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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书”作者侯世达对你说:意识是个怪圈

2018-12-18 12:5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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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无名之辈写了自己的第一本书,而且还亲自用电脑——在当时看来还是很新奇的事物——为全书完成了排版。这本书就是后来举世无双的《哥德尔、艾舍尔、巴赫》(简称《集异璧》)。在这部杰作中,作者侯世达以他对艺术和数学中的自我指涉结构的睿智而深刻的发现震惊了世界。《集异璧》为侯世达获得了普利策奖,但更重要的是,它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去研究计算机科学。即便如此,侯世达依然觉得他的读者没有真正理解这本书。于是,如何让大家更好地理解《集异璧》,便成为了《我是个怪圈》创作的初衷。

——凯文·凯利

编者按:对于任何一个爱智慧的人,关于自我的思考都是无法逃避的问题。我从哪里来?意识是什么?这些问题直接关系到我们对自由、死亡、伦理、法律、科技和人工智能等诸多问题的回答。《我是个怪圈》以文字游戏、比喻和悖论的方式,从探讨自我出发,逐步延伸至我们对逻辑、艺术、自由、动物以及人工智能的反思。在这场关于意识的探险之中,侯世达回顾了自己的人生和因脑瘤而不幸逝世的前妻卡罗尔,他对死亡的思考也因此变得更为通透。

《我是个怪圈》,中信出版集团,湖岸出品,2018年

片段一:思考,即类比。

不要被这本书的标题迷惑,它讲述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这个概念。因此,它与你们、与读者之间的关系,与它和我之间的关系没有丝毫差异。我完全可以把题目改成“你是一个怪圈”。实话实说,要想更清晰地表达出这本书的课题和目标,我可能应该将其命名为“‘我’是一个怪圈” ——可你还能想象出比这更厚实的书名吗?不如干脆把它改成“我是一个铅球”得了。

不管怎样,这本书讨论的是一个关于“我”为何物的庄严话题。那么它面向的读者应该是哪些人呢?同以往一样,我的写作总是为了影响那些接受过教育的普通公众。我几乎从来不为专家们写作,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因为我自己也并不是一位真正的专家。噢,我要收回这句话;这样说是不公正的。毕竟,站在我人生的现阶段回首而视,我已经花了近30年的时间,同我的学生们一起钻研类比推理与创造力的计算模型,观察并记录了各式各样的认知错误,收集了归类与类比的各种范例,研究了类比在物理与数学中的核心地位,深析了幽默的机制,推敲了概念创造与记忆提取的方式,并探索了词汇、习语、语言和翻译等所有的面向——而且在这30年中,我一直在讲授涉及思维的诸多方面以及关于我们如何认识世界的研讨课程。所以,没错,说到底,我算是某种专家,而我的专长正在于对思考本身的思考。确实,正如我在前文所述,从我还是个10多岁的少年开始,我对于这个话题始终燃烧着热情。而我最为确信的结论之一便是:我们总是通过寻找并勾连与我们过去所知事物之间的类似性来进行思考的。因此,当我们利用大量丰富的例子、类比与隐喻之时,当我们回避了抽象的概括之时,当我们运用实际的、具体实在而简单朴素的语言之时,以及当我们直接谈论我们自己的经历之时,我们才能展开最有效的交流。

片段二:说一个人“知道”意味着什么?机器会“知道”什么吗?(下文对话均为作者杜撰。)

柏拉图:可是,苏格拉底啊,你所谓的“生命”又意味着什么呢?在我看来,一个生命就是一具身体,它在诞生之后,成长、吃喝、学习如何应对各种不同的刺激,最终获得生殖繁衍的能力。

苏格拉底:那么你也就同意,不管多么微不足道,跳蚤和老鼠也是拥有灵魂的喽?

柏拉图:我的定义确实能推出这一点,没错。

苏格拉底:那么大树也有灵魂吗?花花草草呢?

柏拉图:你这是在用文字游戏为难我,苏格拉底。我要修正我的说法——只有动物拥有灵魂。

苏格拉底:非也非也,我可不是仅仅在跟你玩文字游戏。如果你去观察足够小的生物,就会发现,动物与植物之间并没有什么分别。

柏拉图:你的意思是,有某些生物,它们同时享有植物与动物的属性?没错,我猜我是可以想象出这样一种东西的,就是我自己嘛。我想,现在你要强迫我说出,只有人类拥有灵魂。

苏格拉底:不,恰恰相反,我要问你,你通常认为哪些生物拥有灵魂呢?

