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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08年:《皇帝的新衣》,宋朝真实上演过

2024-04-24 20: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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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节目。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08年。这一年,是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辽圣宗统和二十六年。

《文明之旅》一年一站地走到现在,1008年的挑战是最大的。因为这一年,我们必须要解释清楚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大宋朝的这位当朝天子——真宗皇帝——从这一年开始,突然性情大变,大搞迷信活动,从伪造天书,到封禅泰山,再发展到后来的全国大建道观,一直到他55岁去世,前后折腾了十几年。

《宋史》上对这个时期的评价是:“全国上下就跟疯了一样,真是奇了怪了”。

《宋史》是300年后修的。300年后的元朝人,看到这一段,还是觉得奇怪,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能说当时的人疯了。

你可能会说:这有什么奇怪的?皇帝突然犯糊涂的事儿,中国历史上还少吗?但是,《文明之旅》既然是一年一年地捋过来,那么就有一个责任,要尽可能地看到历史发展背后的连续性。

要求自己能看到世界的连续性,不接受任何断裂的解释,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知识传统,而且不光历史这一个学科。就像数学家莱布尼茨讲的,“自然界不存在跳跃”。经济学家马歇尔甚至把“自然界不存在跳跃”这句话,写在了他的《经济学原理》第一版的扉页上。

任何事物的演进总是通过小的、连续的变化在进行的,而不是突如其来的。如果我们觉得,“哎,怎么突然发生了一个转向,一个跳跃?”那只能是因为我们对它了解得不够。

这已经是《文明之旅》的第9期节目了。这几个月来,我不断地看宋真宗这一朝的相关史料,时间一长,老熟人了嘛,多少跟他也有了点感情。说实话,我对真宗皇帝的印象非常好。我给你举个很小的例子:

有一次,真宗皇帝让一个翰林学士(专门做文字工作的秘书),起草一份诏书。写完了真宗一看,不满意,于是偷偷地找另外一位翰林学士写,还专门打招呼,千万别让前一个人知道了,怕他心生惭愧。

这是景德元年12月的事,当时正是处理澶渊之盟的最关键的时刻。身为皇帝,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去关照一个翰林学士的心情。你想想看,这是多顾及下属面子?

再举一个例子:有一个将领,性格严肃,好用严刑峻法。有一次给他封官的时候,就封了一个严州的知州。严州就是今天杭州附近的一个地方。真宗一看就说,“别别别。你看这位老兄的性格,敏感、疑心重、严肃。现在让他去严州,他没准会多心,觉得这是讽刺他。改一个吧。”

天呐,这就不只是顾人面子了,这简直是心细如发的大暖男。我们在单位要是能遇到这样一位领导,是不是觉得这是天大的幸运?这样的人怎么会忽然犯糊涂呢?

不止如此啊。看真宗一朝的史料,至少是前期的史料,你会发现,真宗皇帝是一个宽厚、敏感、周到、也有决断的人,文化底子也非常好。就这样的一个皇帝,怎么突然在1008这一年,变成了一个既被人骗也乐于骗人,既糊涂又狂热的人?

看这一段的历史,就有点像是看一个学霸在考试:前半张卷子做得几乎是无可挑剔,字迹整齐,几乎没有错题。突然中间发了疯,不仅题目全错,而且涂涂抹抹,卷面也脏得没法看。这是怎么了?

所以,三个问题接踵而来:

第一,他为什么这么做?

第二,为什么大臣们都不拦着?

第三,宋真宗个人的这出悲剧,对我们有什么启发?

带着这些问题,我们一起穿越回1008年,大宋大中祥符元年。

“天书”是怎么来的?

我们先来说说,天书封禅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吧。

话说,1008年的大年初二,真宗皇帝突然把身边的几个重臣叫来,开始讲故事。

这个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可细致了。皇上说,

我那个卧室啊,里面挂了很多青色的帘幕。忽忽悠悠飘飘摇摇的,所以采光就不太好,一早一晚的时候,不点蜡烛连颜色都看不清楚。

你看,这是故事的第一个层次,先交代环境、烘托气氛。然后——

去年十一月份,有一天大半夜,我刚上床睡觉,突然,屋里就亮堂起来了。有一个老神仙就出现了,他跟我说,你啊,赶紧准备准备,一个月后,有三篇天书要给你。你可千万别跟人说哈。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这是故事的第二个层次,出现了老神仙,进一步引起了悬念,哦?老天爷要给咱写信了?

