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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艾米斯:撒切尔夫人唯一有趣的点在于她不是男人
马丁•艾米斯
马丁•艾米斯(Martin Amis,1949—2023),英国当代作家,小说家金斯利•艾米斯之子,素有英国“文坛教父”之称。1974年,凭其处女作《雷切尔文件》摘得毛姆文学奖,此后出版多本小说,包括《金钱》《伦敦场》《时间箭》《夜行列车》《黄狗》《利益区域》等,以及短篇小说集《爱因斯坦的怪兽》《重水》。自1970年代起,马丁•艾米斯先后担任《星期日泰晤士报》《新政治家》《观察家》《大西洋月刊》等刊的书评人。
《与陈词滥调一战》是英国作家艾米斯最负盛名的文学评论集,曾获得2001年全美书评人协会奖。这本书集结的文章为1971年至2000年艾米斯撰写的深度评论,他以磅礴的阅读储备,为塞万提斯、弥尔顿、约翰•多恩、简•奥斯丁等经典作家的作品贡献了洞见非凡的解读,同时也以其毒辣而正派的口味,评判了20世纪下半叶英语文坛代表人物,如索尔•贝娄、菲利普•拉金、纳博科夫、伊夫林•沃、厄普代克、V.S.奈保尔、菲利普•罗斯等人的作品。
陈词滥调、矫揉造作、政治正确——这些都是艾米斯的敌人。对艾丽丝•默多克、库尔特•冯内古特、雷蒙德•钱德勒、安东尼•伯吉斯、V.S.普里切特、唐•德里罗等当代名家的作品,艾米斯也自有公允的论断。此外,艾米斯的兴趣还延及国际象棋、英国足球流氓文化、吉尼斯纪录大全,等等。
今天要分享的是艾米斯关于撒切尔夫人传记《铁娘子》( The Iron Lady by Hugo Young
雨果·扬 著)的锐评,他认为尽管撒切尔夫人在政治上取得了显著的成就,但她的个人形象和政治风格似乎与她的性别角色相冲突,她的性别甚至影响人们对她政治成就的评价。
《与陈词滥调一战》
〔英〕马丁·艾米斯 著 盛韵、冯洁音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 出版
文 | 马丁·艾米斯
密特朗说她有卡利古拉的眼睛、玛丽莲·梦露的嘴唇。布热津斯基说:“她在场时,你会很快忘记她是个女人。她没有给我很女性化的印象。”1979年,塔斯社叫她“铁娘子”;但到了1984年,阿拉法特又叫她“铁男人”。一个采访者告诉格洛丽亚·斯坦纳姆,英国人永远不会相信他们会有一位女首相,斯坦纳姆回答:“他们是对的。”于是,当这个食品杂货店主的女儿出入克里姆林宫和白宫,在卢森堡重创施密特,或是在格丹斯克的造船厂令莱赫·瓦文萨叹服不已时,旁观者们似乎有种共同的焦虑:总有一天撒切尔夫人会误入男厕所。里根总是在对冲风险,称她为“我最喜欢的人之一”。而她本人后来总爱用尊贵的“我们”这个词来表达某种公正客观。
撒切尔夫人是不列颠权力政治中唯一有趣的人物,而撒切尔夫人唯一有趣的点在于她不是男人。假设一个叫马文或是马默杜克的撒切尔先生有同样的成就、同样的风格和“远见”,他肯定沉闷得和下雨、伦敦交通、撒切尔治下华而不实的英格兰(至少是东南片那四分之一)有一拼。一份报纸有次东拼西凑了一篇文章讲撒切尔夫人在近期广播节目上的“性感”新嗓音(事实上她只是得了感冒)。“玛格丽特,”一位大臣说,“我在报纸上看到您发展出了一种性感嗓音。”她回答:“这么说您以前不觉得我性感?”这是个好问题,应该得到真诚而细致的回答。这是雨果·扬冗长厚重且无可避免磨人的书中仅有的三四个“温暖”时刻之一。不列颠的政治不像德黑兰和比勒陀利亚那样性感,莫斯科还有机会,华盛顿则一直如此。唉,看完五百四十六页之后,你会想念美国政界里那些班卓琴啦,鼓乐队长啦,挪用竞选捐款啦,汗流浃背的杂耍演员什么的。看着岛国逐渐衰败,变得沉闷保守,不列颠政治早已性感不再。不过暂时还有不少性别话题可以谈论。
她的早年经历简直平庸得吓人。玛格丽特·罗伯茨年纪轻轻就进了保守党(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她在襁褓里就是保守反动派了。她自幼崇拜的父亲是个林肯郡的小店主、市府参事、太平绅士、苍白而节俭的大忙人。小玛姬在学校里是“习惯良好的模范生,行为举止无可挑剔”;1935年大选中,年仅十岁的她开始为保守党跑腿。1943年她勉强挤进了被战争蹂躏的牛津,学习化学,得到了保守党协会的入场券。
接下来她短暂地干过两份工作,一份是做塑料眼镜架,一份是做蛋糕馅儿。很快,风度翩翩的丹尼斯·撒切尔就开着戴姆勒轿车(牌照是响当当的DT3)出现在书的前几章。丹尼斯算得上是金龟婿,有一张孩子气的俊脸,还有靠“除草剂和绵羊洗液”发家的财富。在贸易协会的年度舞会上,两人的爱情生根发芽。他们的蜜月是她第一次出国。生完双胞胎后一年,她开始盘算议院席位:要不去奥平顿选区?但没去。雨果·扬的第三章标题挺扣人心弦:《决胜芬奇利》(“FinchleyDecides”)。接下来她当上了绝无可能出彩的养老金部部长。
大约在此处,故事的进程陡然变化。小地方的粗粝和新人的努力现在让位于历史性的扶摇直上。或者这样说吧,非凡的意志力与非凡的运气结合,十五年后这种结合依然稳固。撒切尔夫人十年大权在握,任内没有任何一致的反对声音,这令她的连战连胜格外显眼;就连阿根廷击中英国军舰的三枚炮弹都没爆炸,象征意义再明确不过。整个1970年代英国政治中只有一种反动力,就是工会,它击垮了传统政治中的两党,似乎让它们永世背上骂名。撒切尔夫人通过分裂工会联盟中的各代表阶层而分裂了工会。1980年,失业率是自1930年以来上升最快的一年。这可不是货币主义以及“芝加哥革命”所预测的。那场惨痛的大混乱的自我平息不知怎的竟成了撒切尔夫人的政绩。她现在可以马后炮地自夸有女性直觉了吧?她当上首相的第一项法案,是给警察发一万英镑年薪,好让他们忠心耿耿地确保新出现的下层阶级闹不出大事。但1981年事态发酵了。当她第一次看到城里的莫洛克族充满仇恨和绝望地打砸抢的新闻录像时,第一反应是:“噢,那些遭殃的小店主太可怜了!”
