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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只觉惊艳,再读已悟人生

2024-04-24 19: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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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说:“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徜徉在《诗经》对赋、比、兴的绝妙运用中,一次次体会到被美击中的感觉。

从《诗经》中采撷那绝美的诗句,不免触发我们久久良思,对于当下生活亦有新的启发。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郑风·野有蔓草》

《国风·郑风》中的这首诗描绘的是一曲自由之爱的赞歌,根据《毛诗序》,这是一种美好心愿的诗意想象;而明代季本则认为是对先民婚恋的真实写照。

在我看来,这首诗寓情于景,一草一露上,无不寄托着诗中主人公对心上人的爱慕,更是将主人公对邂逅的浪漫解读和心中的希冀、向往展现得淋漓尽致。那率真的爱情,形诸牧歌的笔调,字字珠玉。

轻吟诗句,我仿佛成为那漫漫连成天的蔓草中的一枝,见证着这美好的邂逅。

春晨的郊野,碧草葳蕤,天空嘶哑,雨后的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清香,我沐浴后伸展腰肢,摇晃下流连在头顶的露珠,倏然看见一位长相清秀可人的姑娘正轻移莲步,提着木桶去河边打水,她楚楚有致、格外动人,而不远处的一片蔓草中,一名正低声吟唱着诗歌的男子不知何时停下了,恍然远望着那女子,手中书卷掉落蔓草之中仍不自知。

接连几天同一时刻,女子每日来此地打水,而男子也日日前往,他或佯装读书,却悄悄注目于姑娘;抑或念着饱含情意的诗句,向姑娘诉说着爱意。看到这里,连我都有些羡慕这场美丽的不期而遇。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日日萦绕于我耳边,怪不得连苏轼都称这句子读来“诗中有画”。

在那个人性纯朴的年代,又值仲春之时,无须絮絮长谈,更不必繁文缛节,只要两情相悦,便结百年之好;毋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可永结同心。“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如此深情,为一人尔。

德国美学家黑格尔曾说:“灵魂集中在眼睛里,灵魂不仅要通过眼睛去看事物,而且要通过眼睛才被人看见。”

从《卫风·硕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到《郑风·野有蔓草》的“清扬婉兮”“婉如清扬”,《诗经》中通过对人物眼睛的描绘来表达感情的诗篇数不胜数,而仔细思量,这一方法既生动传神,“写活了人物”,却又极自然朴实。

当青年男女相会、表露心迹之时,最不会欺骗对方的便是眼底那一汪泉水,清澈抑或浑浊,真心抑或心怀恶意,一眼便见。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唐风·蟋蟀》

这是一首岁末述怀诗。

蒋立甫《诗经选注》定此篇为“劝人勤勉的诗”。虽内蕴劝人勤勉,但依旧感情坦率自然,不加修饰。

点点油灯光之下,一个稚嫩的孩童捧着书卷,摇头晃脑地读着,不知所言的惶惑影子在墙上拉长,拉长。

翌日清晨,先生上课,孩童不禁问:“夫子,《蟋蟀》篇固是谈‘蟋蟀在堂’,为何倒言‘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今我不乐,日月其迈;今我不乐,日月其慆’?与《豳风·七月》所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倒是不同。”

是啊,遇到此句时,读者也会发问:为何反言及时行乐之理?夫子顿,笑开颜:“孺子可教,想是已读罢此诗。并非颂行乐之事,而是欲进故退之意,子应着力‘思’字,此字莫不每行见?岁莫之后,已为属‘三戒’之意而已!”

想必初读此诗之时,我们也如孺子般不解诗意,恍以为诗人错赞行乐之事,其实不过是兀自蓄势,引出时光匆匆流逝,万不可过分地追求享乐,应当好好想想自己承担的工作,对分外事务也不可冷眼旁观,要以一颗赤诚之心对待他人;此外尤不可只顾眼前,更须思虑今后可能出现的忧患,防微杜渐,未雨绸缪。

此诗说的便是“好乐无荒”这个道理。正如《菜根谭》中所言:“花看半开,酒饮微醺。”

古往今来的士,虽也有享乐之时,但从容有度,生活张弛有节。此可谓,帆只扬五分,船便安;水只注五分,器便稳。

凡事不追求圆满,而达七八分处便止,则瞻前大有希望,顾后也没断生机。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小雅·南有嘉鱼之什·南有嘉鱼》

这首诗为周代燕乐的通用乐歌。

全诗画面感极强,阅读之时亦是画面形成之时。“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南有嘉鱼,烝然汕汕”,鱼儿轻摇鳍尾,往来翕忽,池水清澈正如宾客之间坦诚相待的明净。

