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写在走出“屏幕”之后:禄劝一中直播班亲历者的回忆和思考

梅祖浩
2018-12-18 15:49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字号

因为《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一文,我的母校禄劝一中结结实实地出名了一把。这是我读书时始料未及的。禄劝是一个真正的小地方,绝大部分时间都默默无闻。今年突如其来的关注,确实让这个小县城热闹不少。通常,除了上学放学,禄劝一中门口只有稀疏的行人,几个长期驻守的摊位,再有就是接送孩子上下学的家长车辆。而这两天,禄劝一中门庭若市。

其实,今年让禄劝一中“火”起来的,除了《改变命运》一文,还有另一件事。今年的高考中,禄劝一中有两名学生分别为清华、北大这两所中国顶尖学府录取,距离上一次有学生被两校录取已经过了30年。今年高考对一中的意义不言自明,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老师与同学都倍感振奋,因为这两位学生均出自网络直播班。还在读高中时,我们大多不曾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禄劝一中从未如此“优秀”——清华北大一定程度上就是优秀的代称。

随着禄劝一中成为舆论焦点,延续十余年的七中网校第一次为公众深入认知。网上对这种“新鲜”的教学模式多持肯定态度,教育的发展大概永远不能称为一件坏事。不少质疑的声音也同时到来,其中不乏涉及教育资源、教育公平等相当尖锐、难以回答的问题。作为直播教学模式下出来的学生,我这几天看了不少报道,回忆起学习过往,反思了最近几年的经历,各种思绪涌上心头,觉得有必要说一些话。

2018年12月,昆明禄劝一中直播班正在上直播课。

差距与适应

出身于小县城的我,最直接感受到的差距就是我们与昆明学校的差距。昆明禄劝尽管相距仅70多公里,但教育的距离却远不能用70公里概括。因此,昆明的教育资源是县城的许多家长竭力求索的。读初中的时侯,父母、老师、长辈曾不只一次告诉我,要努力学习将来才能去昆明读高中,到了昆明读书,考个好大学就有保障了。至于为什么要读大学,他们却不怎么回答得上来。初中时候,因成绩尚可,我一直觉得到昆明读书问题不大。可惜几分之差,让我心灰意冷了两个多月,最终“勉为其难”地进入了网络直播班。

或许是将对中考成绩的不满投射到了网络直播班上,收到录取通知后,我觉得成都七中的学生不过就是昆明一级高中的学生,自己和他们不过是几分之差,想来也没什么可怕的。开学后的第一周,我的这股怨气就被大大泼了一盆冷水——不论是他们的学习能力,知识储备,抑或是谈吐气质,都是我远不能企及的。这种感受最为突出的就是英语课与数学课。这两门课可能也是远端大多数学生的阴影。在“高速度”“高效率”“高密度”的直播课堂上,同学们忙于抄写笔记或是理解课程内容,但经常是我们还没抄完写完,七中老师就跳到下一张PPT了。第一次测验的成绩后,自以为“拿手”的两个科目一败涂地,从此我对成都七中再不敢小觑。直播课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听讲,不得不提拉自己的学习效率,希望能尽力追赶他们。

这种紧张焦虑的心理成为了直播班生活的常态。往日的记忆依旧十分清晰:上课,班上常有女生因困倦难耐,突然起身站到教室最后听讲;下课,教室里趴倒一片,抓住短暂的时间补充睡眠;晚自习前,班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低头学习;更为可怕的是周末,下晚课甚至比平常还要晚一个小时。据我所知,有的同学还有不少“灰色”的学习时间(绝无贬义)。班级的气氛沉闷,课外活动与娱乐都极为缺乏。我们很少参与各类校园活动。校运会那一周,班主任老师曾让我们放下学习,“到运动场上多留些汗”,但效果并不突出。我们曾因参与集体活动的人数太少,自行组织过一次班会专门“自我批评”。但校运会何尝不是学习的最好时间?即使不学习,也能趁此机会偷个懒。