柏拉图:咳,所有的高等动物呗——那些有能力思考的生物。

苏格拉底:好吧,高等动物至少都是活着的。那么,你能真心地认为一株草是像你自己一样的生命吗?

柏拉图:苏格拉底啊,我这么跟你说吧,在我的想象中,只有拥有灵魂的才是真正的生命,所以我必须把小草摒弃在真正的生命之外;但是我可以说,它具有生命的特征。

苏格拉底:我明白了。所以你会把没有灵魂的生物归类为只是看上去像是活着之物,而拥有灵魂的生物则是真正的生命。那我可不可以说,你那个“何为真正的生命?”的问题,取决于对灵魂的理解?

柏拉图:对,没错。

苏格拉底:而且你也说过,你认为灵魂就是思考的能力?

柏拉图:是的。

苏格拉底:那么你真正在寻找的,其实是“何为思考?”这一问题的答案。

柏拉图:你说得没错,苏格拉底。而且,要解释清楚何为思考,肯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在我看来,最纯粹的思想似乎就是对某个事物的知识;显而易见,知道某物,远不止于把它写下来或者说出来。如果一个人知道某件事物,那么这些动作都可以完成;而且,一个人还可以通过听到关于它的言说或者看到关于它的写作而知道这件事物。可是,知道远远不止于此——它还是信念——我在这里只使用了它的一个同义词。苏格拉底啊,我发现,到底什么是知道,已经超越了我的理解力之所及。

苏格拉底:柏拉图啊,这个想法真是有趣。你是不是在说,知道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熟悉?

柏拉图:是啊。因为我们人类拥有知识,或者说信念,所以我们才得以成为人。可是当我们试图对知道本身进行分析时,它却遁走无形,离我们远去了。

苏格拉底:这么说,我们是不是最好对我们所谓的“知道”或“信念”多留个心眼,别再将它们视为理所当然之物了?

柏拉图:正是。我们在说出“我知道”时要倍加小心;而当我们的头脑想让我们说出“我知道”的时候,我们也必须认真思考,这么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苏格拉底:的确如此。如果我问你:“你活着吗?”你会毫无疑虑地回答说:“是的,我活着。”而如果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你活着呢?”你会说:“我感觉得到,我知道我活着——确实,难道活着的状态不就是知道并感觉到一个人正在活着吗?”我这么说对吗?

柏拉图:非常对。我也说不出比这效果更好的话了。

苏格拉底:现在,我们假设有一台能够造句并回答问题的机器被制造出来。假设我问这台机器:“你活着吗?”并假设它给我的回答跟刚才你给我的答案一模一样。那么你认为它的这个回答,有效性如何?

柏拉图:首先,我会提出抗议,指出任何机器都不可能知道什么是词语,也不可能知道词语的意义。一台机器只能用一种机械方式来处理词语,这跟装罐机器把水果装到罐头里面没什么不同。

苏格拉底:我会驳回你的抗议,理由有二。第一,你肯定不会主张,人类思想的基本单元就是词语吧?因为众所周知,人类具有神经细胞,而神经元的运转法则是算术式的。第二,你在此之前刚刚提醒过我们,要谨慎使用“知道”这个动词,可你自己却在此相当肆无忌惮地使用了它。你凭什么说,任何机器都永远不可能“知道”什么是词语以及词语的意义呢?

柏拉图:苏格拉底,你的意思是,机器也能像我们人类一样知道事实吗?

苏格拉底:你刚刚声明过,你自己甚至都无法解释知道到底是什么。你在小时候是怎么学会“知道”这个动词的?

柏拉图:显而易见,我是在身边使用它的人之中耳濡目染地就学会了。

苏格拉底:也就是说,你掌握它是通过自动化的行为。

柏拉图:不是……好吧,也许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渐渐习惯了在特定的语境下听到这个词,于是自己也能在那些语境中使用它,这或多或少是一种自动化的方式。

苏格拉底:就跟你现在使用语言差不多,不需要对每个单词反复思量?

柏拉图:没错,正是如此。

苏格拉底:现在,如果你说:“我知道我活着。”这句话仅仅是从你大脑中输出的一个反射,而不是有意识的想法的产物。

柏拉图:不,不对!我们两个人中,必有一人犯了逻辑错误,不是你,就是我。并不是我说出口的所有想法,都仅仅是反射行为的产物。有些想法,我在说出口之前是有意识地思考过的。

苏格拉底:你说你有意识地思考它们,是什么意思?

