字“保罗”(Paulus,英语为Paul)。在希伯来语中,“扫罗”本是远古犹太人第一位君王的名字,多少带着王者的影子,而拉丁语“Paulus”的字面意义则有“小”或“渺小”的意思,有一种说法认为,取用保罗的名字就是要表达自我的卑微、谦恭,由此体现其心目中上帝的伟大。

扫罗化身保罗,是基督教《圣经》中最具戏剧性的皈信故事,也是一则无法复制的神话。此后,在保罗的有生之年,约三十个春秋,全身心投入传教,足迹踏遍了中东和地中海沿岸那些早期基督教萌发的地方。在当时的罗马帝国,基督教是非法的,深受帝国当局迫害;在犹太人中,基督教则是异端,为正宗犹太社群所不容。作为基督教宣教者的保罗历经了种种艰难险阻,几次死里逃生,晚年身陷囹圄,最终牺牲在罗马帝国的屠刀下,据说死得十分悲壮。保罗跻身于基督教早期门徒(the Apostle)的行列是耶稣蒙难以后的事,要晚于福音书中那些追随耶稣的弟子。然而,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保罗是对基督教初创期的发展贡献最大的人。

保罗是一个组织者、活动家、传教士,也是宗教理论家。在《圣经·新约》中,大约有一半的篇章与保罗相关,尤其是出自保罗之手的书信和其他文字,一方面记录了他传教的行踪、经历,一方面表述了他对基督教教义的理解和阐释。这些内容是形成早期教会组织和基督教神学的重要依据,为后世基督教的发展铺垫了基础。

古今基督教的大小教派成千上万,布道、宣教的方式五花八门,但没有一个教派不以大数的保罗说事。两千年来,随着基督教的发展,尤其是欧美基督教国家近现代的全球扩张,使得保罗的名字传遍世界。无论在基督教内还是教外,保罗都已成为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字,广泛用于人名、机构名、地名。在罗马天主教的历代教皇当中,以保罗为名或为号的也为数不少。

2019年1月,我和内子应邀访问土耳其梅尔辛市(Mersin)的Cag大学,在讲学、交流之外,校方给我们安排的重头戏就是游览大数古城。梅尔辛与大数之间的直线距离不足三十公里,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

追溯起来,大数城已有六千多年历史了。从地理上看,大数东面与西亚的两河流域相连,南面与北非的尼罗河流域隔地中海相望,西面有水陆两路通向南欧,北面则是扼守亚欧陆路交通的安纳托利亚半岛(小亚细亚半岛)的主体,水陆交通十分便利,多条商道交汇于此,所以大数自远古就是一个联通亚、欧、非三洲的商贸重镇。近东一带从来就是风云变幻之地,大数城的历史也如走马灯一样轮番“变幻大王旗”。早期的大数,曾有一系列古老族群生活于此,及至四千年前,来自北方的赫梯人兴起,称雄小亚细亚,大数成为赫梯王国濒地中海的中心城市;接着,东方两河流域的亚述人发达起来,霸凌四方,大数易手为亚述的属邑;后来,强大的波斯帝国向西扩展,大数在西元前五六世纪之交沦为波斯总督的辖地;西元前四世纪,亚历山大率领希腊联军东征的时候,专门光顾了大数城并留下泛希腊文化的影响;再后来,罗马大军把地中海周边所有的土地统统纳入帝国的版图,大数成为罗马帝国统辖下的一座外省城池。在远古数千年时间里,大数城始终是一处商贸中心,也是经济中心,有时还是政治和文化中心。在古代希腊罗马兴盛时期,地中海东部地区产生了三处文化之都,各自拥有一座著名图书馆,三都之一就是大数城,另两处分别是希腊的雅典和埃及的亚历山大城。

