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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海双城记:保加利亚的海上首都与活力之城
保加利亚有一条堪称欧洲顶级度假胜地的海岸线,位于第四大城市布尔加斯与第三大城市瓦尔纳之间,其中核心部分名为阳光海滩。它沿黑海的半圆形海湾向东伸展,直至巴尔干山脉的下降脊,以山海交汇处为终点。
这条海岸线不过100多公里,但仅阳光海滩区域就集中了保加利亚全国1/4以上的酒店与旅馆,每年夏季接待数百万游客,旺季连订个房间都是难事。街上从早到晚都被度假客占领,呈现出超越保加利亚国家经济几个档次的繁华。
阳光海滩以1983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古城内塞伯尔为核心,周边散落着多个货真价实的古城,从三千多年前的色雷斯人遗址,到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遗痕,样样不缺,每走一步都是历史。遍地古迹配上黑海闲适,成就了“旅行就像度假,度假也像旅行”的氛围。
相比之下,最容易被忽视的反而是这条海岸线的两头——瓦尔纳和布尔加斯。许多人将它们作为阳光海滩的起点或终点,却对它们嗤之以鼻,视之为“无聊的大城市”。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欧盟经济排名靠后的保加利亚,内陆地区多山,交通也不算便利,虽然拥有无数古迹,但发展相对闭塞,黑海沿岸则是该国少有兼具古朴与活力之地。作为该国的第三和第四大城市,瓦尔纳和布尔加斯所依托的正是黑海的活力,因此呈现着不一样的风貌。
瓦尔纳海滩。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瓦尔纳:没有过度开发的黑海明珠
初见瓦尔纳已是晚上九点多,城市变得安静,唯一热闹的地方是圣母升天大教堂。射灯让大教堂在路旁闪耀,人们在教堂周围漫步。
第二天早上,我再次来到圣母升天大教堂。阳光之下,这个今日瓦尔纳的象征不再有射灯在夜晚制造的梦幻感,但真实的它呈现了更加无死角的建筑之美。一个个金色洋葱头静静肃立,斑驳外墙带来岁月感。
圣母升天大教堂
不过相比瓦尔纳这座城市,历史仅有一百多年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即使外观再古朴,也不过是个孩子。我前一夜所住的酒店位于一片居民区内,清一色数十年前的赫鲁晓夫式建筑,旁边有个街心公园,公园另一侧是一排旧日别墅,改造为餐厅或咖啡馆。坐在露天座位上吃早餐时,一群孩子正在街心公园里嬉戏。他们跳来跳去的断垣残壁,带着风化痕迹,局部用上了玻璃保护罩。走到近前一看,小小铭牌竖在角落,标注着这里是古罗马时代的遗址。
不是瓦尔纳人对古迹保护漫不经心,而是这样的遗迹实在太多。瓦尔纳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位于黑海沿岸的它扼守瓦尔纳湾,早在色雷斯人聚居时期,它就已是重要的经济、社会和文化重镇,这一身份已延绵三千多年。
这也并非瓦尔纳人居史的开端。其貌不扬的瓦尔纳考古博物馆,其实是欧洲最值得探访的考古类博物馆之一。瓦尔纳湖一带出土的三十多个史前定居点,所发掘文物最早可追溯到十万年前。世界上已知的最古老的加工黄金就出自于瓦尔纳文化,在已发掘的294个瓦尔纳墓地中,已发现三千多件黄金物品,可追溯至公元前4600-4200年。很难想象那时的技术如何打磨出这些已经相当精细的黄金制品,博物馆里一位德国老太太更是惊呼连连,对无法拍照极为遗憾。