柏拉图:我不知道。我想是指我努力找到描述它们的正确词语。

苏格拉底:是什么在引导你找到正确的词语呢?

柏拉图:嗯,我会遵循逻辑去搜索我熟悉的同义词、相似词等等。

苏格拉底:换句话说,是习惯引导了你的想法。

柏拉图:对。我的想法是由把词与词系统化连接在一起的习惯所引导的。

苏格拉底:那么还是一样,这些有意识的想法依然是反射行为的产物。

柏拉图:虽然我跟上了你的论证,但若是这样的话,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是有意识的,又如何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活着。

苏格拉底:可是这番论证本身就表明,你的反应仅仅是一种习惯,或者说反射行为,而且没有任何有意识的想法在指引你说出,你知道自己活着。你可以停下来好好想想,你真的理解自己说出这样一句话是要表达什么意思吗?或者说,这句话是不是没有经过你任何有意识的思考,就直接出现在你的脑子里了?

柏拉图:真的,我实在有点晕头转向,我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了。

苏格拉底:实在有趣,我们看到了一个人的头脑在沿着另一个轨道运转时是如何失灵的。你知道你对那句“我活着”的理解有多么贫乏了吗?

柏拉图:是的,我必须承认,这真的是一个没那么容易理解的句子。

苏格拉底:我觉得我们很多行为的发生,都跟你说出那个句子的情况是一样的——我们以为它们是从有意识的想法中生发而来,但若仔细加以分析,那个想法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自动化的,而且没有任何意识的参与。

柏拉图:这么说,感觉到一个人活着,其实是一个错觉,它来自催促一个人不做任何理解而开口说出这句话的反射。如此而言,一个真正的生命便简化为一个复杂反射的集合。苏格拉底啊,这样一来,你已经告诉了我生命到底是什么。

片段三:我们都是宏观视野的囚徒,而宇宙是在微观的尺度上运行的。

不同的描述层级,依据不同的目的和语境,具有不同种类的功用,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已不再是新闻了;而我将这一简单的真理应用于思考与大脑的世界之中,据此总结出了一个自家的观点:思考力学可由统计思维学来解释。同样还有它的倒转版本:在思考力学层面进行讨论时,统计思维学可以被绕过不提。

我所说的这两个术语,“思考力学”和“统计思维学”,是什么意思呢?其实相当直白。思考力学类比于热力学,专注于脑中大规模的结构与模式,完全不涉及如神经放电一类的微观事件。思考动力学是心理学家研究的对象:人们如何做出决策、如何犯下错误、如何感知到模式、如何体验新奇的提醒,诸如此类。

相比之下,我所说的“思维学”指的是小规模的现象,通常是神经学家研究的对象:神经递质如何在突触之间传播、细胞如何连接在一起、细胞集群如何共振,诸如此类。而我使用“统计思维学”指那些非常小的实体经过平均化以后的集体行为——换句话说,是一个巨大蜂群的整体行为,而不是其中的一只小蜜蜂。

不管怎么说,就像神经学家斯佩里在前文所引段落中已经清楚地表明的那样,大脑与气体不同,其中并不存在一条单一的由基本成分直达整体的自然上跃;相反,在从思维学上达思考热力学之间的通路上,经过了很多中间站,而这就意味着我们尤为难以找到,甚或难以想象出,如何在基础层面和神经水平上去解释,为什么某位特定的认知科学专业的教授曾经选择把一本专论大脑的书放回了书架,为什么他有一次忍住没有拍死某一只苍蝇,为什么他曾在一场肃穆的葬礼上忽然爆发了一阵咯咯大笑,又为什么在哀叹一位受人敬爱的同事的离世时高声大呼:“她将永垂不朽!”每日生活的压力要求并强迫我们在讨论事物时,停留在我们直接感知到它们的层面。我们的感官、语言和文化为我们提供了连接那个层级的通路。

从最早的童年时代开始,像“牛奶”“手指”“墙壁”“蚊子”“叮咬”“瘙痒”“拍打”等等概念就被放在银色托盘上呈递给我们。我们经由这些概念来感知世界,而不是通过微观的概念,如“细胞质”、“核糖体”、“肽键”或“碳原子”。我们当然可以在后天习得这些概念,我们之中有些人还会对它们形成深刻的把握,但它们永远也不可能替代那些在银色托盘上伴随我们成长起来的概念。于是,总而言之,我们都是我们的宏观视野的囚徒,逃不出使用日常言语来描述我们目睹并感知为真实的事件的陷阱。

