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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社酒事
江浙一带,习惯把黄酒称作“老酒”,并把“绍兴”与“老酒”组合,蕴化成“绍兴老酒”这一颇有独特江南风韵的历史地理标志。谈及绍兴老酒,越王勾践与“投醪河”,王羲之“曲水流觞”,这些君王征伐、文人雅会的叙事固然宏大,但是昔时绍兴阮社、东浦这些越地深处的古朴酒风,同样耐人咀嚼,回味无穷。
鉴湖风光,摄影:章哲农
一、东风浩荡
九十年代初,我工作不久到当时的绍兴阮社乡下乡,工作生活了三个多月。每次坐长途大巴从杭州到阮社,走出柯桥车站,远处田野中矗立的一片厂房,便是大名鼎鼎的“绍兴东风酒厂”。酒厂就在去往阮社的路边,一路酒香弥漫。
东风酒厂曾是几代绍兴人对于绍兴老酒的共同记忆。我们去东风酒厂调研,厂里负责人一口绍兴口音普通话,十分风趣,至今还有印象。在其引导下,我们先到一座工业风设计的建筑前,介绍时他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东风酒厂这座中央酒库,是1956年在周总理亲自关心下建成的,当时还专门从北京派来苏联专家帮助规划建设。酒厂原名“绍兴县云集酒厂”,1967年改为现名。1952年第一届全国评酒会上,酒厂选送的善酿作为唯一黄酒,入选“国家八大名酒”,同时入选的白酒有茅台、汾酒、泸州老窖特曲酒和西凤酒。
这些年藉由茅台汾酒营销的深入人心,1915年旧金山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几成国货之光。许多人可能并不知道,云集酒厂前身云集酒坊参展的绍酒,就在此次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金奖殊荣。中国传统的发酵黄酒甫一亮相,便惊艳世界。
“莫道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这是南宋诗人陆游归寓绍兴山阴描写的越地乡俗酒风。诗语传觞,绍酒飘香千年。如果说中国蒸馏白酒就像出鞘宝剑剑气磅礴凌厉,中国黄酒恰似无刃重刀无锋胜有锋。从“云集天下”到“东风西风”,在蒸馏白酒成为国人饮酒主流之前,黄酒亦曾“风云天下”。
二、酤祭二阮
我们下乡时住在阮社新风热电厂,电厂门前就是连接浙东大运河的庙西河。在绍酒全盛时代,绍兴阮社这些酒乡酿造的“远年花雕、真陈善酿、加料京装、竹青陈酒”,就是通过家门口四通八达的河道,连通大运河行销全国,尽展酒林风采。
时光匆匆,改革大潮袭来。此时绍兴遍地开花的乡镇企业,扩张受制于电力严重不足,新风电厂正好填补了这一空缺。高耸的烟囱兀立大地,热气腾腾。满载货物的运输船,不时停靠在厂门口的码头边,一派忙碌景象。
一条运河,连接起酒乡的过去、当下和未来。
村外河道有座荫毓桥,有桥联一副:“一声渔笛忆中郎,几处村酤祭两阮”。绍兴柯桥古称柯亭,上联“忆中郎”,追忆的是东汉名臣蔡邕避难柯亭、伐竹做笛的雅事,下联“祭两阮”,描述的是乡民酤酒祭阮籍、阮咸的乡俗。
阮社、东浦和湖塘等越酿重地傍鉴湖而兴,其名字暗藏绍兴老酒的酒脉密码。东浦、湖塘皆以地名,透露出黄酒佳酿与鉴湖水的天然渊源。阮社的名字来历则与魏晋时期“竹林七贤”阮籍、阮咸有关。绍兴老乡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提出了“魏晋风度”的概念,对阮籍、阮咸多有论及:“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阮籍是专喝酒的代表”。阮籍还有名曲《酒狂》传世,“有道存焉”。
