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史界老榕:追忆韩国磐老师
韩国磐老师是中国史学大家,曾是厦门大学历史系的主要台柱之一。对他的道德文章与学术贡献及地位,评述甚多。在这里主要追忆我与他交集的一些事。
1957年我考入厦门大学历史系读书时,年轻有为的副教授韩老师,已是厦门大学魏晋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研究的学术奠基人。他在出版《隋朝史略》(1954年)《柴荣》(1956年)的基础上,又接连出版了《隋唐的均田制度》(1957年)《隋炀帝》(1957年)《北朝经济试探》(1958年)《隋唐五代史纲》(1961年)4本著作。他是我崇拜的偶像。我把吃饭省下来的钱买他写的书,细读并珍藏。不久,韩老师为我们上“历史文选”课,音正腔圆、温柔儒雅、循循善诱的教学,深受同学们的欢迎。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的功力,开阔了同学们的眼界。
(一)
大学毕业后,我留系工作,1962年调到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任助教兼傅衣凌教授助手,和韩老师成为同事。他时任中国古代史教研室副主任、中国经济史研究室主任,给我们青年教师很多帮助和指导。我写的《宣南诗社与林则徐》,就是经过他的精心修改,发表在《厦门大学学报》上。
1962年9月,毛主席提出: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厦门大学历史系响应毛主席号召,开展阶级教育,回忆对比,忆苦思甜,我才第一次听韩老师讲他的家史。
原来,韩老师于1920年2月13日生于江苏省南通市如皋韩庄(今属江苏海安市),家境贫寒,自幼勤奋好学,得家族资助,得以入读韩氏私立小学和县立实验小学,到省立如皋师范学校读中学。1940年9月考入在福建崇安县晴川武夷宫办学的“苏皖联立临时政治学院”,按军训大队部编制,编入第一中队第一区队第二班。1941年9月,留校任助理员,协助代主任委员毛夷庚工作。1942年8月转学长汀厦门大学历史系,1945年7月毕业,1946年8月经叶国庆教授引荐,任厦大历史系助教。抗战胜利,随厦大迁回厦门后,1951年8月任讲师,1956年7月获聘副教授(1957年颁发聘书)。
“文革”初期,傅韩两位老师被红卫兵打成福建“三家村”和反动学术权威,关进“牛栏”。韩老师在建南大会堂召开的大会被点名批判,造反派发动群众揭发他的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大字报花样翻新,有人以他1962年发表的《论唐太宗》为例,说唐太宗前十年好,后十年犯错误,是影射攻击毛主席。韩老师家在鼓浪屿,每次来学校,手拿一把黑色的遮阳伞是他的标配。没想到这竟被作为攻击的道具,其中有一幅漫画,画面是韩老师手里抓着一把打开的遮阳伞,从空中往下掉。意为害怕阳光。
(二)
1969年12月6日,国家科委、教育部等单位军事管制小组联合通知,厦门大学下放由福建省革委会领导。中旬,学校革委会动员上山下乡,历史系一些教师如罗耀九、陈孔立等举家下放,到闽西插队落户,孙晋华老师等下放到厦门的一些中学任教。我未下放,被借调到厦门大学写作组。
1970年6月,中文系与历史系合并为文史系。10月24日,文史系工农试点班学员44人入学(中文专业25人,历史专业19人),学制二年。历史课程只有一门:《中共党内路线斗争史》。韩老师被“起用”,受命刻蜡板,文史系工农试点班一年级的讲义基本上是他刻写的。我从写作组回到文史系,1971年4–6月,带文史系工农兵学员赴闽西实习调查,编写《红太阳照亮了闽西》(初稿)。
1971年9月,傅韩两先生从“牛栏”解放。文史系决定招收1972级普通班工农兵学员30人,学制3年。修订教学方案,增开《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中国古代史》及《中国近代史》等课程。我向系革命领导小组提议并获同意,组建中国古代史组,由我和傅韩两先生共3人组成,我任组长,准备上课,编写教材。
根据军代表的指示,编写教材要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相结合。于是我先到海沧公社革委会联系下乡地点,得到时任主任的王望同志热情接待,悉心照顾,安排我们3人到石塘大队(今海沧管委会所在地)下乡一个月,主要任务是访贫问苦,编写《石塘村史》作为农民夜校教材。