色雷斯人在瓦尔纳的聚居,可以明确在公元前13-12世纪,当地发掘出的陶器和青铜器证明了这一点。公元前8世纪,色雷斯人与如今土耳其、高加索和地中海等地区已有商业来往,这些互动主要通过海路完成。
公元前336年至280年间,瓦尔纳乃至周边地区的色雷斯部落相继被马其顿王国征服,也促成了人口的融合。此时的瓦尔纳已经通过海上贸易,成为黑海沿岸最繁荣的城镇之一。如今的它仍然是黑海最重要的海港之一,被称为“保加利亚的海上首都”。
公元前2世纪到1世纪,瓦尔纳和周边地区逐渐希腊化。之后便是罗马帝国的时代,瓦尔纳拥有建于公元2世纪的欧洲第四大罗马浴场遗迹,足以彰显它在古罗马时期的地位。
在古罗马时代,当时还叫做敖德索斯的瓦尔纳兴建了渡槽和城墙,自行铸造硬币,实现了极大程度的自治。它也是早期的基督教中心之一,拥有众多早期大教堂遗迹。
13世纪后期,热那亚等地中海商业城邦与黑海的联系开始紧密,瓦尔纳成为繁荣的商业港口城市,连通着意大利地区和君士坦丁堡,出口小麦、毛皮、蜂蜜、葡萄酒和木材等产品,并进口地中海地区的食品和奢侈品。在博物馆中呈现的14世纪欧洲海图上可以看到,瓦尔纳堪称君士坦丁堡和多瑙河三角洲之间最重要的海港,也因此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1866年,保加利亚的第一条铁路诞生,将瓦尔纳与多瑙河畔的鲁塞相连接。在第一次巴尔干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瓦尔纳饱经战火涂炭,但地理位置让这座城市总能重生。在冷战时期,瓦尔纳成为东欧人的度假胜地。
圣母升天大教堂正式开放于保加利亚第一条铁路开通的二十年后,也就是1886年。它显然赶上了工业时代到来的好时光,因此极力营造技术、艺术和财富的和谐统一。
从技术上来说,它繁复的外立面使得内部呈现多个穹顶,构建着几何之美,在艺术上,它的墙身布满壁画,肃穆庄严,花窗极其瑰丽,而这一切都需要庞大财力作为支撑。
圣母升天大教堂内部遍布壁画
步入教堂时,有人正在做弥撒,大厅中央的水晶吊灯与穹顶洒入的阳光融为一体,照耀着空旷教堂里的安静。
教堂大门口的小商店里,售卖着各种十字架、冰箱贴和与城市、宗教有关的保加利亚语书籍。其中有一本,封面是一幅战争油画,失败一方的尸山之中,仅剩一人拄剑而立,绝望地面对大群敌军。
我指着封面,用翻译器问站在一旁的神职人员:“这是不是关于瓦尔纳战役的书?”他连连点头,告诉我封面上拄剑而立的那位,正是在瓦尔纳战役中阵亡的波兰国王兼匈牙利国王瓦迪斯瓦夫三世。
在欧洲历史上,瓦尔纳战役极其重要。1444年11月10日,苏丹穆拉德二世率领的奥斯曼军队(人数约4-6万人)进攻瓦尔纳地区,波兰国王兼匈牙利国王瓦迪斯瓦夫三世与匈牙利王国将领亚诺什·匈雅提率领匈牙利和瓦拉几亚联军(约2万人)进行狙击。这场会战的结果以后者几乎全军覆没而告终,瓦迪斯瓦夫三世阵亡,匈雅提侥幸逃生。
这场战役后,奥斯曼人控制了瓦尔纳这一重要海港。它更为深远的历史影响,则是西欧各国放弃将奥斯曼帝国驱逐出巴尔干地区的努力,也基本放弃拯救拜占庭帝国,君士坦丁堡最终失陷,此战被视为十字军东征的绝望挽歌。此后的瓦尔纳,也在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经历了四百多年苦难。
奥斯曼时期的痕迹在瓦尔纳已经很少见到,在圣母升天大教堂周边,大量大型建筑立于主干道旁,它们普遍呈现19世纪的新古典主义风格,与圣母升天大教堂大致为同一时期建筑。当时的瓦尔纳正迎来高度繁荣,大量公共建筑拔地而起。到了1920年,瓦尔纳经济大学成立,它是巴尔干半岛在社科经济领域最古老的高等院校之一。
圣母升天大教堂周边的建筑普遍相对宏大
瓦尔纳的城市格局也受益于当时的规划,圣母升天大教堂对开位置便是一片极大的市民公园。公园路口有一座小小的围院式宫殿建筑,中庭有座精致的钟楼,建筑如今已经变成一圈咖啡馆和餐馆,依偎着公园的绿化,相当清静雅致。