数千年的悠久历史,给大数城留下的历史故事和名人轶事不计其数,流传最广的有两则,涉及两个历史人物,一个是“大数的保罗”,另一个是“埃及艳后克利欧佩特拉(Cleopatra)”。身为托勒密家族的传人,克利欧佩特拉真是一代风流奇女子。虽说她生于埃及王室为公主,死为埃及女王,然而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并非她在腥风血雨的宫廷权谋中一再胜出的故事,而是她先后与两位罗马统帅(凯撒和安东尼)写下的浪漫传奇(值得一提的是,克利欧佩特拉在参与宫廷权谋争斗中屡屡胜出,先后败亡的包括克利欧佩特拉的两个亲弟弟[也是她的两任丈夫]和一个亲妹妹)。当年,克利欧佩特拉初会凯撒于埃及的亚历山大城,年轻狡黠的女王略施小计,就让如日中天的凯撒大帝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整个罗马世界为之轰动。西元前44年,凯撒遇刺,克利欧佩特拉抱起她与凯撒的儿子匆匆离开罗马,渡海回到自己的王国。

两年后,马克·安东尼,罗马“后三头联盟”的三巨头之一,率大军来到大数城,克利欧佩特拉北渡地中海前来与安东尼见面。据说,驾轻就熟的埃及艳后志在必得,入城时就将自己装扮成爱神阿佛洛狄特(Aphrodite)的模样,在众随从的簇拥下直奔安东尼的大营。与凯撒一样,安东尼是文武双全的盖世英雄;与凯撒一样,英雄不敌女王的魅力。一见之下,两人便开始了持续十余年的浪漫史;其间,克利欧佩特拉为安东尼生了三个孩子:一对龙凤双胞胎和一个小儿子。然而,这出风流浪漫的大戏最终以悲剧收场。西元前30年,安东尼和克利欧佩特拉的联军败于屋大维,在罗马重兵压境的情况下,两人先后自杀身亡。

两千多年过去了,人们说到大数城,总还是会提起克利欧佩特拉当年渡海入城,在此与安东尼第一次见面的浪漫传奇(好莱坞曾两次将这段故事搬上银幕,竭尽排场与奢华)。然而,古罗马时期的大数城在历史的轮回中已经翻新过许多遍,当初英雄美人在古城里一见钟情的确切地点早已寻无踪迹。幸运的是,当年埃及女王一行浩浩荡荡进入大数城的那座古城门历经千年仍得以保留,见证了那段历史的遗迹,供后人凭吊、想象。

大数的古城门。传说克利欧佩特拉曾从该门进入大数古城。(陈纳 摄影)

大数古城的城墙和城门,一如其他古罗马时期的公共建筑,用方正的大石块砌就。城门古迹地处路口,周围交通繁忙,还下着小雨,不便停车,司机在接近古城门时放慢车速,让我们隔着车窗拍了两张照片,便加速驶离。

汽车在一条僻静的小街停下来,我们来到圣保罗教堂。在保罗的家乡以圣保罗命名的教堂,当然是地方一景。这是一座东正教教堂,中等大小,约莫能容两百人;堂内空空荡荡,排放着一些金属椅子;教堂建筑为石柱拱顶的“无梁殿”结构,拱券的石块上绘有几何图形,拱顶的正中绘着耶稣像,环绕着耶稣的是《圣经》四福音的作者像;在教堂前部祭坛上方的山墙上有一个圆形窗,围绕圆窗是一幅天使腾云的壁画;在祭坛一侧的地面立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是一幅圣保罗像。除了能够看得到的这些“偶像崇拜”的遗迹,教堂里四壁清白,不像是一座“典型”的东正教堂。历史上,这座教堂曾经发生过什么?不得而知。教堂如今被市政府设为博物馆,不再用于常规礼拜活动,成为当地的旅游景点。听工作人员介绍,周边为数不多的基督徒仅在重大宗教节日时来这里聚会。这座教堂的源头和历史演变脉络不清,当地旅游部门印制的一纸简介说得很含糊:“[该教堂]据信建于十一或十二世纪,献给圣保罗。教堂建筑于近年进行了修复。…… 如今,该教堂辟为博物馆。但虔诚的基督徒常来这里朝觐。”