9月下旬,我与傅韩两先生在第一码头集合,乘船到海沧镇,海沧公社革委会派3部摩托车载我们去石塘大队,不安排与贫下中农“三共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而是借住在华侨捐办的石塘医院病房,在大队部食堂吃饭。白日访问老农、借阅《谢氏家乘》,编写《石塘村史》。每周日放假,大队干部还帮我们买了猪肉和活鸭带回。我们从石塘大队乘小船到东渡,再乘船到第一码头,然后各自回家。
从访问中我们了解到,石塘大队原是海澄县四区金钟乡的一个保,有石塘、埭头、东坑、留山、水头、排头6个自然村。明代属于月港,居民向海而生,前往南洋谋生络绎不绝,是著名的侨乡。谢氏的世德堂,是本乡谢姓华侨在海外筹资所组织的,这个公堂财产很多,在槟榔屿有二百多座,每年均有汇款用来办学校,救济同族的贫民,在春秋二季,还有另外的汇款,以济祭祖之用。到了民国时期,石塘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土地被地主谢亚振、李良武、李小稻等人所霸占。谢亚振有租一百多担,李良武则霸占石塘土地三分有其二。海沧四大恶霸地主之一,号称“海沧东虎”的谢腾胶,就是石塘人。
地主不仅霸占土地,而且垄断海沧的海权,如后井的海面,即属周姓所有,不得到同意,他人不能随便下海。抗战时,厦门沦陷,石塘与厦门隔海相望,石塘又成日寇攻击的目标,每天打3次炮(早八时,中午十二时,晚五时),房屋被轰倒有一百多间。飞机大炮天天来,贫下中农不能耕田下海,生活无着,只有到处流亡,或出走外乡,或逃往南洋。解放前夕,国民党军抓壮丁、抢粮食,罪行累累。
根据访谈记录和查阅族谱资料,我们顺利完成写作,并在农民夜校宣讲,获得好评。10月下旬,返回厦大,正好赶上学校传达“九·一三”林彪叛逃事件的中共中央65号文件。
我们3人合写的《石塘村史》原稿由我保存,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幸好傅先生在《厦门海沧石塘〈谢氏家乘〉有关华侨史料》(《华侨问题资料》1981年第1期)抄录了一部分作为前言,可供今人参考。
1971年11月,我和柯友根老师到龙岩、永定、上杭、武平等地党史办、纪念馆,查找修改《红太阳照亮了闽西》(初稿)的资料。到永定时,还受韩国磐老师之托,约下乡在永定农村的韩耿、韩旻兄妹来招待所,听取他们的诉求,向永定县革命委员会反映,争取把他俩安排工作或调回厦门,但未能成功。
1972年7~9月,单科独进,我与傅韩两先生合作,为工农试点班开“中国古代史”课程,合编讲义《中国古代史纲要》,由厦门大学文史系油印。
1973年,文史系分设,恢复中文系和历史系,我们共同为历史系普通班工农兵学员上“中国古代史”课。
1975年7月,韩先生罹患食道癌到福州手术,切除食道,将胃悬于胸腔与咽喉相接,但术前术后,他仍坚强执笔,完成《隋唐五代史纲》的修订。1976年7月,我举家迁入厦门大学后,每年春节正月初一日上午,我和内人翁丽芳都带一双儿女先到傅先生家拜年,再坐公共汽车到轮渡码头,乘船到鼓浪屿,走到鹿礁路26号韩老师家拜年。
“文革”之后,韩先生迎来他的学术春天。1978年10月,厦大招收第一批硕士研究生。韩先生收硕士研究生杨际平、李伯重。12月11日,福建省革命委员会批准,提升韩先生为教授。1979年10月,韩先生著《隋唐五代史论集》出版。12月,六十生日前夕,他满怀激情地吟道:“俯仰人间六十秋,阴晴显晦几欢愁。漫言玉烛传三岛,可有新词动十州?四害烟消天浩荡,三千水击意优游。风光满眼情何限,更上元龙百尺楼”。
1982年5月,《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创刊,主编傅衣凌,顾问韩国磐、陈诗启,我为常务编辑,主持日常工作。1983年4月,韩先生著《魏晋南北朝史纲》出版。1985年10–11月,韩国磐先生赴日本明治大学讲学,名动东瀛。
(三)
也许是一种缘分,或是厦大历史系在全省史学界的地位,傅韩两先生与我接力担任福建历史学会会长。
福建省历史学会筹建于1962年9月,福建省历史学会厦门分会筹建于1962年12月,傅先生是创会会长。
1979年1月5-12日,福建省历史学会在厦门召开第二次会员代表大会,选举第二届理事会,傅先生为会长。同时改选厦门分会第二届理事会,韩先生为会长。
1981年12月18-21日,福建省历史学会厦门分会选举第三届理事会,韩先生为会长。
1991年12月26日,福建省历史学会第四次代表大会开幕。韩先生当选第四届福建省历史学会会长。
