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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中心的人》:文学诞生的时刻
站在锯齿状群山环绕的腹地,十数条地平线彼此交错,光线在如此复杂空间中的明暗变化也会欺骗我们,不再能够帮助人正确感知时间。行走其中,对空间的感受、对时间的认知都会被颠覆——于是行路者无尽地循环、犯错。严酷的自然环境压制人,人也彼此压制——于是人们无尽地分割、征战,历史无尽地循环、犯错。
长篇小说《大地中心的人》,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3月27日。
在《大地中心的人》开篇,童末写道:行进在山中,“光线的明与暗”都在“互相攻防”。这就是统辖腹地人——也即“大地中心的人”——的古老原则。而这个地处中国西南腹地的山地世界“驷匹尕伙”(彝族对大凉山区域的传统称呼),是世界的缩影。这个世界循环往复地犯错,走到了末日时刻。小说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时刻下不同人的行动。
末日,一个线性时间观念下的词语。小说中,“大地中心的人”/诺苏(凉山彝族的自称)的语言中没有“末日”的概念,他们用的词是“斯涅”:死日。与之对应的是“卓涅”:生日。斯涅之后是卓涅,卓涅之后斯涅也可能再发生。在这样的认知中,时间是非线性的、循环的,人与世界的命运是轮回的。
作者绘制的路线图之一。
展开《大地中心的人》的外封,叠加上作者绘制的三张路线图,读者得到的是一张书中世界的地图。不同于俯瞰的按比例尺缩小的平面图,不同于官方发行的通用地图,不同于历史某阶段的某张真实存在的地图,这是一张以“大地中心的人”的视角绘制的地图,一张融合记忆、情感、想象和幻想的地图。它是经验的,也是超验的。它是处于父权制次序最底端的逃亡者们:被驱逐的诺苏女人和被掳掠的汉族男人共同走出的逃亡路线图,也是书中诺苏人的知识分子——毕摩(巫师)传承的灵魂的行路图,是各路军马的行军图,“魔王”俄切的寻金路线图,更是故事中那些相信孜孜尼乍(鬼母,或者故事,或者语言,或者希望)的人心中世界的真实图像。这多维的现实汇合在这一地图中,共时存在,平行相交,彼此争论,相互生成。
这就是《大地中心的人》呈现的世界。
斯涅
斯涅是书中所有人物共同面临的灾异与苦厄,因此所有人物都在逃亡。
随着人物相继出场,我们会看到一个流血的世界:驷匹尕伙山内,诺苏人社会阶层等级分明,黑骨头(贵族)与白骨头(平民)决然对立,不可通婚。最底层的是单身的呷西(奴隶)。阶层之下是家支(宗族)。家支之间祖上有了血仇,后人就永世背负复仇的命运。因此很少有人能活过中年。书中故事发生的旧中国时期,军阀割据,兵荒马乱,山区土地少,难以维生,诺苏男人出门找的“营生”,其实就是打劫。到了山外汉家地界,就成了祸患。这也为当时的“攘夷”政策提供了口实。
其实,诺苏人的祖先大多是为逃避战乱、饥荒、税赋和中央集权统治而深入驷匹尕伙群山深处的,他们本是逃亡者、自由者,如今走到了“斯涅”面前,究其根本,是因为诺苏社会与山外世界一样,遵循着古老法则:父权制。
《大地中心的人》的几个主要人物都是父权制的受害者、出逃者。首先出场的铁哈无疑位于权力序列的最底端。他是诺苏人的奴隶,或者说,奴隶中的奴隶,因为他是戍边攘夷的汉家军人的孩子。大败于诺苏人后,父亲意欲携其自尽。诺苏人救下了他,将他作家奴收养,名字由冯世海改为铁哈。这是他的第一个斯涅。为奴十数载后,他将被移交给与主人家为世仇的另一诺苏家支。这是他面临的又一次斯涅。于是他踏上逃亡之路,但无论诺苏还是汉族社会都没有他可容身的位置。最终,他抵达被诺苏人视为“鬼地”的德布洛莫的一个山洞。