接着,第三个层次。真宗接着说,

从十二月开始,我就开始吃素。又是建道场,又是做准备。整整一个月,也没有什么动静。我做的这些准备工作,也不敢撤了啊。

你看看这一波三折的情节。老天爷这信是来还是不来啊?急死人了。第四个层次马上就来了——

就在刚刚,有人报告我说,皇城的一个门的角上,挂着个卷轴,上面好像有字。我琢磨着,这就是老神仙说的天书了。

大臣们马上说,

可不咋的!这都是因为皇帝你的英明神武,老天爷看在眼里,必须表扬一下啊。要不然你自己一个人去看?天书上写什么了,我们这些外人站在旁边,怕是不方便?

皇帝马上表态,

那也不一定哦。如果天书是批评咱们大宋朝的朝政呢?那咱们就一起改正嘛。如果天书是批评我一个人呢?那我就自己提高修养嘛。怎么能怕别人知道呢?

你听听,这一推一拉之间,在没有悬念的地方,硬生生又整出一个悬念。老天爷写信来,没准也是批评呢?这谁能说得好呢?

后面当然就揭秘了:天书从皇城门的角上拿下来,包袱皮儿上就有字,展开一看,大体意思是,你们老赵家受天命当了皇帝,传到了真宗皇帝赵恒这里,干得很棒。像这么传下去,至少还要传七百代。

原来一点儿批评的意思也没有!原来是一封毫无保留的表扬信!

《续资治通鉴长编》写到这儿,有一处细节值得琢磨琢磨,特地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就是去皇城门上去取下天书的两个宦官的名字,一个叫周怀政,一个叫皇甫继明。

按说两个宦官而已,为什么非要这么记上一笔?这就是中国传统史家的厉害之处,所谓“史笔如刀”啊,我什么也不说,但什么也都说了。你琢磨那个意思:又是写词儿,又是制作天书,再挂到门上,这么多事,皇宫里面一定得有人帮着皇帝做啊。谁啊?各位看官你们记好这两个宦官的名字。更多的,我就不方便写了。

是啊,别说我们现代人了,即使是当时的人,谁还能看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呢?但是谁都是看破不说破,大家都跟着配合表演。

紧接着就是:群臣祝贺、告天地、告太庙、大赦天下、赏赐群臣,还有,景德年号不要了,这不还没出正月吗?改年号!老神仙说了,这个天书叫“大中祥符”,那年号也改成“大中祥符”。

本来,戏演到这里也就可以了。但大家没想到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1008年这一年内,真宗陆续收到了三封天书。收天书也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大戏原来是封禅泰山。1008年的十月,宋真宗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京城汴梁出发,总共花了46天时间,把封禅大典给办了。

大家更没有想到的是,封禅泰山也只是个开始,后面十几年,还有更多的天书,更多的祭祀,更多的大兴土木,就这么一直折腾到真宗皇帝去世。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那怎么解释呢?

最简单、也最符合古代观念的解释就是:既然出昏君了,那肯定是有奸臣啊。

这个奸臣据说就是王钦若。

王钦若当时也是朝廷的高级官员,身形矮小,脖子这儿长了一个大瘤子,一看就是一个奸臣的样子。史书上记载,他先是给真宗皇帝无中生有地制造了一个痛处,然后又处心积虑地给了皇帝一副解药。

话说那是景德三年的二月份,有一天朝会结束,宰相寇准先告退,下班回家了。宋真宗看着他的背影,流露出那种非常欣赏的神色。这时候没下班的王钦若,憋在心里好久的一句话就说出来了。

王钦若说,哟,您那么敬畏寇准,真觉得他对江山社稷有功啊?

宋真宗说,那当然。

王钦若说,皇上我想不到您竟然是这种看法,澶渊之盟这叫城下之盟,这是被逼无奈签的,即使是在春秋时期,那些小国打仗,如果签城下之盟,这也是丢脸丢到家的事,咱可是泱泱大宋,签了城下之盟,你怎么还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

这么一说,皇帝心里就有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签了城下之盟,给国家丢脸了,那怎么补救呢?这个毒药是王钦若给皇帝吃的,解药当然也得找王钦若要。

皇帝说,那你说咋办?

王钦若真是有战国纵横家的风范,他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啊,咱们接着跟辽国干仗,把幽云十六州收回来,不就一雪前耻了吗?