大数城圣保罗教堂内部。(陈纳 摄影)

 

教堂庭院里散置的出土石棺、建筑构件等。(陈纳 摄影)

圣保罗教堂大院里面有一片空地,散乱地陈列着许多当地考古发掘出来的文物,主要是古罗马时期的石柱和其它建筑残件,也有石臼、陶瓮等,尤其抢眼的是一具石棺,整体完好,雕饰精美。不过,对于土耳其人来说,这些都是“他者”的文化遗存。土耳其人的祖先原本生活在亚欧大陆腹地的草原上,是以游牧为生的突厥人(Turk)。自汉朝驱除了西北地区的匈奴后,突厥人长期活跃在中国的西北和中亚地区,曾一度形成地域性霸权,威逼中原。大约十世纪前后,突厥人的各支派先后皈信伊斯兰教。十一世纪,突厥苏丹的军队与处于颓势的东罗马(拜占庭)帝国交战,大获全胜,此后突厥人开始进入安纳托利亚半岛。十三世纪,受西侵的蒙古大军逼迫,更多的突厥人从中亚等地迁移到安纳托利亚。再后来,这些突厥人逐渐强盛,建立起奥斯曼帝国,称雄于跨越亚、非、欧三洲的地盘上长达六百年之久,直到二十世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奥斯曼败落,帝国崩解。紧接着,土耳其的民族英雄,“现代土耳其之父”凯末尔(1881-1938)领导了一场战败国的革命,几经征战,并实施一系列促进社会文化改革的方针,于1923年成立了土耳其共和国。然而,在安纳托利亚半岛这片积淀了千万年文化层的土地上,与今天的土耳其文化传统直接相关的,仅是浮现在时空表层的那一部分。

在圣保罗教堂大院的一角,我们见到一口井,石质的井台,圈刻着纹饰,基部有多处残缺,石井台的表面经长年风化,一片斑驳,看上去十分古旧。

大数城圣保罗教堂庭院一角的古井。(陈纳 摄影)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圣保罗井?”我们围绕着井台,这样猜测着,议论着。据说,大数城里有一口古井,当年保罗就经常饮用这口井中的水。在圣保罗教堂的院子里看到这样一口古旧的老井,我们不禁这样联想。

然而,我们想错了,“圣保罗的井”是行程的下一站。

十分钟后,来到下一站。我们面前是一座大约四个或五个篮球场大小的街心公园,一圈矮栅栏和小灌木把园子与周边的街区隔开,入口处有一个菱形的大理石标牌,顶端是“土耳其旅游”的标识,下面分别用土耳其语和英语写着“圣保罗的井”(ST. PAUL’S WELL)。园子看起来像是一处经过整理和保护的考古现场:右手边有一片经过发掘的古罗马时期的房屋基础,陷落在地下,约有一米多深,上面覆盖着玻璃,周边用不锈钢栏杆围护着。沿着左边的小径,放置着发掘出来的大小不一的柱基和残断的石柱。“圣保罗的井”坐落在离公园入口不远的地方,井口是一块厚重的圆形石井台,一无雕琢,十分古朴;井口周边铺设的石块低于地表,经过发掘,部分地显露出来,千年的岁月侵蚀了石块的边线和棱角,传递出厚重的沧桑感;井口两边各立一尊石柱,像是就地取材的出土文物,支撑着一个汲水的辘轳,另有一个钢架结构的顶棚盖在古井上方,遮风挡雨。

我们在园子里走了一圈,想象着两千年前古罗马时期,那位名叫保罗的大数人,他曾生活于斯,漫步于斯。尽管属于他那个时代的“文化层”早已深埋地下,可在我们的感觉中,似乎每一步踏下去都踩在他所遗留的足迹上,甚至,空气中还弥漫着远古的气息,整个园子也沉浸于当年的氛围。

