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三角花卉产业调研①｜从大棚到花瓶：一朵花经历的变迁

设计 白浪

·近年来，随着移动互联网普及、物流发展和政策转变，花卉产业从生产端到消费端发生深刻变革。

·调研发现，花卉品种的自主知识产权越来越受重视，也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土地使用性质的不明朗阻碍了花卉产业发展；物流和互联网发展重塑了花卉产业链；花卉消费的主力从集团转向家庭与个人。

·技术迭代与政策转变深刻影响花卉产业的发展，花卉市场的长期繁荣需要解决最根本的土地使用性质问题。家庭园艺消费欣欣向荣，未来或将成为花卉产业的主要增长点。

过去，市民从花店或花鸟市场买的花大都由城市周边的花农生产，由商贩批发到市场。而随着技术变革与物流发展，一朵花的旅行轨迹也发生了变化。

花的旅程，背后是近年来花卉产业链的深刻变革，既有治理带来的冲击，也有技术发展带来的迭代。研究员通过花市、基地、电商的调研和相关人物的采访，呈现从育种、种植、交易、物流到消费各环节的花卉产业变迁之路，并探讨推动变革背后的原因。

种质资源：破局进口垄断，以物种资源优势转化为自主产权品种

花儿也有知识产权。

作为花卉产业链的源头，花卉品种产权已越来越被看作是花卉产业的核心竞争力。以“世界花后”郁金香为例，中国是郁金香的消费大国，但种球绝大部分依赖国外进口。原料“进口”的背后，折射的是中国自主知识产权品种的匮乏，以及配套栽培技术的落后。

此困境并非郁金香独有。中国其他商品花卉品种大多缺少自主产权。2017年，时任中国花卉协会秘书长刘红表示，中国花卉种植面积位居世界第一位，约九成商品花卉品种从国外进口，严重制约中国花卉产业发展。

在国际上，花卉产品过于依赖进口是需要警惕的。在21世纪初，日本就开始对不断增长的鲜切花进口采取对策。2003年，日本政府投资27.85亿日元，实施生产供应优质品牌切花战略，举措之一便是建立强大的花卉育种中心，以新优品种与进口花卉竞争。

事实上，中国拥有显著的物种资源优势。统计显示，中国原产的观赏植物有7930多种，是郁金香原产地之一。如何将资源优势转化为品种优势，最后转化为产业优势，是近年来中国花卉产业转型的重点方向之一。

2022年11月，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农业农村部联合印发《关于推进花卉业高质量发展的指导意见》，“加强种质资源保护利用、加快花卉种业创新”被列入今后一段时期中国花卉业的主要任务。

一些成绩已经可见。中国与荷兰已经成为国际植物新品种保护联盟（UPOV）成员中申请植物新品种权最多的两个国家，中国连续6年在UPOV成员中位居申请和授权数量第一。

在郁金香的品种上，中国也已打破进口垄断，创新出国产品种。2015年，辽宁省农科院花卉所培育出中国第一个国产郁金香新品种“紫玉”。国家大宗蔬菜产业技术体系花卉沈阳综合试验站站长、中国园艺学会球宿根花卉分会副会长、辽宁省农科院花卉所所长屈连伟向研究员透露，通过育种关键技术的突破，已成功选育25个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郁金香新品种，填补了中国无自主知识产权郁金香品种的空白。

从花卉产业链的角度看，种源对于农业现代化的进步如同“芯片”之于科技，种业的创新则构成了花卉产业发展的根基。实现品种本土化和种球自给是中国花卉行业发展的必经之路。

辽宁省农科院花卉所的国家郁金香种质资源库。 屈连伟 供图

生产：大棚房整治风冲击花市繁荣，土地使用性质为根本问题

要成为一朵绽放的花，种子需要被播种到泥土，幼苗生长的过程离不开花卉大棚构成的专业温室的助力。

大棚为花朵的孕育与成长提供了适宜的条件。在大棚之外，花的生长更需要稳定明确的政策保护，才能茁壮成长。

对于花卉产业来说，大棚内有很多“擦边”行为，政策的变动极易影响到花卉行业的发展，“大棚房”整治行动就是近年来较为重大的政策变动。 “从此一蹶不振，不复往日之雄风，” 上海龙大花卉苗木市场经营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郭志伟如此形容经历过整治风的龙大花市。