公园门口的小钟楼
公园内古树参天,人们闲坐于长椅上。瓦尔纳是保加利亚的艺术之都,街区里常见小画廊,连公园里都有露天画廊。一位老太太慢悠悠在看画,我晃了一圈再回到这里时,她还在看画,连脚步都没移动过。
公园里的露天画廊,老太太看了很久
穿过公园,是一片开阔广场,多条高低错落的道路在此发散。这片商业街区相当悠闲,集中了城市的大多数功能,也是当年瓦尔纳城市建设的核心区域。
广场和街道上的建筑多半都是一百多年来陆续建成,历史不长,但不缺美感。广场上最漂亮的建筑是瓦尔纳歌剧院,位于一个街口,椭圆形外立面,两侧顺着道路向后延伸,红墙白窗,顶端山墙上有精美雕花。还有一座绿色墙身的船型建筑位于另一街口,顶端有精巧的小塔楼。
瓦尔纳歌剧院
广场上的喷水池
歌剧院面前的开阔广场呈不规则形状,露天咖啡座、喷泉和雕像各有自己的空间,每逢圣诞等节日,这里都会举办各种嘉年华。艺术之都当然少不了音乐,路旁的铁架拉页广告都是各种歌舞演出的海报。
不管从广场的哪条路出发,都是一路惬意。许多欧洲老城都有这种发散型街区,瓦尔纳的特别之处是街道普遍更为宽阔,带着后工业革命时代的规划痕迹。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保加利亚的新生中产阶级接纳了更多来自西欧的建筑艺术元素,将这片街区当成了试验场,在这片街区,新文艺复兴、新巴洛克、新古典主义、新艺术运动和装饰艺术风格一一展现。它也有实用的一面,中产阶级以大片联排别墅构建自己的生活和公共空间,他们也会兴建教堂、学校和优雅的林荫大道,所用石材都来自被拆除的旧时城墙。
街角
若是沿着广场上的几条道路一直前行,总能见到一片广阔绿地,穿过绿地,眼前便是无尽的海。19世纪末,瓦尔纳人在海畔开辟了绿地和林荫道。在瓦尔纳城郊,其实有一座更大的海滨公园,承载过一代代瓦尔纳人和度假者的记忆。不过我倒是更喜欢眼前这城市内的小小沙滩,它与街区融为一体,人们随时可以悠闲享受这一切。
与阳光海滩的那些旅游城镇不同,瓦尔纳虽然一直处于城建扩张的状态,但并未过度开发。这里的海滩更像当地人的乐园,他们背靠城市,面朝大海,诠释着生活二字。
海滩
布尔加斯:“禾秆冚珍珠”的活力之城
在前往布尔加斯之前,我已陆陆续续走过保加利亚内陆不少城市,习惯了动不动就在山间小路绕上一两个小时,然后眼前出现一片古朴建筑组成的老城。所以进入布尔加斯市郊,第一感觉就是——“这里不一样”。
布尔加斯的城区铺得很开,地形平坦。保加利亚是绿色国度,布尔加斯也随处可见公园和绿地,大量住宅散落其间。一路上有许多成排而立的板房式居民楼,都是冷战时期兴建的赫鲁晓夫式建筑,外墙颇为陈旧。旧时写字楼和商厦比邻而立,路边还可见不少围蔽施工的建筑工地,在仿若时光停顿的保加利亚别处很难见到。
入城后随处可见的赫鲁晓夫式住宅
布尔加斯位于黑海西岸,人口26万,经济实力在保加利亚稳居前三。作为保加利亚最重要的海港,它集中了该国大部分的石化工业、机械制造业、盐业、渔业和水产品加工业,拥有巴尔干地区最大的炼油厂。它也是保加利亚和巴尔干地区连接世界的重要交通枢纽,承担着保加利亚60%的海上物流。
黑海加上平坦地势,是布尔加斯的最大倚仗。令我意外的是,即使是布尔加斯老城,看起来也压根不古老,在保加利亚乃至欧洲都可谓异类。
我的目的地是布尔加斯最兴旺热闹的商业街区——亚历山德罗夫斯卡街。大街尽头的广场上,阳光洒满地面,中央是苏军纪念碑。纪念碑的基座是群像雕塑,花岗岩纪念柱高耸,顶端是振臂的无名英雄形象,带着旧时烙印。纪念碑前的喷泉是当地人喜欢的去处,虽然正值正午,主喷泉并未开放,但仍有孩子在一侧的小喷泉嬉戏玩水。广场上有几处绿化带,四周摆满长凳。
亚历山德罗夫斯卡街
广场上的行人,喷水池旁的孩子
