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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头习俗消逝以后:工业文明下,英雄迟暮
文、图 | 徐仁修
婆罗洲是仅次于亚马孙河流域的世界三大热带雨林之一,也是地球上少数仍居住着许多原住民部族的区域,他们的猎人头习俗、长屋文化、丛林游猎都非常出名,是很多人类学家想进入研究的地区,也是很多探险家丧命的地方。
发源于婆罗洲中央山脉的巴兰河是一条黄滚滚的大河,一路汇集溪水,迤逦北流,曲折蜿蜒地在沙捞越境内流淌四百多公里后注入南中国海。它的下游流域大都已被辟为橡胶林和油棕园,中上游流域尽管也已有许多工业文明痕迹,但仍有一部分覆盖在热带原始雨林里,这儿就是伊班人、卡扬人、肯雅人等部族的家园,他们不是游牧部族,都生活在当地传统的长屋中,因此也被统称为“长屋部族”。伊班人又称海达雅克人,是沙捞越加帛周边地区的主要族群。
溯巴兰河而上
1985年冬天,我在第一波寒流肆虐台湾时像避寒的候鸟一般飞离,抵达位于赤道附近的马来西亚沙巴州首府亚庇,从这里再飞往沙捞越的米里市,继续转小飞机前往巴兰河中游马陆地镇,它是中游唯一的市镇,95%是华人,全是做买卖的。
长屋部族的猎人头事迹不论学者还是奇闻异事爱好者都津津乐道,却很少有人切中要害。事实上,猎人头曾是人类历史中真实存在的残酷一幕,它的确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但今天我所看到的是,现代工业文明的到来虽然禁止了长屋民族猎人头的野蛮,却也无孔不入地改变着这些民族原有的朴素和特质。他们在宗教和传统上受到的破坏就像厉疫一样,早已污染了整条河系,只是越往上游,污染越轻而已。
我从马陆地镇搭乘这里的公共交通——长船,前往巴兰河上游的隆·拉玛小镇。在长达四个小时的航程中,河边只要有长屋,就总有住在那里的男女老幼在洗衣浴身,值得一提的是,现在的妇女们是罩着纱笼洗澡的,仅仅在十几二十年前,她们仍然裸着上半身。商业侵入之后,年轻女人把健康饱满的美丽胸部用辛苦工作一个月所得之钱换来的一片比树叶兽皮还糟的人造纤维胸罩紧紧地包了起来。
卡扬人编的藤席我那一路上可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年轻健美的妇女仍然自然又自信地在这酷暑的赤道地区袒胸,除了那些无法适应束缚的老奶奶们。可别误会我寡人有疾,我曾和几乎全裸生活的菲律宾原始民族莽远人一起生活了两年时间,在我看来,衣服裹得越紧的地方,色情越泛滥,法律对性活动越严的地方,邪淫之心越狂。要知道在莽远人中间,这种事闻所未闻。
卡扬人的长屋
从隆·拉玛再往更上游,就不再有定期的交通船了,必须自己接洽船只。我找到一艘破旧的小长舟,船夫是个卡扬老人,我要去的地方正是他的家乡。他一只手操舵,一只手淘舟中的渗水,船行一个多小时后他领我走上岸坡,穿过一排椰子树,进入了卡扬人的村庄。
长屋民族的高脚屋谷仓船夫老人把我带到长屋的中央部分,一个有廊楼的楼下。他进入屋里,让我在廊下等待。一会儿,船夫随同一位矮壮的年约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的头发理得像戴瓜皮帽似的,只在后脑勺上留一束长发,很像清朝时代的人。身上穿着一件敞胸的花衣服,胸上悬着一条十字架金项链,十分耀眼。下身围着有暗花的纱笼,脸上红光满面,笑起来略有横肉,看上去还算和气。他就是这个长屋大头目——酋长。