真宗说,那不行,好不容易和平了。这个主意不好,你换一个?

王钦若就把自己兜里准备好的底牌掏出来说,您可以封禅泰山啊。这是一场天大的功业,就让天下人虎躯一震,心服口服去吧。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觉得有一点懵,封禅泰山,不就是跑到一个山顶上搞祭祀活动吗?想去,您就拔腿去啊,这怎么就能让天下人镇服呢?

咱们必须站到当时的人的角度才能理解。

封禅泰山,在中国古代,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司马迁的《史记》里,专门有一篇《封禅书》,劈头第一句话就说:“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

所以你看,刚开始,可能是觉得自己有天命的帝王去封禅泰山。但是时间一长呢?这个事情的逻辑就发生了一个微妙的变化:你能封禅泰山,就证明你这个皇帝有天命。你看看,封禅,这就变成了“太平天子”,或者“顶级皇帝”的认证考试了。

你要是想封禅泰山,一般来说,你得凑齐这么几个条件:

首先,天下一统。其次,外无战事。第三,内无天灾。第四,有各种各样的祥瑞。

经常有皇帝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封禅泰山呢,这时候,一场战争来了,或者一场天灾来了,封禅就只能停。唐太宗在贞观6年和贞观21年,都曾经想封禅,但都是因为有水灾,只好停了。宋太宗赵光义也是,已经决定去封禅了,突然皇宫大殿失火,那没办法,也是只能停。相当于初试就没通过,就别麻烦老天爷面试了。

所以,在中国历史上,别看那么多王朝,那么多皇帝,真正办了封禅大典的,其实没几个人。宋朝之前的,一巴掌就能数过来:秦始皇嬴政,汉武帝刘彻、汉光武帝刘秀、唐高宗李治和唐玄宗李隆基。算上1008年这一次,宋真宗赵恒,一共就六位。也正是因为宋真宗的这一次,把封禅的名声彻底搞坏了,后来的皇帝也就不整这一套了。

现在你理解了王钦若说的,封禅泰山,只要搞成了,就是一项天大的功业,可以震慑天下的意思了。相当于,你们如果觉得我成绩不行,我去老天爷那里去参加一个认证考试,老天爷都觉得行,你们还能有啥话说?

这就是历史上关于宋真宗为什么要这么干的主流解释。简单说就是:奸臣王钦若既给皇帝制造了一个问题,觉得澶渊之盟不体面,又给皇帝出了个问题的解决方案,就是封禅泰山,以及搞出来很多相关的迷信活动。反正,真宗皇帝是糊里糊涂上了这个奸臣的当。

事情真是这样吗?

这些史料都在,我们也不想做什么翻案文章。但是,历史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儿,同样的事实,也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人之常情的角度,提一些疑问,做一番解释。

为什么要封禅泰山?

你可能也听出来我刚才的意思了:1008年,大中祥符元年开始的这场迷信大狂欢,到底是什么原因?过去的解释,就是一幅对联啊。上联是:“王钦若奸臣出奸计”,下联是:“宋真宗昏君用昏招”。这个解释,简单明了,也符合史料,但是很可惜,不符合人之常情。

别的不说了,咱们就说三点:

第一,就算王钦若是个奸臣,就算他是憋着坏要陷害寇准,那他会找什么事儿进谗言?肯定是寇准当主角的事儿嘛。而澶渊之盟的主角是谁?是真宗皇帝本人啊。整个过程里,寇准当然很重要,但毕竟是一个配角。皇帝亲自参与、亲自决定、而且还引以为豪的一项决策,你现在说是“城下之盟”,是“国家的屈辱”。也不知道他是要害寇准,还是要害自己。

稍微有点社会经验的人,不难理解我上面这段话的意思。当奸臣,没有这么当的嘛。

第二,什么是“城下之盟”?就是敌方把我方围得水泄不通,马上就要破城了,这个时候对方提什么屈辱的条件,我方也只能答应。但是,澶渊之盟的情况明显不是这样啊。你可以去看看我们《文明之旅》1004年那一期。宋朝当时还是握有相当大主动权的。

宋真宗是事件当事人,完全了解情况,性格也不是没主见,怎么会被王钦若的一个完全站不住脚的说词就弄得方寸大乱呢?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真宗皇帝要搞天书降神,要搞东封西祀,你不觉得奇怪吗?大臣们不仅没有反对,反而是大力配合。这是为啥?