第二个出场的主要人物孜那是诺苏黑骨头头人的女儿。原本地位高贵的她,因与白骨头青年相爱而被族人放逐,她的爱人也被罚跳崖。孜那执意要用诺苏人的方式安抚爱人的亡灵,却无法实现。这个安提戈涅般的角色,因其坚持以内心准则挑战社会法则,走向了她的斯涅。 最终,她抵达德布洛莫山洞。
第三个出场的主要人物甚至没有名字。她被叫做“兹莫女儿”。兹莫作为血脉高贵的统治阶层,却不能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名字,是因为后者是一个病人。身染疟疾的兹莫女儿被视为不吉不祥的女人,隔离在别处。染疫者频繁的高烧谵妄,让她近于通灵。她对诺苏人的鬼母孜孜尼乍神话深信不疑。因此,当她看到德布洛莫山洞口出现两道人影,便坚信是孜孜尼乍回来了。于是也来到洞中。后来,一群被诺苏社会像垃圾一样排出的女性畸零者也来到了这里。
《大地中心的人》内封。
至此,故事中所有的赤裸生命在此汇聚。女人们唱起“没有什么希望”之歌,在此结盟。然而,这群人恰是最怀有希望之人。她们决意借孜孜尼乍的力量跨过自己的、同时也是诺苏人共同的“斯涅”,开启“卓涅”,彻底颠倒、更新这个世界。
洞穴(或地狱,或母体,或语言,或莫比乌斯之环)
洞穴,也是童末以往作品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它是庇护所,是死亡与重生发生的母体,也是文学与虚构相遇的地方。洞穴在童末的作品中,总是一个莫比乌斯之环。
短篇《新大陆》中,异族的女主人公是一个语言学习者,她曾将“地狱”(hell)听成了“洞穴”(hole)。这绝非闲笔。在短篇《洞穴》的结尾处,历尽苦厄的女主人公被坍塌的煤矿埋入地腹,生死时刻,她奇迹般地经由一处狭长的甬道进入传说中的地下王国的洞穴,被地下河冲回外部世界。这个得救的过程,仿佛一个已死之人进入地狱,又重返产道,被世界的子宫重新分娩。(哪个世界?现实的还是语言的?还是两者合一的?)这个连接真实与虚构的甬道—洞穴的存在,宣告着作家对语言的信仰,以及一个女性主义者的语言观。
洞穴之旅意味着重生。进入地下的死者世界,又折返回人世,这是但丁的《神曲》所描绘的诗人灵魂的旅途。能让人完成这一旅程的,唯有对语言的信仰。
童末在短篇《拉乌霍流》中表达了对这一信仰的动人追寻和深刻思考。从小病魔缠身的女主人公被语言世界拯救,获得了通感的能力,却在恢复健康后背弃了这一无法被外部世界和她自身所接纳的灵力。对语言的热爱像深刻的记忆,驱使她成为人类学与语言学者,到大山中追寻一种濒临灭绝的古老苗族语言。然而,语言学的工作范式在田野中总是左支右绌。最终,主人公在神启时刻中顿悟,她所追寻的古老语言是一种属灵的语言,而这正是自己曾拥有却失去的天赋。它是活的,无法被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认知体系所捕捉。这种属灵的语言诞生在文字与逻辑之前,只存在于声音、表情、姿态与心灵。这种语言没有文字,却是文字语言的母亲。
巫师以对民族史诗和历史传说的唱诵,以及与鬼神灵沟通的仪式保存着这种语言,他们就是最早的知识分子和作家。然而,他们所使用的语言、传承的知识,也许还不够古老。
在《大地中心的人》中,德布洛莫被认为是鬼地,非自然死亡的、触犯古老法则的诺苏亡灵最终去往的地方,这里的亡灵不可轮回。因此,它是诺苏人的禁地,让人心惊胆寒。
