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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的阿勒泰,和滕丛丛的4K镜像
李娟和滕丛丛分别以文字和影像两种方式展现了阿勒泰,它们给人的感觉并不总是一致,但又带给我一种统一的温柔力量。
阿勒泰位于新疆北部,是一个哈萨克族、汉族等多民族聚居的边境地区,西北则与哈萨克斯坦、俄罗斯联邦西伯利亚联邦管区阿尔泰共和国相连,东部与蒙古国接壤。
“阿勒泰”即“金山”之意。这里深处欧亚大陆腹地,纬度较高,是典型的温带大陆性寒冷气候——这也意味着,在蓝天白云草原的治愈系视觉之下,人类想要生活其中,也需要适应它干热的夏季,严寒的冬季,极大的昼夜温差和偶尔的狂风、暴雨。这些在李娟的散文集《我的阿勒泰》里都有提到,只是她没有当作苦难去渲染,而是作为阿勒泰的一部分坦然接受,至多写一句“那样的时刻,没法不教人绝望。”
每每看到天赋型作家的文字,我都望洋兴叹。比如李娟写她的朋友古贝替自己拎水时,提到河对岸有一眼泉水,“在森林下的沼泽边静静地涌淌着,非常清甜、干净。扒开泉眼四面覆盖的草丛,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然后看到泉底的砂石,最后才看到水。它更像是一汪清澈的空气。”我想我从未捕捉到这种观察的先后顺序。
她写的云也充满灵性,《在荒野中睡觉》里,那些云,大小相似,形状也几乎一致,都很薄,很淡,满天都是……这样的云,哪能简单地说它们是“停”在天空的,而是“吻”在天空的呀!它们一定有着更为深情的内容。我知道这是风的作品。我想象着风,如何在自己不可触及、不可想象的高处,宽广地呼啸着,带着巨大的狂喜,一泻千里。一路上,遭遇这场风的云们,来不及“啊”地惊叫一声就被打散,来不及追随那风再多奔腾一程,就被抛弃。最后,这些破碎的云们被风的尾势平稳悠长地抚过……我所看到的这些云,是正在喘息的云,是仍处在激动之中的云。这些云没有自己的命运,但是多么幸福……
李娟还有一些幽默,幽默背后,有一种强大而柔和的力量在支撑。比如在《木耳》这篇散文里,她写道深山里的蘑菇甚多,有“羊肚子蘑菇、凤尾蘑菇、阿巍蘑菇之类”,然后括号备注:草蘑菇则沼泽里到处都是,一个个脸盆大小,成堆扎,多得连牛羊都知道挑好看的吃。
一些非常浅白的词语完成了七拐八绕的哲思,在《我们的家》这篇,李娟一家第一次随转场的牧民来到沙依横布拉克夏牧场,那里有沼泽,草极深。所谓的家,其实是沼泽地里比较平整的地方临时搭建的棚屋,遇到下大雨就完全就是一场浩劫。但是李娟说“下雨的时候,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好在下雨的时候,哪儿也不用去。”
牧民的行动常常透露着“徒劳”,那是对时间的极度信任和骨子里的松弛。这种“永恒”在《喀吾图的永远之处》体现的最为明确,他们家在喀吾图开了个小店之后,遇到各种各样的顾客,李娟说:进来的人一般都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但有些人能在柜台前一站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的不说话,我就做不到了。终于我忍不住问:“有事吗?”他不吭声。我就给他抓把瓜子,他接过来咔吧咔吧就吃。吃完了又闭嘴站那儿发呆。我再给他一个苹果,他几口咬完了,继续沉默。他有的是时间。
缓慢的生活节奏加剧了人和人之间接触的渴望,到了秋天,“整个夏天都在深山里消夏放牧的人全回来了。牛羊也下山了,转场的牧业队伍源源不断地经过。这时候也实在没啥事情干了——草打完了,麦子收了,家畜膘情正好,于是大家成天往马路上跑,三三两两站着,天黑了也不回家。就那样站着没完没了地说话。说到实在没话说了,仍面对面站着,你看我,我看你,反正就是不想回家。这些不回家的人差不多全是年轻人,年轻人见了年轻人,爱情便有了。然后就是盛大的婚礼。”
在李娟平和温柔的笔触背后,她也有着作家与生俱来的悲悯。说到外婆的快乐,她忍不住说:她那暂时的欢乐,因这“暂时”而显得那样悲伤。
有一个滴水泉,曾经成为路过司机的中途补给站,给世人提供过温暖和欢娱,但是随着新建的公路而被荒废,李娟说:滴水泉的故事结束了吗?滴水泉那些一滴一滴仍在远方静静滴落的水珠,还有意义可被赋予吗?从此再也不需要有一条路通向它了吗?再也不需要艰难的跋涉和挣扎的生活来换取它的一点点滋润了吗?如今我们所得到的一切,全都是理所当然的吗?她说,“久远年代前留下的车辙梦一般印在上面。这些路,比从不曾有人经过的大地还要荒凉。”
在一个荒凉的、与现代文明相对隔绝的地区,人类世界自有其流传已久的运行法则,他们会放大生命中每一件具体的小事所带来的震动——换一种说法就是,小地方“八卦”很容易传开。比如李娟家过汉族年买了三支烟花放,广袤的黑暗之中,只有零星二三人看到,谁知到了第二天,从荒野散步回来,一路上遇见的人都会由衷地赞美一声:“昨天晚上,你们房子那里好漂亮啊!”真让人纳闷,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看到呢?我想这里面不仅有人“亲眼”看到,还有人是靠想象加以完善的,可是这有什么紧要呢?