1999年5月19日,我接替韩先生,在福建省历史学会第五届会员代表大会上,当选福建省历史学会会长。
(四)
长期以来,傅韩两先生与我潜心研究中国史,并作出学术贡献,得到高校界、学术界的认可,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先后批准我们为博士生导师。
1981年7月26日至8月2日,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术评议组第一次会议在北京召开,评选新中国第一批博士学位授予单位及其学科、专业和指导教师。11月3日,国务院批准公布全国首批博士学位授予单位及其学科、专业和指导教师名单,厦门大学历史学科有中国古代史、专门史(中国经济史)两个博士点,指导教师均为傅先生。
1983年12月5日,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届第五次会议审议批准,韩先生与韩振华教授为全国第二批博士研究生导师。
1986年7月28日,我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届委员会第七次会议审议批准,成为全国第三批博士生导师。
韩先生与我成为博导之后,最多的交集是相互担任对方的博士研究生学位论文答辩,为厦大历史系的地位提升与人才培养互为支持。
1987–2001年,我陆续出席韩先生的博士生学位论文答辩有:
——1987年12月2日,出席谢元鲁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为答辩委员会委员。主席韩振华,外校来的委员有姜伯勤、徐连达。
——1988年6月9日,出席陈明光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为答辩委员会委员。主席胡守为,外校的委员有吴鉒鉒。
——1988年12月16日,出席刘海峰、胡沧泽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为答辩委员会委员。主席卞孝萱,外校委员有刘学沛、吴鉒鉒。
——1989年6月18日,出席马良怀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为答辩委员会委员。主席刘学沛,外来委员有吴鉒鉒。
——1992年6月6日,出席韩昇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为答辩委员会委员。主席韩振华,外校委员有姜伯勤。
——1993年6月,出席周东平的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为答辩委员会委员,主席卞孝萱。
周东平与答辩委员会委员合影。左起:杨国桢、卞孝萱、韩国磐、盛新民、郑学檬、韩昇、周东平。
——1997年6月16日,出席博士生宁志新、毛蕾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为答辩委员会委员,主席陈国灿。
——1998年6月,出席方百寿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为答辩委员会委员。
——2001年7月2日,我参加韩先生与韩昇老师博士生金滢坤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为答辩委员会主席。
韩先生与我还共同出席韩振华老师博士生的学位论文答辩。如:1988年12月17日,一起出席韩振华老师博士生廖大珂博士学位论文答辩,韩老师为主席,我为答辩委员会委员,外来委员有戴可来、刘学沛。 1989年5月5日,一起出席韩振华老师博士生庄国土、陈希育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为答辩委员会委员。主席田汝康,外来委员有邱立本。1990年1月,又一起出席韩振华老师博士生聂德宁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外来委员有刘学沛、戴可来。
1989—1999年, 韩老师十几次参加或主持我的博士生学位论文答辩会。
——1989年3月11日,傅先生和我指导的博士生陈春声博士学位论文答辩,韩老师为答辩委员会主席,外地的委员有汤明燧、林庆元。
