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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休拉·勒古恩:写作者应将模仿看作学习工具,否则,模仿就会沦为抄袭
《以想象创造世界》是厄休拉·勒古恩与作家大卫·奈门的访谈录,也是勒古恩生前最后的访谈录,在如棱镜般折射出丰富思想光路的对谈中,我们得以看见“文字巫师”“科幻教母”标签背后真实可爱的厄休拉·勒古恩。
文丨大卫·奈门
厄休拉·勒古恩说过:“小朋友很清楚世界上并不存在独角兽,但他们也知道优秀的独角兽作品必定是真实的。”
读着《地海传奇》长大的我,阅读中就有上述感受。地海世界中,魔法是司空见惯的,巫师在大地上漫步,群龙在天空中翱翔。厄休拉·勒古恩的文字令我离真实世界愈来愈远,但我的感受却愈加真实。她本质上是一位充满想象力的作家,而非为创作而创作的小说写手。在她看来,想象力并非是用来打发时光的调味剂,可有可无;相反,人之为人,关键就在于想象力,正是想象力塑造了我们。她对此深信不疑,并告诫人们:“那些否定龙的存在的家伙,常常会被龙从体内吞噬。”
我打小就坐在勒古恩的想象之翼上四处冒险,一想到要采访真实的厄休拉·勒古恩,我就禁不住好奇,见到她本人会是一番怎样的体验?一边是天马行空的科幻作家、巫师,她用文字召唤了诸多世界;另一边则是居住在俄勒冈州波特兰市有血有肉的真实女性,日常就和我生活在同一片街区。在我就小说创作要素对她进行专题采访以前,我真的很好奇巫师与肉体凡胎会如何联系到一起。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科布电台的工作室里。该社区电台位于波特兰市的东部,主要由志愿者出资运营。采访中,厄休拉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就事论事、脚踏实地,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同时也绝不会让挑事的人胡来。漫漫人生旅途,她经历了许多,但她拥有的可不单单是丰富的经验,经历在她体内早已蜕变成了一种内在的智慧,也正因如此,她似乎无法忍受虚伪做作、装腔作势的行径。后续接触中,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一次次被印证,我对她的看法也就一直延续了下来。
纪录片《勒古恩的多重世界》剧照
生活中的厄休拉与想象力丰富、总是翱翔在其他世界的厄休拉是否存在矛盾呢?很奇怪,这一矛盾好像并不存在。现实与想象力密不可分,一位作家,唯有其根须深入大地时,想象的枝干才有可能伸向高空。但我和小说之外的厄休拉接触得越多,我的感触就越深,我越发觉得这在她身上是倒过来的。对她而言,正是她作品中的精神世界,以及充满想象力的内容,赋予了生活中的她无限活力。
厄休拉·勒古恩早已蜚声海外,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曾授予她“科幻小说大师”称号,美国国会图书馆则授予她“在世传奇”奖。尽管如此,她依旧坚持和小的独立出版社合作,发表作品,我们总可以看到她活跃的身影。她也经常做客科布电台,她和电台代表的社群有共同的理念与关切,即为社会的边缘群体和被忽视的群体发声。我忍不住大胆猜想,或许正是地海、冬星、阿纳瑞斯等想象世界,这些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其他可能的存在方式,为现实生活中的厄休拉注入了动力。它们看不见摸不着,却影响着她的一言一行。
和她接触后,我很快就发现语法、句法、句子结构这些看似最为平淡无奇的成分,也会在某种隐形事物的魔力催发下变得灵动起来,这些事物,或是隐藏于其后,或是超越其本身。从语句的长度、节奏、声音,再到时态、视角、代词,每一元素都有其特有的历史、故事及文化内涵。我们说不准结果的好坏,但它们至少可以化作一砖一瓦,成为具体的信息,引领我们走向想象中的未来世界。
纪录片《勒古恩的多重世界》剧照
Q&A
大卫·奈门:对绘画、舞蹈、音乐等大多数艺术形式而言,模仿称得上是学习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它对艺术家磨炼技艺、寻找自己的声音或风格而言,至关重要。即使是那些最具实验性、创新精神的画家,也往往会有一段时间在绘画风格上和前人相近。你向来都是大大方方地向人们推荐模仿,以此作为一种学习写作的技巧,但传统上讲,好像很多作家都会觉得模仿有些别扭。