围绕广场的建筑群看得出不同时代的痕迹,但这个“时代”仅可以上溯到19世纪末,此外便是冷战时期的苏氏建筑,还有近年来的新建筑。几座外观不规则、颇具设计感的新式公寓住宅楼散落于广场尽头,是这个古老国度里少见的“新”。
随着保加利亚自身的变迁,建筑的功能也一再改变,比如一栋外观方正的盒子形建筑,建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在典型苏式风格之外,增加了一些民族元素。它最初是布尔加斯的会议中心,1991年开始成为新成立的布尔加斯自由大学所在地,这所新大学的校名也恰恰印证了时代的变化。2004年,大学搬至新大楼,这栋建筑成为布尔加斯法院所在地。
地方法院
在欧洲,很少会见到如此“年轻”的广场。从城市历史来说,布尔加斯相当悠久。肥沃平原加上临近大海,带来了优越的生存环境。近三千年前,色雷斯人在此聚居,至今仍有当时的堡垒和浴场遗迹留存。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都曾在这里扎根,中世纪时拜占庭帝国、保加利亚王国和奥斯曼帝国曾先后统治于此。到了1865年,布尔加斯港已经是奥斯曼帝国在黑海的第二大港口。
但布尔加斯作为城市的真正崛起,还是在19世纪末。1891年通过的城市第一个发展计划,开启了新的城市布局,一批新的公共建筑在此前后出现。1888年,城市图书馆落成,1891年,名为海上花园的市政公园落成,1897年兴建了大教堂,1895年开设了当地第一家印刷厂。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1890年5月27日落成的通往普罗夫迪夫的铁路(后来这条铁路延伸至索菲亚)和1903年开通的深水港,它们推动了城市的快速工业化,一百多家工厂相继诞生,包括糖厂、肥皂厂和东南欧地区的第一家铅笔厂。1911年兴建的布尔加斯海关,出自奥地利知名建筑师温斯坦之手,融合晚期古典主义和20世纪初折中主义风格,也成为这座新兴城市与现代欧洲相联系的象征。
即使是往往占据城市历史制高点的教堂,在布尔加斯也显得年轻,1853年兴建的圣十字教堂就已经是城中最古老的教堂之一。不过因为贸易发达,外来人口众多,所以布尔加斯的教堂十分多元化,呈现着包容性。
一座在历史上寂寂无名的城镇,19世纪末才在工业化时代崛起,很容易让人为其打上“无趣工业城市”的标签。不过也正是受益于现代工业时代的到来,布尔加斯有着更为开阔的城市格局,它的早期规划极具前瞻性,亚历山德罗夫斯卡街与广场为城市核心,但十分少见地没有遵循“教堂+市政厅”的格局,它也没有老城市广场上最常见的中世纪行会建筑,因此不受拘束,以绿化和建筑交错,构建出更为开放的公共空间。
站在广场上,除了早已与时代不符的纪念碑之外,并没有任何能成为视线核心的建筑,但视野也因此而开阔。一片片茂密树丛之上,总会露出建筑一角,多半是新式住宅,可以想见住在其中的人会有怎样美妙的视野。
广场四周的新式住宅
街头随处可见20世纪初的建筑风格
亚历山德罗夫斯卡街提供了当地人的各种需要,宽阔的步行街区上,建筑相对松散。餐厅、咖啡馆、商店和街亭林立,有着保加利亚惯常的悠闲,是一个适合慢行的好地方。布尔加斯的市政府大楼也在这条大街上,由建筑师格奥尔基·奥夫恰洛夫设计建造于上世纪30年代初。它在被烧毁的城市图书馆基础上建成,至于新的图书馆,近百年间几度易址,如今是布尔加斯当代艺术中心的一部分。当代艺术中心容纳了美术、装饰艺术和工业设计等公共需求,也拥有保加利亚东南部最大的公共图书馆,这恰恰也是布尔加斯作为区域中心城市的意义所在。它在寻常面孔下隐藏的活力,恰恰印证了“禾秆冚珍珠”(编者注:粤语谚语,意指深藏不露)这句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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