“大棚房”整治反映出一直伴随花卉产业的根本性问题——土地使用性质。

“大棚房”专项整治活动导火索为2018年秦岭北麓西安境内违建别墅事件。2018年农业农村部等印发《关于开展“大棚房”问题专项清理整治行动坚决遏制农地非农化的方案》，针对“企业和个人借建农业大棚之名，占用耕地甚至永久基本农田，违法违规建设‘私家庄园’等非农设施”情况，旨在“加强耕地保护，遏制农地非农化现象”。

研究员在由浦南花市转型而来的松江云间·卉谷调研时，从一位从业二十多年的商户口中得知，新建大棚中同种花卉必须摆放100盆以上，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批发的标准，从而符合大棚的土地使用规定。由于大棚使用易燃材料，违规用电存在安全隐患。当日，研究员还碰到园区物业保安巡逻，查询大棚中是否有使用电饭锅，以及为电瓶车充电的情况。

这体现了规则与花商的实际境遇之间的鸿沟。不少花商表示，大棚所在地区多为远郊农村，周边无生活配套设施，规定给他们带来了不便，也令他们感到费解。

2020年，《中国花卉园艺》杂志发表的《现代城市呼唤持久繁荣的花市》一文中，作者洪崇恩曾呼吁：“如果要持续稳定发展繁荣花市，首先需要有一个长远的科学的花卉市场发展规划，和相应的配套政策与管理法规。”

洪崇恩建议：“以土地性质而论，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花卉生产及流通的农业属性都是不容置疑的。犹如美国行之已久的‘农夫市集’和我国近年兴起的‘田头市场’，很自然地要占用农业土地。所以，除必须刚性保障的永久性耕地以外的土地，应可明确用作开设花市的场地，纳入花市规划。”

然而，当下政府不同部门之间对于土地使用性质并未达成一致。研究员调研的松江云间·卉谷的转型也并不顺利。据不愿透露姓名的人表示，“由于部门之间缺乏信息共享，同一块土地，有的部门说可以，另一个部门却说不行”，土地使用性质上的争议令招商工作难以进行，一些即将入驻的商户听闻之后，要回了订金。

近年来，各省市纷纷出台关于高质量发展花卉产业的意见和规划，但需要注意，土地使用权限的暧昧不明正成为规划项目落地的绊脚石，更科学，更接地气，实际关注花业从业者境遇的规划，才是真正提升花卉繁荣的关键。

物流：花在路上，移动互联网和冷链陆运重塑花卉产业链

“互联网+花卉”正在变革花卉产业。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很多人的买花方式变成在手机前蹲直播间。通过电商平台，花卉产品从基地直通消费者，略去中间的各类经销环节。

根据中国花卉协会发布的《2023全国花卉产销形势分析报告》，2022年花卉电商零售市场规模占总规模的54.6%。研究员在走访著名花卉电商“塔莎的花园”嘉兴基地时发现，同一时间，有三位主播正在基地不同地点直播。数据显示，在抖音、淘宝和微信等平台，“塔莎的花园”平均每天有6场直播，日均观看人次在10万左右；年销售额基本保持20%左右的增长，2022年销售额达6000万元，其中直播占比达到一半。

“塔莎的花园”嘉兴基地，正在直播。 除特殊说明，本文图均为戴媛媛 摄

鲜花电商崛起的重要原因是日趋完善的物流体系。

中国花卉协会市场流通分会副会长张力介绍，1990年代，鲜切花从云南、广东等主产地，通过航空为主的物流方式输送到全国，由于产业依赖航空网络，北京、上海、广州等交通中转城市成为花卉交易集散中心。

2000年至2014年，物流能力的提升重整鲜切花行业的格局，北上广等区域集散中心地位下降，形成了以省会城市向周边城市扩散的大市场流通格局。2015年左右，互联网自用花生态兴起，快递业从事的花卉小件直发占比逐渐增长，物流配套发展迅猛，地面物流网络随互联网花卉消费日趋发达。

鲜切花的地面物流主要指冷链运输，相对于空运，冷链陆运的物流成本较低。以云南为例，数据显示，云南花卉出港物流已从原来的80%空运、20%冷链发展到现在的85%冷链、15%空运，充分享受到了陆运冷链物流的红利。

物流环节的变革，掀起一系列产业变动。

首先，是价格的压缩对花市的冲击。随着鲜花电商的兴起，价格战难以避免。在各大平台上，常能看到9.9元10枝康乃馨等低价产品。“云南那边在基地直播的大主播，他们的价格已经是地板价。以前很多花店来龙大拿货，现在他们可能在直播上下单，从云南基地直接运到他们那里。”郭志伟表示。