上述一切的目的简单明了,就是追赶进度,提高成绩。远端的我们,终究只能适应七中的学习节奏,即使七中学生的成绩永远能甩开我们几十分。

为了缓解这种紧张,我们也尝试采取一些措施。班主任老师在班会课上不定期的给我们灌上一碗心灵鸡汤,或者看上一两个励志视频。这些鸡汤的内容几乎全部忘记,只记得每次班会后总能清除一周的疲惫。抓住考试或是老师不在的间隙,有的同学会播放电影或综艺节目。《暮光之城》与《加勒比海盗》都是从夹缝中挤出时间看完的。电脑的E盘有一个名为“数学”的文件夹,到了高三毕业,里面可能已经储存了几十部电影或是综艺。

不论过程如何,到了高一上学期临近期末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状态还将持续两年半。

我那时想,或许经过一年或者两年,就能弥补和七中学生的差距。我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学着。但到了高二,我的想法就改变了。

没有分数,我们可能一无所有

成都七中网校有远端学校定期赴成都七中学习交流的制度。远端学校可以选择若干名学校前往七中进行为期一周的学习。高一下学期的一次晚自习中,班主任单独把我叫了出去,询问我的意愿。我与父母进行了交流,很快便同意了。我的理由很简单,希望能亲身感受一下七中,同时也能借机出省“旅游“,权且作为一次游学。于是,高二上学期,大约11月中旬,我与同班的三名同学,以及理科班的四名同学,怀着期待,踏上了赴七中交流的路程。

观看直播课时,七中的老师和同学类似于软件中的“虚拟人物”。镜头和机器的过滤,使他们的脸庞有些模糊,声音有些失真。进入七中直播班的第一节课,我觉得教室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尽管他们曾在镜头里出现过很多次。教室也与想象也不太一样,没有“长枪短炮”,只不过是每张桌子上多了个话筒。教室十分宽敞,配有云南学校少见的空调。整体色调以蓝色、米黄色(隔音板)为主,让人感觉冷静、平稳。老师上课正襟危坐,声音明亮温和。上课回答问题,也丝毫没有被“偷拍”之感。一切都与平常老师上课无异。

在七中学习的放松、舒适是全方位的,恍惚间竟真有点度假的感觉。校园历史悠久,环境清幽,偶尔能看到松鼠在树间奔跑,小鸟落到草丛上。整个校园虽然不大,但布局紧凑,功能齐全。在教室里学习,尽管大家都埋头用功,却丝毫没有感受到紧张的氛围,仿佛大家并不是竞争关系。课间,有的同学会到教室外的平台上打打羽毛球。校园氛围轻松却不失秩序,学生活跃而自主。甚至,让我比较惊异的是,有的同学会在非主课的课程时间翘课到操场上去打篮球——那时的我觉得这已经足够受处分了。

在七中的一周,我们和老师、同学们交流了很多。去成都前,班主任老师曾叮嘱,此次去七中时间宝贵,主要目的不是学习,而是观察,观察他们的学习方法、学习氛围,把优秀的经验带回去。于是我们每天晚上趁着晚自习的时间,与不同学科的老师进行了交流。老师们十分关注我们远端同学的学习状况,给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同时老师们也提到,成都七中的学生毕竟是四川省最优秀的学生,让我们不要有太大压力,只要自己真正有提高就是最好的。有一位老师的话让我印象很深刻,“在如何看待东部发达地区学校的问题上,我们与你们是一样的,都是羡慕。”

与同学的交流则更为亲密与直接。其实他们对远端学校的生活也颇为好奇,而且两校本就有地域上的差异。五天时间里,我们交流了很多,从学习聊到生活。我们发现,我们与七中的学生并不是毫无共同语言的,学生的亚文化显然没有地域隔离。我们会谈谈《盗墓笔记》,交流应付老师的谋略,交换彼此的印象。但我们也意识到一个事实,一个有些令人失落却不容置疑的事实,七中学生的眼界与阅历都是我们无法企及的,换言之,我们的目标是不同的。七中学生大抵只是将高考作为目标之一,竞赛成绩、出国留学、自主招生、兴趣爱好……等等,都是他们想要得到并且能够得到的东西。而我们的世界,几乎只剩下高考。

