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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三十五年挚友许寿裳谈鲁迅日常生活,待己严苛到让人心疼
鲁迅出学校以后,从事战斗的新文艺工作,亘三十年。这三十年间始终维持着最朴素的学生和战士的生活,“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节衣缩食以购图书,以助穷苦青年的学费。景宋说得好:“‘囚首垢面而谈诗书’,这是古人的一句成语,拿来转赠给鲁迅先生,是很恰当的。我推测他的所以‘囚首垢面’,不是故意惊世骇俗,老实说,还是浮奢之风,不期引起他的不重皮相,不以外貌评衡一般事态,对人如此,对自己也一样。”又说:“说到废纸做信封,我更忆起他日常生活之一的惜物。……他则正惟其如此,日积月累地,随时随地可省则省,留有用的金钱,做些于人于社会有益的事。不然,不管他如何大心助人,以区区收入,再不处处俭省,怎能做到他当时所愿做的呢。”(《新中国文艺丛刊》三,景宋:《鲁迅的日常生活》)
关于他的衣着,他在南京读书时,没有余钱制衣服,以致夹绔过冬,棉袍破旧得可怜,两肩部已经没有一点棉絮了。这是他逝世以后,母太夫人才告诉我的。他在杭州教书时,仍旧着学生制服,夏天只做了一件白羽纱长衫,记得一直到十月天冷为止。后来新置了一件外套,形式很像现今的中山装,这是他个人独出心裁,叫西服裁缝做成的,全集第八册插图,便是这服装的照片。
关于他的饮食,饭菜很随便,惟不很喜吃隔夜菜和干咸品,鱼蟹也少吃,为的怕去骨和剥壳的麻烦。除饮茶和吸烟外,并无嗜好。茶用清茶,烟草用廉价品,每日大概需五十支。早上醒来便在卧帐内吸烟,所以住会馆时,他的白色蚊帐熏成黄黑,还有一段趣事,即本书第五章所说:“火车上让坐给老妇人,弄得后来口渴,想买茶而无钱,”原因也是在爱吸烟草;有一天,他从东京回仙台,付过了房饭钱,和人力车钱,买好了火车票之后,口袋里只剩两角银货和两个铜板了。因为火车一夜就到,他的学费已经先由公使馆直寄学校留交了。他大胆地把这两角钱统统买了烟。自以为粮草已足,百事无忧,扬长登车去了。不料车到某站,众客拥挤而上,车内已无余坐,鲁迅便对一位老妇人起立让坐,她因此感激,谢了又谢,攀谈既久,馈以一大包咸煎饼。鲁迅大嚼之余,便觉口渴,到了一站,便唤住卖茶者,但立刻记得口袋中的情形,支吾一声不要买了。但是老妇人已经听得他的唤茶而不买,以为是时间来不及之故,到了次一站,她便代为唤住,鲁迅只好推托说,我现在不渴了。于是她买了一壶送给他,他也不客气,一饮而尽。有谁知道他的口袋中只有两个铜板呢?(参阅拙著《回忆鲁迅》)
1930年9月25日 鲁迅五十岁生辰全家照
鲁迅能健谈,和他相处,随便聊天,也可见其胸怀磊落,机智疾流,有光风霁月之概。所谈有种种,或叙述,或评论,或笑话或悲愤,都令人感到亲切和痛快。可惜我当时没有把它记录下来,损失至巨。李霁野说得好:“……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所经历的人生经验是何等深刻,他谈话时的两眼显然表示着他的观察是何等周密和锐敏,听到不以为然的事时,他的眉头一皱,从这你也不难看出他能感到怎样的悲愤。笑话是常有的但却不是令人笑笑开心的笑话,那里面总隐藏着严肃和讽刺,他的谈锋和笔锋一样,随时有一针见血的地方,使听者觉得这是痛快不过的谈吐。”有人以为鲁迅好骂,其实不然,我从不见其谩骂,而只见其慎重谨严。他所攻击的,虽间或系对个人,但因其人代表着某一种世态,实为公仇,决非私怨。而且用语极有分寸,不肯溢量,仿佛等于称过似的。要知道:倘说良家女子是婊子,才是骂,说婊子是婊子,那能算是骂呢?
左起:鲁迅、黄新波、曹白、白危(背)、陈烟桥
鲁迅对于书籍的装饰和爱护,真是无微不至。他所出的书,关于书面的图案,排字的体裁,校对的仔细认真,没有一件不是手自经营,煞费苦心。他用的图案总是优美的,书的天地头及题目左右总是宽裕的。他常说:“字排得密密层层,不留余地,令人接在手里有一种压迫感。”又说:“书的每行的头上,倘是圈,点,虚线,括弧的下半(,)的时候,是很不好看的。我先前做校对人的那时,想了一种方法,就是在上一行里,分嵌四个‘铅开’,那么,就有一个字挤到下一行去,好看得多了。”经他校过的书,错误是很少很少的。关于线装书,内容有缺页的,他能够抄补;形式有破烂的。也能够拆散,修理,重装完好;书头污秽的,能用浮水石把它磨干净;天地头太短的也能够每页接衬压平,和北平玻璃厂肆的书匠技术一样高明。他喜欢毛边不切的书,说光边好像和尚头似的;尤其喜欢初印红字本,所以我以初印红字本章氏丛书续编赠送,他接在手里,非常高兴。由于他的爱护书籍,纤悉必至,有人把他珍藏的书,借去弄得污损了,他非常悲叹,不叹书而叹那人的心的污浊,即此一端,便可推见其爱护民族爱护人类的大心!
总之,鲁迅一生的起居是很朴素的,刻苦耐劳的,始终维持着学生和战士的生活。最后的十年间,有景宋夫人的照料,饮食较为舒适,然她自己还以为罪过,说:“记不清有谁说过,鲁迅的生活,是精神胜于物质。的确的,他日常起来迟了,多在十一时余,那么午饭就吃不下了。这样一起床就开始工作,有时直至吃夜饭才用膳,也不过两三种饭菜,半杯薄酒而已。想起来却是我的罪过,不会好好地注意他的营养,到后来,好像灯油的耗尽,那火光还能支持吗?"他的寝具一向是用板床薄被,到上海后,才改用最普通的铁床。书桌旁边放着一张藤躺椅,工作倦了,就在这椅上小坐看看报纸,算作休息而已。
摘自《鲁迅传》,九州出版社2017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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