业界有种说法,“一流文学作品只能拍成二流电影,而一流电影往往改编自三流小说。”这可能只是一种经验总结,并非定律。李娟的这本书不仅质量上乘,甚至还是散文集,时间跨度从2002年到2009年,仿佛更增加了改编难度。但我是先看滕丛丛的8集迷你剧再看书的,我觉得她的改编非常成功。
在书里,李娟更多是一个旁观者,尽管她有时也和巴哈提家的小儿子斗智斗勇,对哈萨克姑娘古贝心怀美好友谊,在乡村舞会上,被麦西拉吸引,整个秋天都在想着爱情的事,她写道:“麦西拉就像个国王一样。他高大、漂亮,有一颗柔和清静的心,还有一双艺术的手——这双手此时正有力地握着铁锹把子。但是我知道,它拨动过的琴弦,曾如何一声一声进入世界隐蔽的角落,进入另一个年轻人的心中……”但她依然庆幸,“有一些话,自己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在平静繁忙的生活之下,她“感到自己深深忍抑着什么。”
——“痛苦”才需要“忍”,快乐是不需要的,“欲望”才需要“压抑”,意志是不需要的。而在这种忍抑之中,她突然惊觉,“我这样的身体里是有舞蹈的。”
这样百转千回的心思,读者能够透过散文去感受,在影像中却很难呈现。所以,当滕丛丛找来“质子团”性张力天花板于适饰演巴太,并且给李文秀和巴太一个甜蜜的爱情故事时,作为观众的我,除了感叹“年轻真好!”“爱情真美!”以外,竟也说不出别的词了。
作家透过自己的眼睛去描述世界,她可以置身事外。正如李娟在四版自序里说:这些文字所描述的自己是十八岁到二十出头的年纪。那时的“她”生活在乡间山野,总与周遭现实格格不入。她没法融入当地年轻人的圈子,也不能接受像他们那样经营人生。但“她”从来不曾否定他们。反而总是羡慕他们……
影视剧里的主人公,却一定要具有动作的主动性,一个被动的人物是没有魅力的。所以我以为,剧中的李文秀,并不完全是李娟。
李文秀既是记录者,串联起母女关系、父子代际冲突和恋人关系,也深度参与了世界某一处角落里正在发生的事。她的言行推动了故事的发展,并间接造成了踏雪的死亡,为年轻的爱情制造了高潮和悬念。
于适的五官算不上很精致,但真的是女导演才知道女观众喜欢什么样的“性张力”啊。他看上去有些野性,而不是兽性,身形矫健像动物,却是明事理的小动物。剧中巴太的出场,大部分时候都是骑马,让我想起布拉德皮特在《燃情岁月》里的样子。不过东西方到底是有差异的,对我来说,西部牛仔还是太狂野了。
马伊琍饰演的张凤侠被赋予了超越普通人的品格,在书中李娟也记录了母亲的一些言行,但没有剧中的张凤侠表现完整。同样被升华的还有书中的“外婆”,变成了剧中的“奶奶”,在她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话语里,却显露出真言的痕迹。
高晓亮很真实,有限善良,随时准备走邪路,蒋奇明演绎的很好。但高晓亮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人有权利为自己的欲望而努力,却不能“既要又要”,拼命将满足欲望的路径合理化,还要身边的人接受其正当性。
这个角色承载了李娟在《木耳》里提到的外来闯入者,他们先是采木耳,然后是挖党参,挖虫草,挖石榴石——只要是能卖到钱的东西都不顾一切地掠夺。然后有人开始偷偷摸摸打野味下山卖了,还有人背了雷管进山找野海子炸鱼。再后来出现瘟疫,封山了,据说逃荒到这里的内地人开始打劫。
对此李娟的叙述依然柔和,她写道:这深山里的稀薄社会的确从没有过被明确监督着的秩序,一切全靠心灵的自我约束。那种因人与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的本能的相互需求而进行的制约是有限的,却也是足够的。可那些人不,那些人在有钢铁般秩序的社会中尚无可躲避地遭受了伤害,更别说“没人管的地方”了。
这场浩劫最终以木耳的消失而终结,书中的妈妈,也一度陷入了采木耳的焦灼中,当木耳订购价开到了五百块钱一公斤时(最初卖八十),母女俩也都害怕了,但母亲想了又想,说:“不去的话怎么办呢?你看我一天天老了,以后我们怎么生活?……”
李娟想的是,那么我们过去又是怎么生活的呢?在那些没有木耳的日子里,没有希望又胜似有无穷的希望的日子里…………那些过于简单的,那些不必执着的,那些平和喜悦的,那些出于某种类似“侥幸”心理而获得深深的满足的……还有森林山野的美好的强烈之处!永远强烈于我们个人情感的强烈,我们曾在其中感激过、信任过的呀……几乎都要忘了!森林里除木耳之外的那些更多更广阔的……
15岁时,我读三毛,被她笔下的撒哈拉沙漠所吸引,我以为将废旧轮胎拿回去当沙发坐是一件很文艺的事。23年过去了,我已经到了可以有一个15岁女儿的年纪,无论是看李娟的文字,还是欣赏滕丛丛导演镜头下的美好,我依然被感动,但我不再认为自己可以过那样的生活。
有评论说北上广的年轻人在李娟的文字里看到远方,我倒觉得,阿勒泰从来不是都市人的远方,过去不是,现在、将来也都不会是。
你的远方是别人生活的一部分,你自己的远方,藏匿于那些日程、社交网络和向上攀爬的缝隙里,显现于生活的滚滚洪流过境之后的片刻宁静里。
其实,只要单单知道,世界不是以某一类人为中心,总有人以迥异于“我们”的方式生活着,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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