厄休拉·勒古恩:或许还谈不上传统上就如此,事实上,人们觉得模仿别扭是近来才有的现象。不论是哪种艺术形式,学习者都应将模仿看作学习的工具,否则,模仿就会沦为抄袭。你模仿的目的是学习、成长,而非出版。你非要出版,当然也可以,但你要点明“这是一部模仿海明威风格的作品”。
现如今,由于互联网的普及、大学竞争的愈演愈烈,模仿与抄袭的界限也日益模糊,很多教师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就告诫人们不要模仿,这很愚蠢。你要想写好,就必须阅读优秀的作品,模仿其风格。倘若一位钢琴演奏者连其他人的演奏都没听过,他又如何知道怎么弹奏呢?模仿可以让我们受益,但我觉得我们并没有发挥好它的功效。
大卫·奈门:你经常强调声音的重要性,称语言的声音是一切的起点,并且语言归根结底是一种物质存在。
厄休拉·勒古恩:我可以听到自己文字的声音。我很小就开始写诗,我脑海中会自然回荡起文字的声音。后来,我意识到很多人写作是听不到自己文字的声音的,他们也不试图去听,他们的认知方式有更多的理论或智识色彩。但如果你的身体对文字有反应,如果你能听见自己文字的声音,那么你就可以借由倾听,找到对的韵律,这能帮你雕琢出干净的语句。
年轻作家总在讲“找到自己的声音”,但如果你都不肯倾听自己的文字,又何从找到自己的声音呢?对创作而言,文字的声音非常关键,但我们讲授诗歌以外的体裁时,又常常会忽视这一点,这就导致很多人写作时行文不畅,文章总是“咚、咚、咚”地响。到头来,我们还纳闷是哪里出了问题。
纪录片《勒古恩的多重世界》剧照
大卫·奈门:2000年举办的波特兰文学艺术讲座上,你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发言:
从回忆到经历,从想象力到创造力、文字,隐藏其下的,均是韵律。回忆、想象力、文字,均随韵律而动。作家的使命就是不断向下探索、深挖,直至感受到节奏的跳动,从而让它指引回忆和想象力找到对的文字。
厄休拉·勒古恩:这要感谢弗吉尼亚·伍尔夫,她在给好友维塔的信件中,对节奏进行了精彩论述。她提出风格即节奏,并将节奏比作“意识中的波浪”。节奏的波浪先于文字而存在,并引领文字为其服务。
大卫·奈门:你引用伍尔夫,或许是因为她在节奏运用方面已做到了极致。
厄休拉·勒古恩:她在作品中运用的节奏韵律,绵延含蓄,堪称典范。但我们也可以找到许多其他优秀代表。我曾撰写过一篇文章,讨论托尔金《魔戒》的节奏运用。短小的节奏借由重复,变为了整部作品的节奏。许多人钟爱《魔戒》,想必也离不开作品中循环往复的短小节奏。可以说,《魔戒》的节奏捕获了我们的心,让我们乐在其中。
写作中的托尔金
大卫·奈门:有趣的是,你不仅强调了解语法及相关术语的重要性,以及质询语法规则的重要性。你还揭露了一种奇怪的现象:语法虽是写作行当必不可少的工具,却依旧有许多作家有意地回避它。
厄休拉·勒古恩:我出生于1929年,我们那一代人,包括比我小一点的,都是从小学语法的,语法早已深深印入了我们的脑海。我们熟知句子成分的专有名词,我们也了解英语作为语言是如何运转的。如今呢,大多数学校的学生都学不到这些了,学校对阅读量的要求大不如前,对语法也讲得很少。对作家而言,这就像被扔进了工匠的商店,他是进去了,但他从来没有学过里面五花八门的工具的名称,更别提如何去使用它们了。我们能用十字螺丝刀来做什么?甚至,十字螺丝刀是什么?我们没有给人们提供写作的工具,却一再空喊:“你也可以写作!”“任何人都具备写作的能力,只要你肯坐下来,拿起笔写就成!”可真相是不论我们做什么,都要事先准备好相应的工具。
大卫·奈门:你提到过图解句子的好处,认为图解可以帮助我们发现语句的骨架。
厄休拉·勒古恩:我上学时并没有学过图解句子,我的上一代人倒是学过。我妈妈和姑婆都会用图解的方法拆分句子,她们曾向我展示过这一技巧。我很喜欢图解句子的过程,对那些具备图解句子的意识的人来说,这是很有启发性的。这就像描绘一匹马的骨架,你画完后肯定会感叹:“骨头原来是这样连接到一 起的!”
内容选自
[美] 厄休拉·勒古恩、
[美] 大卫·奈门/著
邢玮/译
后浪丨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纪录片、资料图
原标题:《厄休拉·勒古恩:写作者应将模仿看作学习工具,否则,模仿就会沦为抄袭丨夜读·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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