德布洛莫的山洞就是地狱,一个父系神话中的粪坑。然而,在作家笔下,它又是母系神话的起点,鬼母/女神孜孜尼乍毁灭旧世界/开天辟地之处。这象征女性的山洞,是一只让驷匹尕伙山地发生时空轮转的莫比乌斯之环,也是让古老秩序和意义彻底颠倒的莫比乌斯之环。
童末首部小说集《新大陆》,四川文艺出版社/后浪,2020年9月。
《大地中心的人》中,巫师所念诵的经文和创世神话中并没有鬼母孜孜尼乍的影子。孜孜尼乍神话只存在于诺苏人尤其是女性的口耳相传之间。这是由于孜孜尼乍神话比巫师所传诵的神话体系更为古老。它诞生于父系氏族社会之前的母系社会,被父系社会所不容,因此她的形象在父权视角下变得越来越可怖、丑陋。他们以巫术驱赶她,削弱她的力量,直至否定她的存在。
然而,以兹莫女儿为代表的诺苏零余女性却对鬼母神话有不同理解。在她们看来,孜孜尼乍是一位具有重生之力的女神。
诺苏自己的斯涅到了。知识分子想要挽救它,但他们所掌握的知识已经失效。只有畸零者拉起了手,带着无所希望的希望,用生命献祭它,用希望重启它。小说中,女人们凭借对孜孜尼乍这位失落的女神的信仰,召唤出了一场大火。它是信念中的孜孜尼乍燃起的毁灭与重生之火,也是现实中心如死灰的飞行员关祜生(又一个逃亡者)坠机燃起的火。它阻断了诺苏人的屠杀者、军官“魔王”俄切在山洞中开采黄金的计划,也让诺苏人的巫师恩札从一个保守主义的知识分子纵身一跃,成为为守护族人而不惜赴死的英雄。
在这里,现实与虚构“燃”为一体,这是孜孜尼乍重生的时刻,也是文学诞生的时刻。
行进
孜孜尼乍的复活指向一个更为平等、友爱、存在救赎的可能性时刻,一个女性主义的世界,一个人类最初曾拥有过,却最终失去的世界。相信她就意味着相信人类能够修复自身的缺陷和错误。同时,她也指向一个语言的世界,相信她就是相信语言,相信文学,相信希望。然而,仅有希望还不够。就像书中人物说的那样,“斯涅是要靠自己走过去的”。
作家不厌其烦地写人在复杂山地的行进,在艰辛的循环犯错的旅程中,展开人物苦难的历史。这一小主题反复出现,似乎在隐喻着一条通往自我的道路。逃亡者铁哈,一个行走在边缘的离散者,像奥维德的《变形记》中的角色那般完成了多次变形。他走出的是一条通往自我的路:起初是戍边攘夷的汉族军人的后代,而后是被诺苏人收养的奴隶,然后是一个折返向汉族世界寻求认同的逃亡者,一个伪装的士兵……他是一面朝向世界的镜子,不知道自己是谁,直到一切身份认同都失败,他抵达德布洛莫,成为什么也不是的人,成为空无。
在这里,铁哈与自己的镜像相遇:一个触犯诺苏法则,被放逐的猎人女孩孜那。这个成为空无的女孩让他再次彻底地变形:一个爱人的人。这变形让他完整。后来,他又一次变形:他相信了神话,相信了语言。故事的最后,铁哈获得了新的社会身份:沟通汉、诺两个世界的语言工作者,并最终有了一个自指性的身份:写作者。起初,他是这本书中的故事的旁观者,之后是相信孜孜尼乍神话的女性们的集体叙事的记录者,慢慢地,他成为写作者,成为这本书的叙述者(之一)。
自始至终,铁哈和故事中的女性角色一同用反抗的行动保持行进。铁哈与兹莫女儿一同逃出德布洛莫,走到山外,他们发现,世界并没有重启,战争愈演愈烈,“魔王”的黄金开采计划也付诸实践。甚至,对于他们所亲历的那段故事,也在不断被扭曲、篡改、删除。如果说他们获得了什么,那就是关于历史的认知——历史是空无。于是,他们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书写真正的历史。这时,讲述、书写就是抵抗,就是行动,就是重启世界的可能的方式。——这就是他们靠自己走过斯涅的方式。
