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三角观察｜安吉村咖，凭什么单日单店卖出8818杯？

蜿蜒的蔚蓝湖岸边散布着太阳伞和露营桌椅，一拨接着一拨的年轻人手举咖啡，在毛坯窗台前排着长队等候定格一张碧水青天、山石画屏的靓照，或爬上旧越野车、站在“你美式吧”“有趣青年in梅溪”的标语下摆出pose。

“五一”小长假，位于湖州安吉县红庙村、利用废弃石灰岩矿坑改造的“深蓝计划”咖啡馆再次“沸腾”起来，5月2日的出杯量达到7237杯。

一年多来，这里的单日单店出杯量数据已经一再令业界咂舌：2023年1月24日（正月初三）3022杯，5月1日5120杯，10月2日7132杯，接连刷新全国记录。今年4月5日，正值附近举办乡村音乐节，且清明假期为三天，出游量比长假期间更集中地释放，这里8个窗口的37台咖啡机、50多名咖啡师忙不停，当天售出8818杯。

红庙是安吉的一个普通乡村，小村，哪里来的这般“大咖”？          

研磨·冷萃             

冷萃是咖啡的一种制法，用低于2℃的水浸泡咖啡粉8小时以上，萃取咖啡。

如今火热出圈的“深蓝计划”，其实也有过泡在冷水里的时候。

31岁的程铄钦是“深蓝计划”主理人。他在安吉县城长大，2016年大学毕业后当过小学语文老师，2021年辞职，第二年领着6名伙伴一同创业。

他们想做露营，七个人走遍安吉187个行政村，看中了梅溪镇红庙村一个废弃11年，已蓄水成湖、俯瞰状如心形的矿坑，这里崖岸高峻、湖水幽蓝，依稀北欧的风光。

但矿坑此前经过爆破，岩壁不够稳定，不适于做营地，他们又没有资金做排险、固化。此时，一位在苏州的西餐厅工作多年的伙伴提议做咖啡，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只18天，观景平台搭建完成，咖啡馆2022年“五一”开业即红，当月营收冲上80万元。

矿坑蓄水，成了心形湖泊。受访者供图

青年的活力、创造力丰沛，始终是站在变革前沿的群体。作为生产力系统的主体——劳动者，青年创客以自身的优势激活闲置资源，为乡村注入一股“新质生产力”。“我们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从来不知道这个湖是心形的，年轻人一飞无人机，看得清清楚楚。听说要开咖啡馆，村里不少人奇怪：咖啡是城里的东西，你到村里来卖给老鬼啊？可人家根本就没打算卖给村里人。”红庙村党委书记沈永甜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所以我和年轻人说：你们说的我可能不懂，但我相信你们是对的。”

可谁也没想到，天气渐渐转热，咖啡馆的生意却越来越冷：6月的营收掉到30万元，7月只有2万，7个合伙人散了6个。

这6个人都是程铄钦的亲友、同学，他们的离开并非无因。此前安吉出现过启动资金少、糅入户外元素的“路边咖啡”，但旋生旋灭，生存期不过一两个月——“深蓝计划”会不会就是个大号的“路边咖啡”？

程铄钦（前立者）把主创人员的父母请来安吉参加团队年会。受访者供图

“如果是行业不行，那会是缓慢下滑，而不是下坠。我一定做错了什么。”程铄钦此前被各色事务推着往前赶，这时倒有了时间开始“思”。

“我们确实发现了矿坑的价值，但接着没有再做对什么。第一个月的80万，客流都来自湖州本地，是矿坑本身的流量，而不是我们植入的。”他说。

整个夏天，程铄钦都在研磨思路，直到大悟：环境一变，就是新的消费场景。同样一杯咖啡， 在城里喝、在村里喝，内容完全两样，城里的咖啡用来续命，村里的咖啡用来放空，“城里的咖啡馆刻意营造情调，我们就对调一下，展现乡村的本色。‘深蓝计划’要做‘户外摄影棚’，将咖啡道具化。”