我们转回到“圣保罗的井”旁,一位中年男子工作人员正与刚进来的游客交谈。见我们过来,那男子微笑着问,是否想尝一尝这井里的水,内子一口答应了。于是,那人移开井盖,转动辘轳从井里汲取一桶水,拿起手边的一只杯子,涮了一下,倒上满满一杯水。内子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品了品,说道:“味道挺好的。”

“圣保罗的井”公园里的圣保罗井。照片右上方玻璃覆盖的是古建筑遗址。(陈纳 摄影)

“每年,到旅游旺季,世界各地成千上万的人来到这里,喝这口井里的水。”工作人员笑容满面,自豪感溢于言表,边说边转身问我,是否也要尝一尝。我报以微笑,他把那只金属杯子洗了洗,重新倒上水递过来。我接过杯子,呡了一口,清凉,微甘。

领饮了圣保罗井里的水,与千古圣人共享同一口井里的甘露,像是完成了来此凭吊古迹的全部仪式。我们向工作人员道谢,告辞。

大数属于现存人类最古老的集市和城镇所在地。大数城,因其地下丰厚的文化层,为考古学家提供了理想的发掘场地,随处挖,随处有。同样,大数城中千古流传的故事也是可供发掘的重要资源。这些故事,有些有文献记载,有些则并非信史,而确实对证有据的史迹或遗存则少之又少。毕竟,数千年间变化太多,尤其在安纳托利亚半岛这片亚欧大陆之间的是非之地,历史上发生过太多的动荡、战乱、杀戮和征服。在大数城一次又一次“洗牌”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轮换着当地的居民和族群,带来不同的语言、宗教、习俗,甚至整个社会文化体系。当地古代的历史,本来就缺乏详尽的文献记录,加之数千年走马灯式的动荡和变迁,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笔糊涂账。

即使像安东尼和克利欧佩特拉这样名声显赫的顶层人物,其人其事都有记录在案,但他们当初在大数城见面的具体地点何在,早已淹没于历史的尘埃。甚至,据传是历史遗存的实物,那座名之为“克利欧佩特拉城门”的古迹,也不乏可疑之处。据后来查阅资料,关于那座古城门至少有两种说法。一说,该城门并非两千年前的遗物,而是后建的;另一说,那地方原先有一座残缺的古城门,现存的城门是在那座古城门的基础上修复或重建的。再细看那张照片,尽管石砌的城门看似有古罗马的建筑风格,但城门券拱的石块方方正正、严丝合缝,看不出什么风化,也不显厚重的“包浆”,确实不像经受了两千年风吹雨打、日晒夜露的历史遗物。这座古城门的真相何在,姑且存疑。

关于保罗,他的有生之年(4CE?-67?)正值罗马帝国盛期,不过在帝国的“正史”和民间的世俗文献中都没有发现关于保罗的记载,毕竟,他当时只是一个社会下层的平头百姓。今天所知的关于保罗的信息主要来自基督教的圣经。据《圣经·新约》记载,保罗出生在一个普通的会说希腊语的犹太人家庭,小时候曾经在耶路撒冷接受教育,成年后是一位制作帐篷的手艺人。保罗最初出现在圣经中的时候用犹太名字“扫罗”(《使徒行传》7:58),在他信奉耶稣后不久,有一句承前启后的话“扫罗又名保罗”(《使徒行传》13:9),此后就以保罗这个名字出现了。将保罗与大数城并举的说法首先出自耶稣之口,称之为“大数的人”(《使徒行传》9:11),后来保罗自己也曾明确表述。一次,保罗在耶路撒冷的圣殿中被捕,在解释自己的情况时说:“我是一个犹太人,出生在西里西亚的大数城……”(《使徒行传》21:39, 22:3)