鱼儿也随着主人家八方来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而微微摆首、怡然自得,人乐鱼亦乐,二者一远一近,一虚一实,宴会的欢乐场面和宾主之间惺惺相惜的情感溢于纸面。

诗篇一半之处,诗人笔锋一转,移步换景。浓浓酒香深处,是主人家的庭院,枝叶扶疏的葫芦藤蔓隐喻主人高贵的地位、端庄非凡的气度。

风过处,恰似千万铃铎颤动,清脆干净;更近观,藤蔓与高树紧紧相拥,颇有宾客之间久别重逢的难舍难分之情。值此良辰美景,有何理由不痛饮琼浆、朵颐佳肴,惜易逝时光,共老友叙旧?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人间的大多难事、趣事,往往在一顿餐食之后烟消云散,情致更在你斟我饮言笑晏晏之中升温。而酒酣兴浓之时,也有一群鹁鸠咕咕鸣叫前来助兴,想来宴饮后的射礼也已接近。这用笔的曲折别出心裁,寓情于景中,更是淋漓尽致。

读罢全诗,猛然发现原是“水、陆、空”兼具,暗线却是宾主们从初饮、饮中到酣饮的状态变化。全诗极尽祝颂之意,表达了对前来的宾客及其子孙后代的无尽祝愿。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国风·曹风·蜉蝣》

蜉蝣,是一种渺小的昆虫,生长于水泽地带。幼虫期稍长,也有可存活两三年之种类,但化为成虫之后,即不饮不食,在空中飞舞完成交配,完成物种的延续后便结束生命,一般是所谓“朝生暮死”。

蜉蝣状美,身体软弱,有一对看起来与身体并不相称、过大的透明翅膀,还有两条长长的尾须,在空中飘舞时,姿态纤巧动人。

落日时分,蜉蝣爱成群飞舞,繁殖盛时,死后坠落地面,能积成一层厚茧,因此蜉蝣的死动人心魄。诗人便从这一景发出了脆弱的人生在消亡前的短暂美丽以及终需面临消亡的困惑。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人生再长,也不过百年,如何度过又如何面对那终将到来的生命终点是古往今来的人们永恒谈论的话题。

像蜉蝣一样朝生暮死,短暂的生命长度中留下华丽身姿,当笼罩在步步迫近的死亡阴影下时,却显出另一种无奈与哀伤。

活着固然美好,可一想到这美好是数着日子走向最终的消亡,这种鲜活不免有些厚重。

本诗由蜉蝣的“羽”写到“翼”,将其引人注目的羽翼突出,可是这翅膀愈是美丽,愈让人感叹它们昙花一现的生命消逝;最后又回到幼时的蜉蝣破土而出的情景,将其羽翼比作“麻衣如雪”,尽情展现生命的光彩。

全诗情调消沉,深入骨髓地追问:你是谁?你要去哪里?这是从古至今永恒的命题,可能任何人对此都无解,但表达了对人生的眷恋和对美的赞叹流连,只有每个人自己才能给出答案,因为每个人生命的意义、一生的追求都太过不同。

泰戈尔曾在《飞鸟集》中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蜉蝣一出生便开始了生命的倒计时,但是除了感喟之外,面对浮生如梦之感,任何生物又何尝不生在死亡的倒计时中?

只是时间有长有短罢了,正如马浩澜在《青玉案》中所说的那样“人世光阴花上露,一场梦幻度一生”。

既然世界本来面目如此,我们也无法改变,只能尽全力去增加生命的厚度。当读到诗歌的最后,想必作者也悟得了生命的真谛: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何不把握这匆匆流逝的一分一秒,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呢?

“鲸落海底,哺暗界众生十五年。”加里·斯奈德曾在《禅定荒野》中这样谈道。在深海中,一头死去的鲸,可以创造出一套完整的、可维持上百种无脊椎动物生存长达几十年上百年的生态系统,这可以理解为是鲸鱼给予生养它的海洋最后的温柔。而生物学家赋予这个悲壮的过程一个优美的名字——“鲸落”,意即“巨鲸落,万物生”。

而《诗经》则是先民们留给后世的“鲸落”,这本蕴含着无穷哲理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愿在我们的不断探索下继续散发着古老而历久弥新的光芒。

*文章来源:《品味经典》(第三辑),作者:陆可欣,有删减

鉴于经典阅读的不易,我们推出了《品味经典》丛书,汇聚了双一流院校的师生对于经典文本的导读和解读,涵盖文学、史学、哲学、社会学等多个领域,贯通古今,跨越中西——

《品味经典》1-5辑 徐飞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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