特调·彼岸                     

“深蓝计划”的围墙内壁上刷着多条文案，其中一句说：岁月迢迢，我们总要有一往无前的力量。

已经卖掉了车、抵押了房的程铄钦又借了钱投入二次改造，布设了50多个打卡点，让每一个场景都“出片”。2022年“十一”起，“深蓝计划”出圈。

矿坑边几间废弃的县第一水泥厂厂房角度绝佳，毛坯窗台被爆改，年轻人为了在水、天、悬崖之间留影，不惜排队两三个小时。因为坐着拍照的人太多，窗台都起了包浆。

“废墟玫瑰”下原来是水泥板，清理要花费数万元，团队小伙伴垫上土，种上玫瑰，但出片效果一般，于是改用绒布花。为了最佳明暗效果，设计师采购了100多种不同颜色，才选定了大红。

数面平面镜调好角度，摄入远处的美景，供独自前来的客人自拍；还曾请来摄影师免费修片，成片通过微信发送给游客，积攒起大波私域流量。

毛坯窗台  澎湃新闻记者 杨佳吟 图

“深蓝计划”根据自己的特点采用“门票换咖啡”模式，68元的门票兑换一杯咖啡。开业至今两年，营业收入已超过2000万元，工作日平均客流量约800人次，节假日2000人次左右。“我们做到了一点：让大家相信了青年人到乡村，可以做成事。”程铄钦说。

有观察人士注意到近期淄博、哈尔滨、天水与以往不尽相同的出圈方式：都凭借极具烟火气的地方饮食、生活场景，在社交媒体的催化下蹿红，人们选择出游目的地也渐从“名胜古迹”转向“人间烟火”。

在长三角这片中国最大的经济发达的匀质化连续空间，乡村的两大短板几乎不复存在：信息闭塞被互联网解决，物资匮乏被物流体系解决。于是，水落而石出，乡村的生态优越性以及它与城市迥异的隐逸、超然和本真开始绽放价值。

安吉位于长三角地理中心，与沪宁杭苏等中心城市的车程均在两小时以内。“深蓝计划”的客流中，来自江浙沪的占到九成。 

5月1日下午，24岁的证券业从业者小艾（化名）和男友在太阳伞下喝着咖啡聊天，他们当天从安徽芜湖来安吉度假，4天行程的第一站就是“深蓝计划”，“刷小红书知道了这家咖啡馆，在湖边吹吹风、晒晒太阳，真的特别惬意、美好。”

来自杭州的林溪（化名）和友人在“废墟玫瑰”前互相拍照，“深蓝计划”是她们安吉二日游的最后一站，“本来打算去另一个景点，是出租车司机推荐了这里，说拍照好看，而且离高铁站近。‘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句话太对了，把环境搞好了，哪里都是景点，都能带动消费。”

镜子是专门为独自前来的游客自拍准备的。 澎湃新闻记者 杨佳吟 图

上海33岁的编剧李志（化名）独自带着柯基犬在湖边散步、自拍。“这是我第二次来，这次带了狗。”他告诉澎湃新闻，这里给人一种自由感和孤独感，“我不喜欢太热门的景点，也不喜欢做旅行计划。在这里可以漫游，喝咖啡、听音乐、看书，没人打扰——人不少，但大家素质都很高，也都在享受各自的幸福，总之是满足了‘I人’的期待。”