女人们啊!但她是女人吗?是也不是。她从来不怕当众流泪。从早年当养老金部部长起,如果年资更高的官员表现得不够右翼,她就会挤出几滴新鲜的眼泪。我有次看她在电视上哭了;当时我在一个小酒馆里,差点被周围一阵表示恶心的粗口咆哮给震得掉下凳子。在身边人看来,她强势、暴躁、记仇、喜欢给人忠告,而且永远是对的。一个新人悄悄对内阁说:“这么说,你们已经忍了她四年了?”另一方面说,她忠诚起来也是不管不顾——同事算准时机的一个拥抱就可以换来温柔的女领袖的毕生友谊。总而言之,她的正直体现在一人做事一人当、绝无推诿上。虽然她喜欢里根,但她对细节的热爱令她与卡特走得更近,要说对文化“建制派”(她觉得他们反对她)的厌恶、她本人的俗气没文化、还有对秘密的热衷,那她跟尼克松才是亲密无间。
她对女性运动从未表达过欣赏,也从未表示过对女性权利的任何关心。相反,她说:“我痛恨一些女性解放者的刺耳论调。”这就有点儿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她似乎希望女人(或者说是其他女人)安分守己,像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好主妇。1980年也是约克郡开膛手最活跃的年份,撒切尔夫人告诉内政大臣她要去利兹亲自主持调查。这一荒谬的提议大概是彼时她对女性团结的唯一表态了。当她说“我们”时,口气是维多利亚女王式的,其实意思是“我”:“我们生在不列颠是幸运的,可以说是拥有权力的长者。”不过,她的衣橱似乎霸占了下议院的女议员更衣室,“有六七套衣裙挂在那儿,下面是整整齐齐的一排鞋,至少八双”。1986年一档叫“英国女人的衣橱”节目里,她向公众展示了家里的衣橱。此时的她喋喋不休,完全是个女人。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哈罗德·威尔逊在哪里买三角裤,但撒切尔夫人公开声明她的内衣都是玛莎百货买的。
《铁娘子》电影剧照
听上去不太可能,甚至未必明智,但玛格丽特·撒切尔是第一位拥抱电视时代的英国政客。在这方面,她可一点儿都不挑剔。她一早就雇了媒体顾问,也很听话。第一次竞选造势时,她笨手笨脚地抚摸着新出生的小牛还是他们塞给她的什么其他小动物拍了宣传照。在马岛战争后,她邀请了《烈火战车》(ChariotsofFire)制片人大卫·普特南和音乐剧《贝隆夫人》(Evita)的作曲家安德鲁·劳埃德·韦伯去首相官邸参加圣诞派对,明显是想引诱他们庆祝她打了胜仗。她的教练们觉得女性身份很管用,就像扬说的,一个女人“很习惯妆容操纵”。
她跟国家剧院的一个老师学习演讲,用哼唱练习来减少她那著名的牙医钻子般的嗓音。“她达到了降噪36赫兹。”经过重塑的撒切尔夫人(从这本传记的照片里看得可明显了)在我看来简直是近乎病态的假。电视上那个人,蹙眉如殉道者,笑容悲悯,巧言令色——她到底在干吗呢?拙劣表演,欲盖弥彰?她自己信那种训练出来的宁静吗?
“大多数家庭都有一个像她那样的人,”伊恩·麦克格雷戈写道,这个苏格兰裔美国人是撒切尔夫人拆解工会的得力干将,“她像我的母亲——总是很清楚她要做什么。”然而这个母亲从来没有得到过大家庭的爱,从未被爱过。她首战告捷时个人支持率却差了十九个百分点,这在美国可无法想象。两年后她又成了有民调以来最不受欢迎的首相。即便今天公众舆论依然冷落她,而对那些她坚决反对的“湿漉漉的”观念(共识、共情、集体主义)表现出一种迷惑的、渴望的同情。这个不招人爱的“干巴巴的”母亲到底是谁?她会养出什么样的孩子?他们都觉得内疚——这个母亲能让任何人内疚。但他们内疚的方式不对。他们想念老派的内疚。他们想向比“贪得无厌的个人主义”更好的方向聚集,一种高于人性的东西。他们并不想要一个带着圣徒般微笑的人来监督工作。
《Elle》杂志198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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