有时,会很真实地感觉到,我们和他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看不到我们,我们看不到他们。

禄劝一中与成都七中的差距远不是能用“生源”“地域”一类的概念去描述的。成都七中尽管地处西南,但实际辐射范围可以扩大至全国;而禄劝一中的影响力,在此次为舆论关注之前,可能仅限于本地及周边的几个县。成都七中的硬件配置、校园生活、文化底蕴……都是禄劝一中可能永远无法追赶的。我们通过屏幕学习到的,所谓优秀的教育资源,仅仅只是成都七中的冰山一角。《冰点周刊》曾称,两所中学是两条平行线,这个说法或许不太准确——可预见的范围内,禄劝一中能够与成都七中比较的,只有考试成绩。实际上,抛却私人关系,两所中学惟一的连结点,也是成绩。没有了成绩的比较,我们可能“一无是处”。

从成都回来,一进教室,同学们就把我们围了起来询问情况。当天,我们用了半节晚自习专门介绍了在七中一周的经历,出于实用主义的目的,给同学们认真比较了我们与成都七中在各科的优势劣势,以此加油鼓气。后来,我私下里和同学说,我们和成都七中同学的差距,恐怕永远没法弥补了。

路依旧很长

高中过得很快,高考很快到了。尽管成绩不够理想,但凭借着闭门三天琢磨志愿的决心,一点好运,以及贫困地区的政策扶持,我得以来到上海读书。我常说,没有这个录取通知书,我可能这辈子不会到上海来,不论是旅游或是工作。进入学校,许多同学曾对我说,他们进入学校是考差了,要是当时高考能正常发挥,他们能进更好的学校。我回答说,我是凭借了一些运气才到这所学校的。虽不合群,却的确是肺腑之言。

然而进入大学后,我并没有感觉到丝毫轻松。因为网络直播课的紧张感与焦虑似乎重新回来了。在大学,我甚至感受到了巨大的失落感。尽管成都七中的“大神”们已经离我远去,而且理论上说,考入同一所高校的学生应该具有相近的水平,但我还是很快被“比”了下去,成为大学生中默默无闻的一员。如果高中时期,还因名列全校前几而稍稍带有一丝优越感的话,到了大学,就连这点优越感也没有了。走出“屏幕”后,我却没有了走回“屏幕”的勇气。大学第一学年,成绩爆烂,几乎成为了我学生生涯的最低点。尽管老师们都强调,大学生的成绩并不算最重要的,应试教育的逻辑仍然支配着我的大脑:只有成绩才是一切!索性一股作气,换个专业从头再来。想要取得一点进步,还需拼尽全力。

这一段低谷里,我有时会在心底埋怨:如果早知道直播教学并没有提供给我解决未来遇到的问题的途径,那为何还要帮助我进入大学呢?我的“素质”似乎并没有因直播教学得到提高。说到底,直播教学只是给我提供了一把代开应试之门的钥匙,进入了一个原本可能不“适合”自己的大学。这自然是一些气话。然而由此引申出一系列似乎无解的问题:贫困地区的学生通过高考进入发达地区后该如何自处?是“走出来”还是“逃回去”?成绩与“素质”难道真是不兼容的吗?……这个世界,还是有太多的不可为。

我从不否认直播教学对我的帮助。我的很多思维习惯、学习习惯均形成于高中时期。七中老师有着渊博的学识,传递给了我们一些前所未闻的知识与见闻,这些见闻鼓励着我们向前看,向远看。难能可贵的是,这种“双师”教学的经历大抵也只有各校的远端班才有。我也支持直播教学对我高中母校的积极影响,毕竟成绩与进步都是显而易见的。只是,成绩获得极大提高以后,学校该走向何方?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

以上所说,只是本人作为直播教学亲历者的一些回忆与思考。读者如不嫌弃,便当作一些碎碎念一观。

    责任编辑:朱凡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查看更多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