——1991年9月5日,韩老师到人类博物馆楼下会议室,出席我的博士生李长弓、郭润涛、张和平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上午,郭润涛答辩,答辩委员会主席王思治,外地委员黄启臣。张和平答辩,委员会主席韩先生,外地委员王思治、黄启臣。下午,李长弓答辩,主席黄启臣,外地委员王思治。
——1991年12月24日上午,出席曾玲、周翔鹤博士学位论文答辩。答辩委员会主席韩先生,外地委员陈元熙。
曾玲(右)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左一韩先生,右二林金枝。
——1992年5月,罗一星通过博士学位论文答辩。答辩委员会主席韩先生,校外委员李龙潜、陈元煦。
——1993年5月6日,刘正刚博士学位论文答辩。答辩委员会主席韩先生,校外委员黄启臣。
刘正刚答辩委员会成员,左起:林金枝、韩国磐、黄启臣、杨国桢。
——1996年7月5日,欧阳宗书、张晓宁博士学位论文答辩,韩先生主持,外地委员陈春声。
欧阳宗书、张晓宁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预备会议,中排:韩国磐、杨国桢、右边陈支平,左边由上到下:陈春声、庄国土、王日根(秘书)。
韩国磐与杨国桢在答辩会上
——1997年6月20日,陈东有、钞晓鸿博士学位论文答辩,韩先生主持。外地委员周振鹤。
答辩会一角。左起:杨国桢、周振鹤、韩国磐。
陈东有、钞晓鸿与答辩委员会委员合影。左起:王日根、郑振满、杨国桢、韩国磐、周振鹤、陈支平、孔永松、钞晓鸿、陈东有。
——1997年12月,曾少聪博士学位论文答辩,韩先生主持,外地委员林金水。
——1998年11月16日,蓝达居、吕淑梅博士论文答辩,韩先生主持。外地委员陈春声。
左起:答辩委员会委员郑振满、杨国桢、韩国磐、孔永松、陈在正、陈春声。
答辩后,在厦大一条街南海渔村楼上餐叙。左起:杨国桢、韩国磐,吕淑梅、王添源。
——1999年5月20日,黄顺力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主席韩先生,外地委员汪征鲁。
答辩委员会委员,左起:王日根(秘书)、郑振满、汪征鲁、杨国桢、韩国磐、庄国土、孔永松。
(五)
暮年的韩先生,犹抱重病羸弱之身,参加一些活动,我忝随左右。
1990年9月,应邀与韩老师和刘慈萍师母到漳州考察唐陈元光开漳史迹。在漳州市方志办苏炳堃主任和傅宗文老师陪同下,到市郊浦南镇石鼓山拜谒“唐开漳陈将军墓”。唐垂拱二年(686),设立漳州,陈元光任漳州刺史,凡26年。景云二年(711)死,赠临漳侯,谥忠毅。 陈元光的事迹在唐代史书中没有记载,但在福建民间广为流传,被称为“开漳圣王”。1961年5月,福建省人民委员会公布陈元光墓为第一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1963年12月立碑。
与韩国磐、刘慈萍夫妇(左三、四)拜谒陈元光墓。右起:苏炳堃、傅宗文、杨国桢。
左起:刘慈萍、苏炳堃、韩国磐、杨国桢。
当年12月4日至7日,“陈元光与漳州开发国际学术讨论会”在漳州召开,韩先生应聘为特别顾问,主持开幕式和闭幕式。他还为陈元光国际学术会议题词:“少小从军志气昂,文经武略惠南疆。一从首置漳州后,创业精神万代扬。”
2000年3月28日,时任漳州市副市长的张向忠系友,代表漳州市政府在漳州宾馆举办庆贺叶国庆教授百岁寿宴。我与韩先生等历史系老师一行应邀出席,先到漳州土改街叶教授家里探望并送贺礼。
在叶老家中拜寿。前排左起:杨国桢、叶国庆、韩国磐、陈诗启。后排左起:王益强、张文绮、罗耀九、蒋炳钊、孔永松。
教育界对韩先生予以很高的荣誉。1983年5月,他当选为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89年,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2000年6月,被评为厦大文科资深教授。
可惜哲人不永。2003年8月6日韩先生在厦门逝世。10日上午,我赴大生里殡仪馆参加先生的告别仪式,真诚地送他最后一程。
韩先生斋号“老榕书屋”,曾有《窗外老榕》诗:“窗外老榕十亩阴,迎风送月作龙吟。云来气接千峰雨,日出光飞万点金。信有空心容蚁垤,何妨朱实养珍禽。行人莫道庸顽甚,独耸重霄阅古今。”先生真是史界老榕。文后录此,谨以表达对先生的深深怀念。
(本文作者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杨国桢)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