铁哈并不是书中唯一一个具有成长性的角色。小说结尾,兹莫女儿在山洞中受孕,诞下一个孩子:小索玛。小索玛是孜孜尼乍碎裂后洒落大地,开出的野花的名字。这个孩子事实上是文学之子。她的存在是对仅提供精子的“父亲”的嘲弄。在洞悉真相的那一刻,兹莫女儿从一个将希望寄托于丈夫的传统女性,蜕变为一个试图塑造新信仰的人。至于巫师恩札,他是部族的守护者,文化的传承者,社会阶层的疏通者,诺苏人的心理医生。他让人尊敬,又具有保守性,是坚持正典信仰的诺苏知识分子的写照。猎人孜那是爱与平等的化身,她不发一言,始终保持着抵抗性,却具有封闭性。每个人物都有其局限性,但他们聚合在一起,成长为一个完整的人。这本书就是由他们的行动共同写成的。
文学行动
书中人物的成长之路无疑具有自指性。对某些作家来说,文学是关于少数者、为少数者的,也是关于失去、为失去的。有些人会成为少数者的作家,有些人永远不会。
童末
为什么选择书写凉山彝族的故事?这大概是出于作家的知识体系、文学观念和价值观念合一的自然选择。在这本书中,少数族裔不再是汉语作者制造异域风情的景观珍宝柜,不再是汉语作者寄托理想的乌托邦。在这本书中,作家力图与她的书写对象合一,像孜那与猎物那样。在这本书中,他们真的被作者看见。那是一种灵魂对灵魂的看见,就像故事中的那些畸零者对彼此的看见,女人们对孜孜尼乍的看见。出于这种看见,作者从遍布错误的历史中寻找到了“踏过谎言与梦境才能抵达的真实”。——它不是历史,却是“历史的母亲”。
如果说云贵川是我们的拉丁美洲,那么这本书就是我们的《腹地》和《世界末日之战》。它也让我想起罗贝托·波拉尼奥对人类文明的粪坑的书写,安妮·普鲁对人与极端环境的相互角力的书写,科马克·麦卡锡对人类存在的启示录式书写,厄休拉·勒古恩对世界的一体制衡的书写(包括大胆地频繁地使用专名),以及一些百年前的德语作家,比如写《着魔》的赫尔曼·布洛赫对自然的书写,约瑟夫·罗特对历史与人的关系的书写。
而其中对于战争与战争代理人的书写,又让人想起托马斯·品钦在《万有引力之虹》中对那个热爱诗歌的军官魏斯曼-布列瑟罗(死神)的庄重又戏谑的书写。女人们的集结抗争,让人想到其中的“黑人支队”通过从战场废墟中捡拾火箭的零件,带着重新装配一枚超光速的火箭的希望,试图让时光倒流,挽救被殖民者灭绝的部落的故事。当然,这些列举未必与童末的阅读重合,准确的想象总会把作家带向他们该去的地方。
当然,就像童末在后记中提到的,她的“老师”之一是凉山彝族送灵仪式上唱诵的《指路经》。巫师用语言为亡灵指路,引导亡灵从家宅出发,穿越群山,回归祖地。《指路经》并非一成不变。世世代代的巫师/知识分子不断修改着这份文本,重述着神话与历史,而这历史就如同希罗多德的《历史》,溶解现实与虚构的边界。在这本书中,现实与虚构就是如此交融,直到德布洛莫那场大火燃起,达到了顶点。最终,她以一个女性主义作家的身份,复活了孜孜尼乍,完成了对《指路经》的重写。
提到以上参照谱系,不仅仅是为了说明《大地中心的人》的立场,更是为了描述它的风格。文学终究是语言的艺术。《大地中心的人》所使用的是充满力量的、属灵的语言。它像在悬崖峭壁上行走的人的步伐那样谨慎和准确,又像天才的飞行员,让语言令人赞叹地飞翔。它是跨学科的写作,杂糅了文学、人类学、历史、神话学,它的语言也杂糅了以上诸种学科的语体特点。这也许带来了一定的阅读障碍,但文学就应该是敞开的。正如书中,老毕摩被灌了致幻剂后,大脑敞开了。他发现脑中装的知识全都失效了。这时,他需要向女性去学习,向历史的母亲学习。我们也是一样。
如此,下一次的斯涅循环中,也许我们不会失败。
(作者系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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