根据《圣经》的说法,保罗的出生地是大数城并曾生活在大数,但关于保罗身世的其他方面以及家庭情况,《圣经》所涉甚少。《圣经》中仅间接提及保罗的父亲,并未具体描述,始终没有提到保罗的母亲。有关保罗家庭的其他成员,仅有一处间接提及保罗的姐姐,说到保罗的一个外甥(姐姐的儿子)曾经帮助保罗脱离险境(《使徒行传》23:16)。除此之外,人们对保罗和他家庭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活了六十多岁的保罗一辈子是否结过婚,是否经历过男女之情,《圣经》中也没有任何交代。至于两千年前保罗家在大数城里的具体地址,他家附近是否有一口井,一概无从知晓。那么,有关圣保罗井的故事源自何处呢?

“圣保罗的井”公园入口处的两块图文告示牌。(陈纳 摄影)

对此,大数城的旅游部门提供了相当谨慎的信息。在“圣保罗的井”公园入口处立着两块告示牌。基调为红色的牌子介绍了保罗其人,内容完全依照《圣经》的记载。黄绿色调的牌子介绍了圣保罗井,“圣保罗井遗址是体现大数城文化传统的最重要的例证之一,这里同时发现了不同文化层的遗物。在对遗址进行保护性发掘时发现的建筑遗存被认为是古罗马时期的。这些遗存通过现代技术手段得以保护,并且成为大数城的身份名片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介绍文字中,“圣保罗的井”被作为一个约定俗成的名称,未提这一说法的源头或依据,也没说这口井与保罗其人有什么关系;而关于园内挖掘出的古罗马建筑遗存的陈述则具有一定的“暗示性”,至少可以被理解为与保罗是同一历史时期的遗物,也可以更进一步理解。无论怎样,这是一篇试图做到滴水不漏的文字,也是一篇开放性的文字,允许更多的想象和阐释。然而,网络上流行的民间传说就是另一种风格了。

网上有许多介绍大数城旅游的资料,其中“圣保罗的井”被作为主要旅游景点予以推介。从读者留言看,在园中喝圣保罗井的水似乎是许多游客到此一游的必备项目。由于圣保罗在基督教历史上的特殊身份,这个景点也为基督徒提供了一个朝觐的去处。对于虔诚的朝觐者来说,“圣保罗的井”蒙上了一层神秘主义的色彩。网上一篇文字声称:据说圣保罗经常饮用这口井里的水,据说这井水具有特殊的治疗作用(参见https://www.bibleplaces.com/tarsus/,2019年6月3日下载。其中说:“Legend says that St. Paul often drank from this well,said to have special curative properties.”)。另一份景点介绍则直接将园子里的古建筑遗址说成是圣保罗家的住房遗存,据信是圣保罗的出生地,而且那口井里的水据信是有治疗力的(参见https://theculturetrip.com/europe/turkey/articles/tarsus-the-ancient-city-where-cleopatra-met-mark-antony/,2019年6月3日下载。其中说:“The ruins of St. Paul’s house,where he is believed to have been born, can also be visited,as well as the famous well,whose waters are believed to have healing powers.”)

回想“圣保罗的井”公园工作人员说的话,“世界各地成千上万的人来到这里,喝这口井里的水”,就越发感到这里面有故事了。

其实,关于“圣保罗的井”,根据公园告示牌和网上资料可以做一个大概的推断:这地方原本有一口古老的井(告示牌上有一张声称是该井十九世纪的老照片),但其源头和历史并不清楚,不知何时开始人们称这口井为“圣保罗的井”,依据当然还是来自《圣经》——保罗出生在大数城。有这样一个权威性的依据,加上希望和想象,足以将大数城的这口古井视为“圣保罗的井”了。至于在古井周围进行考古发掘并建造园子、设为景点,应是比较晚近的事。告示牌上和网上都有考古发掘前的“圣保罗井”的照片,看起来多为近二三十年的照片。园子里的一切布置,包括在古建筑遗址上加盖的大块钢化玻璃和不锈钢栏杆,看上去都相当新。