我赶忙献上礼物——酒、香烟、电子表和硬币。送这些让我内心惭愧,但隆·拉玛商店的华人老板一再劝告我,烟酒可以使我成为受欢迎的人。其实卡扬人也有自己的酒,叫椰花酒,又称棕榈酒,在菲律宾和印尼的原住民那里也能找到它的身影。这种酒的酿造非常简单,只要在椰树抽花时切断花穗,立刻有汁液从切口流出,再用竹筒套住切口,让汁液流入竹筒内,一两天就能流满一桶,这时液体在暑热的气温下也已发酵成酒。这种椰花酒是东南亚原住民最重要的酒源之一,味道则跟发了酸的米汁没两样。我内心总是在担心这些原住民会步上一些台湾山地同胞酗酒的下场,但我只能在矛盾中送上这些礼物。
卡扬人和肯雅人以“耳垂及胸”为美酋长的妻子也走出来欢迎我,她的出现让我吓了一跳,她的双耳长垂至胸,如果按中国相书说的,岂非帝王之相?接着一位老妇人裸着上身走出来,也是耳垂至胸——这位是酋长的母亲。她们上前和我握手,我赫然发现她们的手自手肘以下仿佛戴着深色长手套,后来才看清楚是纹身。这种长耳和纹手是以前卡扬人和肯雅人贵族妇女特有的。
在以前,卡扬贵族人家的女儿,从小就要戴很重的耳环,随着年龄增加,耳环越戴越重,耳朵也就越拉越长,直到垂及胸上为止。她们最重的耳环,一对可达半公斤以上。但是这样外貌上的与众不同就像他们的猎人头习俗一样,年轻人很是回避,年轻妇女已经不再坚持拉长耳朵的做法了。有些妇女耳朵上有疤痕,她们选择通过外科手术让耳朵恢复原形。我还认识一位中年妇人,她的耳朵一长一短,问为什么会这样,“我积蓄了几年的钱去做耳朵改短手术,但只够做一边,另一边只好再过几年等我攒够了钱再去。”她说。
卡扬人的认人游戏第二天一早,我雇了条小独木舟再往上游走,去一个叫逊崖杜亚的长屋,在那里正好看到卡扬年轻人在玩一个古老的游戏,我称之为“认人游戏”。这种游戏倒是没有消失,也没有为人所不齿,但在工业文明下发展出了另一种面貌。十几个少女用花布把全身上下蒙起来,排成一列,领队的怀中抱着录音机,少女随着播出的传统舞曲踏着古老的舞步,绕着长屋走一圈,最后由大家来猜,那个是谁这个又是谁,全猜对的人可以得到长屋酋长准备的奖品——从前是传统首饰或一把长刀,现在则是一打啤酒、一打可乐或一支口红。
据酋长说,从前女孩子都光着脚走路,非常不好认,现在因为穿了鞋,大家都认鞋子了。不过如今人们也不像昔日生活那样亲密,就是鞋子也认不出几双。他接着又感叹,“已经三年没有人拿到全认对的大奖了,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情形。”在工业文明的入侵下,卡扬人渐渐认不出同族的亲戚和友伴,最后可能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了。
Head Hunting vs Money Hunting
猎人头习俗就和工业社会猎钱一样
继续往上游走,就能抵达一座肯雅人的长屋。对于工业文明的快速入侵,最难适应的是老人,其中有许多是当年猎过敌人头的英雄,可这些昔日最为族里女性爱慕的人,今天却被那些女人生下的后裔嘲笑,引以为耻;对现在的年轻人提到猎人头,就会像触到他们的疔疮一样,让他们愤怒地跳叫起来。
我乘小长舟前往巴兰河上游支流一座肯雅族的长屋时,熬不住赤道雨林的闷热,找到岸边一栋长屋就蹲坐在长廊下乘凉。这时远远望见一位肯雅老人——一位过气的英雄,穿着传统丁字裤,吹弄着肯雅人古老的葫芦笙,蹒跚地走着。那些打他身边来来往往、穿着牛仔裤的年轻人很少有人多瞧他一眼,就是有,也是轻蔑的眼光。