片段四:爱她,就请记住她。

侯世达与卡罗尔

“卡罗尔”这个名字于我而言,所指的远不仅仅是一个身体。那个身体如今已经不在了。它的所指之物,更像是一个庞大的模式,是一种风格,是包括记忆、希望、梦想、信念、爱情、乐感、幽默感、自我怀疑、慷慨胸襟、同情心等在内的一系列东西。那些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分享的、客观的、可以多重实例化的,有点像一个磁盘上的软件。而我对于记忆的执意书写、留下她身影的众多录像带以及我们所有人脑中关于卡罗尔的全部记忆,使她那些模式的东西依然存在,尽管存在于一个铺散开的形式之中—铺散在不同的录像带、不同的朋友和亲人的大脑、不同的陈年日记本之间。不管怎么说,在这个物理世界中,仍有一种铺散开的卡罗尔的模式清晰可辨。而在这个意义上,卡罗尔还活着。

说“卡罗尔还活着”,我的意思是,即便是从未见过她的人,也能想象接近她、围着她以及同她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他们能体会到她的机灵、看见她的微笑、听到她的声音和笑声、听闻她年轻时代的历险、了解她与我相遇的故事、观看她与自己的小宝宝嬉戏玩耍……

可是,我仍在不断努力,试图弄清楚,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相信,因为我和其他人还有关于她的记忆(不管是在我脑海中还是写在纸面上),所以卡罗尔的意识、她的内在,还有一部分存留在这个星球上。我是一个意识非中心化的坚定信仰者,深信意识可以散开分布,所以我更愿意认为,虽然每个个体的意识首要居于一个特定的大脑之中,它总还会通过某种方式在其他的大脑中出现。因此,当处于中心的大脑遭到毁坏以后,生命个体的碎片仍在—也就是说,仍然活着。

我还相信,外部的记忆是构成我们个人记忆的一个十分现实的部分,所以我认为,哪怕只是在我随笔记录卡罗尔机智妙语的那些小纸片上,也隐约残存着一丝卡罗尔的意识,而还有一块多少更大一点儿的她的碎片(虽然还是很小),藏在我的黄线笔记本里。在过去几个月的悲伤日子里,我在这个本子上不知写下了多少我们二人的共同经历。当然,那些经历早已在我自己的大脑中编码过了,可它们的外化将让它们有一天被其他认识她的人分享,从而以某种方式在很小的程度上,让她“复活”。因而,哪怕是写在纸面上的静态的陈述,也能包含一个“活生生”的卡罗尔和卡罗尔的意识的元素。

…………

卡罗尔的灵魂也能够移植到我的大脑所在的土壤,因为我虽然没有在她的家庭中长大,没有跟他们一起搬过好几次家,但是我在某种程度上了解她早年生活的全部关键细节。她的灵魂正是从她早年的内在之根中生长出来的,而那内在之根如今仍茁壮地活在我的内部。我的大脑的肥沃土壤与她的灵魂土壤虽然并非完全一致,却十分相似。正因如此,我才得以“身为”卡罗尔,虽然稍稍带着点儿道格的口音。这就好比普希金叙事诗《叶甫盖尼·奥涅金》的詹姆斯·法兰(James Falen)译本,那可爱、轻盈而婉转的英文翻译当然毫无疑问就是那首叙事诗,虽然带着某种美国人的口音。

当然,令人悲伤的事实是,完美的副本是不存在的,而我对于卡罗尔记忆的拷贝也不够完整和完美,完全无法接近原本的精细度。当然,令人悲伤的事实是,在我的大脑中栖身的卡罗尔已经缩小成从前的那个她的一个微小的部分。令人悲伤的事实是,我大脑中卡罗尔本质的马赛克比在她的脑中占据优势地位的马赛克粗糙了太多。这实在是令人悲伤的事实。

死亡的刺痛是难以否认的。只不过,死亡的刺痛并不像它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绝对和完整。当日食发生时,太阳四周仍有日华,围成一圈光晕。当某人逝去时,他们也在那些与他们亲近之人的灵魂里留下了一抹鲜艳的余晖。随着时光流逝,这道余光难免渐渐褪色,乃至熄灭,但那将是多年以后的事了。最终,当所有亲近之人都告别了人世,余烬方凉,直到此时,才真正迎来“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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