网上照片,显示考古发掘之前的保罗井。(网络图片)

这一切恐怕主要还是为了发展旅游业,尽管其中也有保留文化遗产(至少是某种文化记忆)的目的。在世界各地,这类“古为今用”的文化旅游景点不胜枚举。英国有一个小镇,叫做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Stratford-upon-Avon),是大文豪莎士比亚(1564-1616)的故乡,那里有一座经过修复的四百五十年前的老房子,如今是“莎士比亚出生地博物馆”,因为这座房子“据信是莎士比亚于1564年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 where it is believed that William Shakespeare was born in 1564 and spent his childhood years.)。博物馆的规模中等,是从事莎士比亚研究的重要场所。然而,据博物馆工作人员说,整个博物馆的展品和收藏中没有一件是莎士比亚真正接触过的物品。这位享年五十二岁的伟大诗人和戏剧家,在其有生之年的名气和地位与今天相比真是天壤之别。据德国文学批评家恩斯特·库齐乌斯(1886-1956)研究,直至莎士比亚去世,其名气和影响都非常有限,“在英格兰之外,甚至他的名字也不为人所知”。经过三百年“考验期”以后,莎士比亚才被认可为欧洲文学的经典(参见恩斯特·罗伯特·库齐乌斯著,陈纳译,《西方思想的中世纪基础》,载《中国比较文学》,2008年第4期)。所以,当初并没有人收藏莎士比亚的物品,几百年过去,如今想收藏也没有了。然而,这并不妨碍每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百万游客到这个小镇来,参观,凭吊,游览。可以说,这座莎士比亚博物馆是建立在概念之上的博物馆,人们到此一游,游的主要是“名人故乡”这个概念。在这一点上,“莎士比亚出生地博物馆”与“圣保罗的井”公园异曲同工。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的要素是文学,后者的要素是宗教。

 

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小镇上的圣三一教堂,传为莎士比亚墓所在地。(陈纳 摄影)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文学是一种兴趣爱好或修养,宗教则是一种安身立命的信仰。人为什么要信宗教呢?为了寻求意义,或者说,为了满足寻求意义的欲望。古人云:“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在这一点上,人与禽兽是一致的。在很大程度上,使人与禽兽得以区分的是人还另有一种大欲——意义。人,因为进化出相对丰富的语言和比较复杂的思维能力,便产生了意义的欲求。具体说来,这种欲求表现在寻求意义的渴望和赋予意义的能力。人对于意义的寻求,当然包括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探究——人从何处来?向何处去?人为什么要活着?生命的意义何在?同样,人也会就世间万物和宇宙间的一切提出询问并进行探究。与此同时,人的思维能力和赋予意义的能力又能够以不同的方式满足人的意义欲,为各种各样的问题给出“有意义”的答案。人们在寻求意义的过程中所提出的许多问题及其答案是互相关联的,它们可以形成特定的意义系统。这些意义系统,一方面回答着人们围绕特定意义提出的问题,满足人们求解的欲望,一方面又在进一步寻求意义的过程中不断发展。所谓“宗教”,在本质上就是这样一个意义系统。

建构一个意义系统,要以某些特定的概念、定义、叙事作为基础或前提。(而在发展一个宗教意义系统的过程中,某些作为基础或前提的要素往往是神秘主义的或“超自然的”,而且是不容置疑的。)在此基础上,形成一套话语,用以回答相关问题、赋予特定现象或行为以意义。人,这个寻求意义的动物,便在不同的话语系统中或思维框架中,得到意义欲的满足或者不满足。