穿着传统丁字库,过气的猎人头英雄用古老的乐器吹出即将失传的老战歌我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们,老人用古老的乐器吹出即将失传的老战歌,在逐渐现代化的长屋廊下,四周是穿着现代服装的年轻人,他显得像个怪物,如此寂寞孤独,让我不禁为之心酸。我猜他至死也想不通英雄为何没落,就像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些年轻人不再狩猎、捕鱼、种稻,宁愿在伐木场、锯木场、矿场以及内河船上做工,口中操的是马来语,甚至夹杂着英语,唯恐被人认出是肯雅人。
就我所知,原始社会猎人头的行为,表面上是为了求爱、求地位、求丰收,但在整个部落的意义上还是为了求生存。猎人头可以顿挫敌人的扩张力从而拓展自己部落的领地,也能减少受到的威胁。这是在长期的原始生活中学得的生存经验。因此,他们从小就被灌输猎头的教育,孩子打牙牙学语开始,老祖母就这样唱着催眠曲:
好好听着,
我的小孩儿啊!
给我们信心,
给我们复仇,
给我们许多人头,
好挂满炉边上的木钩!
我和更上游的隆·萨长屋老酋长结成好友,也从那里得到了故事的又一面向。他已经八十来岁了,我和他的族人一起劳作后,他就把我当自己人看待,无论我问什么,他都乐于回答,尤其在喝了几杯我送的烈酒之后。他见过猎人头,也亲手砍过人头。“英国殖民政府不是很早就禁止猎人头了吗?那时你还是小孩子吧,怎么会有猎人头经历呢?”我疑惑地问。
“当时我们都认为那个禁令是荒谬的,甚至认为是误传。因为两个部落之间的猎人头战斗,除了双方面对面订约盟誓以外,第三者没有权力禁止战斗。”老酋长笑着说,“后来我们认为,殖民政府的禁令只是禁止我们猎白人的人头而已。”
长屋内部。卡扬人生活起居都在第二层,第三层是仓库在卡扬人看来,砍过人头才算成年、成为男子汉、让人看得起,不过根本原因还是为了女人。女人喜欢人头,喜欢砍过人头的男人,认为她们的长发要沾过敌人鲜血的手来抚摸,才会长得更黑、更柔、更美。没有猎过人头的男人会被族人视为懦夫,永远娶不到老婆。“人头也是我们祭神的必需品。”酋长接着说,“每当我们迁移新地时,就需要新的人头来祭神,保证新领地的丰收。所以猎的人头越多,越受族人尊敬。”老酋长又说,“不管是正面砍杀,还是暗算、突袭,只要猎获人头即可。就像你们文明人猎钱一样,不管是用骗用抢还是用血汗赚来的,反正只要有钱就有地位……”
不管怎么说,长屋部族的许多传统甚至是他们的家园土地,都和猎人头习俗一样逐渐走向消亡了。婆罗洲雨林也成了经济成长的牺牲品,以每年20万公顷的速度被砍倒,也就是说,每天有接近550万平方米土地上的参天大树倒地。
卡扬人尽管还有不少传统保留了下来,但工业化文明也已经随处可见婆罗洲的伊班人还有一个习惯让我印象深刻,他们有了孩子以后,就在孩子的名字前加上“达曼”来呼唤这位父亲,加上“伊奈”来叫母亲,他们原来的名字也就从此被忘记了。工业文明迫在眉睫,我深切地知道,很多旧俗也会像伊班人的名字一般被人遗忘。
作者简介:徐仁修,2013年被美国《国家地理》授予“台湾探险家”称号。15岁起开始探险,探访过尼加拉瓜、菲律宾、印尼、泰国、婆罗洲、亚马孙流域、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地原住民,甚至和其中一些一同生活过,著有《探险途上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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