在华夏,古时百业皆有神。过去阮社筑有前后二庙奉祀阮籍、阮咸,护佑酒业昌盛。前庙旁有单孔石桥一座,桥梁刻有“籍咸桥”三字,落款“民国十四年立,里人公修”。中国黄酒有“南绍北代”一说,在山西代县,当地酒坊祭拜的是汉种离和刘伶、杜康,越乡深处祭祀的则是阮籍、阮咸。南北黄酒酿造之乡皆有祭祀风俗,既印证了中国酒文化的博大,亦折射出当年酒乡酒业曾经的繁荣。
籍咸桥,摄影:朱卫
三、鉴湖泱泱
在绍兴,在阮社,绍兴老酒融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会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绍兴酿造了老酒,还是老酒塑造了绍兴。阮籍庙藏有石碑若干,其中《马汤会碑》碑志记载了绍兴何以江南的一段往事。
越地自古滨海,颇受盐卤之苦。全赖前有东汉会稽太守马臻建堤塘堰坝,营建鉴湖,后有明代绍兴知府汤绍恩壅海水在三江大闸之外,才有鉴湖水“波芬口馥”,良田千畴。
正如碑文所叙:“越酒行天下,世称独步,实赖水利之功。”阮社乡民由感恩而生敬,于清雍正年初开始,每年“备物告虔”,祭奠马汤二公,并在碑文刊布“醵金献寿”乡约,要求物必丰洁,器须周正。“勒石为约”背后,闪映的是越地民风朴实、人情温暖的特质,有如陈年老酒,浓郁而稠重。
酒事千年,酒风代代。在阮社下乡时,酒乡风貌犹存,行走在街头巷尾,家家户户的屋角墙沿,多多少少排列着几只土窑陶缸,空气中不时飘过的酒香令人心醉。时见有人坐在家门口,端着粗瓷大碗,惬意地咪着自己家里手工酿制的老酒,吃老酒就饮茶一样,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酒乡深处诸此种种酒风酒俗,正是“文化即生活”的最好写照。
四、桂花留香
往事茫茫,大地回响。二十多年过去,柯桥这个当年的江南水乡,已呈城市气象。所幸的是,前后二庙尚在,籍咸桥尚在,荫毓桥尚在。平旷大地上,二庙孤立,旁边两三株桂花树相伴。
前庙和桂花树,摄影:朱卫
每次去,绕过一大片平整待建工地,当年下乡时结识的朋友,都会指着远处的桂花树说:“那是我家种在门口的。”当年我们常去朋友家,但是记不得门前这几株桂花树了。倒是每次到了他家,他从墙角酒坛里打出老酒,每人一碗,酒当茶喝,印象深刻。也是在朋友家,我体验了“喜蛋”就酒的奇妙感受,犹如经历了一次灵魂洗礼。
“喜蛋”,就是蛋壳里尚在孵化小鸡的鸡蛋,酒乡的滋补佳品,也是下酒佐菜。第一次敲开喜蛋,不忍直视有头有爪有毛的小鸡胚胎。朋友看出我的心事,笑着鼓励:“喝口酒压压,心就不慌了。”我鼓足勇气咬进“喜蛋”,猛喝一大口老酒。“喜蛋”连着汤汁,混合着老酒的醇厚口感和酒气,一股浓烈的气感从齿尖直抵鼻腔再到脑门,同时也把内心的压迫感冲到了九霄云外,各种味道混杂在口中,简直鲜到了灵魂出窍的地步。
最近一次和朋友去,是在去年十月。空气中漂浮着袅袅桂香,我知道来自庙旁的那几株桂花树。籍咸桥上多了一块当地文保部门的牌子,告示“阮三村籍咸桥”是“第三次全国不可移动文物普查登录文物”。
从籍咸桥通往荫毓桥的河道边,有人平整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上面种着萝卜青菜等蔬菜。不远处丢着几只残破的陶酒缸,仿佛在无言诉说:此处曾经是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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