让我们回到“大数的保罗”这个主题。保罗是一个非常有故事的人:“扫罗化身为保罗”就是一个高度戏剧性的故事,其内涵具有丰富的宗教象征意义,而且保罗在基督教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发挥了第一功臣的作用,《圣经》中曾多次提及保罗如何蒙受耶稣(上帝)特殊的恩宠,他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幸运的“被拣选者”。所有这一切,都在基督教这个特定的意义系统中得到阐述和理解,教外的人难以领略其中的“真谛”。然而,随着基督教文化在近现代世界舞台上占据主导地位,圣保罗的意义和影响早已“溢出”了基督教的框架,以至于在土耳其这个以伊斯兰教为核心传统的国度,也愿意用基督教圣人保罗作为大数城的“身份认同”或“名片”。

大数城,“圣保罗的故乡”,尤其对基督徒而言,原本可能只是一次普通的旅行,则染上朝觐的色彩,增添了行程的目的和意义。保罗出生在大数城,作为历史记录或口头传说,是泛指一座城市而无法聚焦的朦胧概念。如今,大数城里有这么一口古井,据传是圣保罗饮水之井,以该井为主题建立了一座小公园,园内发掘出一片古代建筑遗址,据传是圣保罗出生和早年生活的院落,这些具体的“物象”提供了一系列可供演绎、发挥、想象的实物和场景。远道而来的基督徒,身临其境,犹如穿越了两千年的时空,一下子与圣人走得如此贴近,仰慕之心、思古幽情得到大大的满足。在这样的情境下,举杯饮用圣保罗井的水,亲历与圣人同饮一井水的仪式,喝下去的绝不仅仅是H2O和井下地层中的矿物质,而是历史文化的无穷记忆和想象,是基督教意义系统可能提供或联想的极其丰富的内容,尤其是与保罗相关的内容:保罗,这位幡然悔悟的罪人!(哪一个基督徒不是罪人?!)保罗,这位基督教的先师、传教人、殉道者!保罗,这位基督教大厦的奠基人!保罗,这位得道升天的圣人!保罗,这位坐在上帝身边的使徒!…… 圣保罗之井的水,为每一位怀着虔敬之心来到这里的基督徒留下了引以为豪并终身难忘的记忆。

然而,这也会引出一系列疑问:大数城里的那口井,真是两千年前保罗饮水的井吗?园子里的那片遗址真是保罗家的故居吗?

对于这样的问题,如前所述,人们找不到确凿证据予以肯定或否定的回答。所谓“圣保罗的井”充其量只能是人们出于某种愿望或某种目的的命名,并非建立在客观论证基础上的实证结果。对于这样的背景,大数城旅游管理部门看来是明白的,也十分审慎,告示牌上的措辞说明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那么,饮用圣保罗井的水还有什么特殊意义可言吗?甚至,有人说,圣保罗井的水具有医疗作用和强身健体的功效,这还会是真的吗?

其实,如果在讨论宗教信仰的过程中要追究其中某些环节的真假问题,这类问题的提出就是失之偏颇或方枘圆凿的。因为,天下的宗教信仰,真正具有核心意义的问题不在于是否“真”,而在于是否“信”。

《论语·八佾》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其内涵就是这个意思。中国民间的说法则更加直白:信则有,信则真,信则灵。

保罗在传教过程中对“信”的定义是:“信是所望之事的实底,信是未见之事的确据。”(《圣经·希伯来书》11:1)这句话在英文版《圣经》中是这样说的:“Now faith is the assurance of the things hoped for, the conviction of the things not seen.”(Hebrews 11:1)

但丁在《神曲·天堂篇》中解释何为“信仰”时,也引用了保罗在《圣经》中的这段话。《神曲》英文版和中文版中分别是这么说的:

“Faith is the substance of the things we hope for

and is the evidence of things not seen;

and this I take to be its quiddity.”

“信心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

是未见之事的确据;

我认为这就是它的要义。”

    责任编辑:黄晓峰
    图片编辑: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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