线下商户试图通过线上直播拓展销售渠道，然而直播也并非易事。“直播和网店有本质的区别，直播大鱼吃小鱼现象特别严重。比如100家网店，倒掉20家，剩下的80家，基本上家家能有点油水。但在直播行业，大头基本上被头部主播赚取，剩下的5%-10%基本都是半死不活。”郭志伟说。

其次，是跳过了产品的再定级。不少花友向研究员表示，在花店、花市买到的花，尤其是鲜切花，一般比在生鲜平台、电商处购买的品质更高。花卉是非标产品，但批发商有自己的产品“标准”，会对产品质量进行把关。因此，花卉的批发环节实际上起到了对产品的再定级作用。

研究员在花卉基地、花鸟市场走访时也发现，花店老板在批发过程中也会精挑细选，挑选受消费者喜爱的株型，或是花苞较多、生长状态良好的花卉产品。虽然直播平台可以实现视频选品，但仍保证不了运输过程中毫发无损。

消费转变：大宗集团消费骤降，家庭园艺市场兴起

上海市民吴女士自称“资深花友”，在不足5平方米的阳台上养了95种植物。闲暇时光，她喜欢坐在阳台看花，“十分治愈”。她的第一株植物是12年前养的玉树，现今已分成多盆，阳台摆不下，她就在小区的闲置物品交换群中出售或是赠送给花友。

吴女士开始养花的2012年，对于中国的花卉行业来说是个重要节点。那年，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审议通过《十八届中央政治局关于改进工作作风、密切联系群众的八项规定》，即中央八项规定，规定“精简会议不摆放花草”等要求，使花卉的集团大宗消费骤减，开启了中国花卉产业从大宗消费到家庭消费的模式转变。随之兴起的是家庭园艺市场，“小而美”成为市场主流。像吴女士5平方米的阳台能够摆放95种植物，也是因为这些植物株型较小，以多肉植物、长寿花、天竺葵、矮牵牛等居多。

吴女士在她的阳台。

像吴女士这样的爱花市民已不少见。在上海，已有针对这类市民的具有科普性、公益性的市民园艺中心，以满足家庭园艺所需具备的花卉知识。目前，上海已建成106座市民园艺中心，组建了341名绿化专家和志愿者组成的社区园艺师队伍，实现了街镇全覆盖，并以一年增加20个以上为目标继续推广。

研究员调研发现，市民园艺中心的花卉价格较为亲民，比周边花店价格低很多。在马当路的市民园艺中心，重瓣芍药价格为8元一枝，百米之外的一家普通花店，同类产品30元一枝。店员还会为居民提供免费的定期园艺讲堂、花艺讲座等免费活动。此外，在与周围居民建立信任之后，市民园艺中心可提供上门服务，为不便移动的家庭植物提供付费的维护。

市民园艺中心，居民拍照向店员咨询家中花卉的生长问题。

虽然爱花市民越来越多见，但与其他国家相比，家庭园艺远未走向大众化。中国的家庭园艺消费仍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例如，英国和美国园艺消费中的集团消费极少，美国花卉园艺销售额六成以上是庭院和花坛植物，三成为室内盆栽和观叶植物，切花类产品不到一成；英国是七成为庭院植物，两成为室内盆栽。

此外，家庭园艺品种单品价格较低，家庭园艺流行为花卉行业带来的增长并不可观。《中国花卉园艺》2023年的家庭园艺产品消费调查显示，在可接受的单件家庭园艺产品售价上，32.68%的答卷者选择50元以下，还有33.07%的选择50～100元。单件价格越高、消费意愿依次递减。

花卉产业中，也有利润可观的品类，例如景观大树。研究员在华新花卉苗木基地走访询问得知，一棵高10米左右的黄山松要价38万。龙大花市创始人郭阿龙也透露，大型苗木单价较高，几十万、上百万的比比皆是，卖大树的业内人士有句俗语“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足以表明大型苗木利润之可观。

华新花卉苗木基地，要价38万元的黄山松。

一朵花的命运之旅，到消费者手中并未意味着结束，花卉产业链可能随着物流体系的完善而缩短，也会随着更多“花卉+”的创意而拉长，例如被做成精油，或是鲜花饼，或是入了画家的画框，成为其他产业中的原料部分，继续下一段旅程。

（感谢屈连伟、郭馨怡、实习生张云婕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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