澎湃新闻记者做了个小调查，问了现场20个人：你是冲着喝咖啡来的，还是冲着在这里喝咖啡来的？所有人的选项都是后者。

“祝你热烈如常，祝你一万次熄灭和照耀”——这是“深蓝计划”内壁上的又一条文案。

和风拂过五月的山野，最深处108米的湖水孤独闪光。年轻人在树荫下发呆、赏景，在斑驳颓圮的旧厂房里打牌、玩游戏，在桌上摆出了寿司、啤酒、关东煮……

如果他们在自己的城市是要“得到”，那么此时此刻，在日常生活的彼岸世界，他们只为了“忘掉”，联想关机，子弹退膛，世界空荡荡。      

流连了几个钟点，当他们终于驱车离开，再次投身此岸的洪流，也许会瞥见外墙上的一条送别文案：

希望你过得很好，像你拍的照片一样。

特别调制、独具风味的咖啡被称为“特调”。占地500余亩的“深蓝计划”堪称国内最大的户外咖啡馆，“提供情绪价值”正是它的“特调”。

深烘·香氛

一杯“村咖”，安吉已烘焙很久。

这里“七山一水两分田”，森林覆盖率超过70%，空气优良率在90%以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卧虎藏龙》就取景于天荒坪镇“大竹海”。

2005年，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同志在该县余村考察时肯定了村里关停矿山、水泥厂的做法，首次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论断。安吉随后在全域开展“中国美丽乡村”建设，发展绿色经济。2020年春天，习近平总书记再次来到安吉，称赞“美丽乡村在这里真正是实现了”。                                 

“乡村咖啡”是安吉实现生态价值转化的一种业态。这个县常住人口近60万，却有遍布各乡镇的咖啡馆300多家，密度超过上海。山川乡大里村的“瀑布咖啡”背靠三阶瀑布，溪龙乡黄杜村的“一片叶子茶饮”坐落于万亩茶田，灵峰街道大竹园村的“稻田瓢虫咖啡”将稻田风光作为卖点……一间间“村咖”成为“宝藏打卡地”，去年全县“村咖”接待游客550万人次，营业收入超亿元。

安吉竹海。视觉中国 资料图

程铄钦组了一个“非标乡村”主理人的局，一月一聚，参与者来自书院、露营地、民宿村落、数字游民公社……这些年的风口产业——滑雪、咖啡、露营、音乐节，安吉似乎一个都没错过，它还是浙江国际酒店品牌落户最多的县，去年接待境内外游客3153万人次，旅游收入448亿元，连续五年位居全国县域旅游竞争力百强榜首。通过发展各种业态，安吉统筹推进绿色低碳转型发展和生态产品价值实现，产业结构持续升级。2005年，当地三次产业增加值占GDP的比例为13.1:49.6:37.3，去年提升至5.3:43.9:50.8，第三产业增加值占比首次过半。 

红庙村此前的主业是苗木和水稻种植，“深蓝计划”是村里第一个文旅项目。起初，项目以资产、资源两种形式入股，程铄钦团队持股51%，红庙供销社有限公司占20%，部分村民持股29%，村集体拿固定收益和分红收益，村民有分红收益、土地租金和薪金。去年，村集体因此增收40万元，村民增收近500万元。目前，合作模式转为团队与镇资产平台公司敲定年出杯量，每杯交纳固定租金，镇资产平台公司再拨付90%给村里。

因为青年创客和游客的涌入，沈永甜称红庙现在是安吉“ 最有青春活力的村”。他告诉澎湃新闻，有了流量加持，村里将继续“玩坑”，“矿坑酒店”今年动工，另一个将矿坑改造为户外运动基地的项目正在洽谈，还计划利用低丘缓坡引进摩托车赛事。

红庙村党委书记沈永甜与到访“深蓝计划”咖啡馆的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华代表处首席经济学家与政策研究团队负责人阚薇澜交流。 受访者供图

这个“五一”，“深蓝计划”会不会产生新的出杯量纪录？程铄钦认为这不是最重要的，“其实，我们并没有开放所有区域——客流量合适，游客的感觉才会对。”他还拒绝了多家机构动辄十亿、二十亿，希望在全国铺点的投资动议，“我们不在一个赛道上。”

他在探寻自己的远方。团队“欢迎每一具有趣的灵魂注入深蓝”，目前已有来自20多个省份的成员127人，平均年龄25岁，增设了餐厅、面包房、艺术馆。由团队代运营的浙江海宁市海潮村的“孤独礼堂”已开业，长兴县云峰村的“深蓝计划图书馆”将于10月建成；利用废弃垃圾场改造、位于安吉城南社区的“深蓝计划”2.0版今年夏天也将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