有一个史料说的是,真宗皇帝私下塞给宰相王旦一壶珍珠,那意思,就是我贿赂一下你,求你不要反对。这个材料,我自己是觉得,完全不可信。就算有,君臣之间的私相授受,外人怎么可能知道?而且,这么大的动静,如果大家都反对,皇帝买通一个王旦有什么用?还记得那个《皇帝的新衣》的故事吗?就算所有大人都不敢说话,最后不还是有一个小孩喊出来,皇帝什么都没有穿吗?

那个时代的士大夫,对于皇帝可没有那么客气。我在公元1003年那一期讲到宰相李沆的时候,甚至还举过一个例子:真宗想提拔后宫的刘氏当贵妃,给李沆写了一张条子。李沆拿过条子,一边放在蜡烛上烧,一边说“你回去就跟皇帝说,我李沆觉得这事不行”。一个贵妃的事儿,士大夫都能这么较真儿,全国大搞迷信活动,反倒没有人反对,你不觉得这事儿不合情理吗?

那符合情理的解释是啥?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事是众望所归,是人心所向,是所有人都真心觉得,太平盛世来了,咱们总得有一个方式庆祝一下,表示一下,于是就支持皇帝搞了一个“天书封禅”活动呢?

这个要回到1008年的氛围中,你才能感受到。

首先,和平是真的来了。和北方辽朝之间的几十年的战争是真的结束了。代价是30万岁币,不算大。

然后,国家真是开始富了。前一年,也就是公元1007年,朝廷确立了全国运到京城的粮食额度,是800万石,这是什么概念?远超汉唐时期的400万石,而且后世的明清也赶不上。国家财政状况非常好,甚至可以说是北宋时期最好的一个阶段。

再来,这个阶段的大宋朝,居然有了点儿“万国来朝”的景象。什么于阗国、交州国、占城、甘州回鹘、大食国、三佛齐、龟兹国,都派来了使臣,有的是要交往,有的是要进贡。有点汉唐盛世的意思了。

再来,文化上,宋代有四大书的说法:《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册府元龟》,前三部这时候已经编成了,第四部也是规模最大的《册府元龟》,这时候工程也已经开始。哦,对了,1008年,还颁布了第一部官修的韵书《广韵》。

话说,澶渊之盟签订之后没几个月,真宗皇帝来到国家大学,国子监的图书馆问,咱们现在收藏了多少书版啊?书版,就是已经雕刻成的,随时可以印书的板子,有多少块啊?得到的回答是:“开国的时候,不到4000,现在有10万了。”真宗就感慨说,“要不是四方无事,不打仗,哪能有这样的成就啊?”

咱们就不一样一样地摆证据了。其实,只要稍微体察一下那一代人的心情,不难理解,这可不是什么一般的治理成绩,这是自从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乱之后,时隔250年之后,华夏大地第一次出现了太平盛世的景象。

如果你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一名知识分子,你为国家的成就自豪,为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盛世庆幸,突然听说,皇帝要封禅泰山,要让老天爷最后再敲章验证一下,太平盛世真的来了。然后你就提心吊胆地等着,可千万别什么岔子,结果,从宣布要封禅,到最终把典礼搞完,居然真的就外无战争、内无灾害,什么火灾水灾冰雹地震一概没有,办那么大一场活动,什么事故都没出,你会不会也是老泪纵横,为这个太平盛事欢呼雀跃?

更何况,当时的决策层也都知道,封禅泰山,还有一些理性的算计。

比如,真宗皇帝这个时候已经40岁了。但是此刻还没有儿子。此前真宗总共生过5个孩子,但是可惜,都没能养大。在皇权时代,皇位没有继承人,这是一个动摇国本的问题。皇帝到泰山去跟老天爷沟通一下,没准就能生下一个儿子。这么重要的问题,谁能反对呢?

还有,宋朝和辽朝,仗是不打了,但是潜在的竞争就更激烈了。原来是拳击赛,现在变成选秀赛。两个王朝在舞台上各自表演,天下人心里自然有杆秤,反复掂量哪家才是正统。辽朝大搞佛教,把道教、孔子也都供上了,我们大宋朝不应对一下,能行吗?

总之,封禅泰山,从当时人的视角来看,很可能,不仅不是什么神神鬼鬼的迷信活动,反而是国家的旷世盛典,大办特办没有错。

学者龙沛的《重归一统》,研究的就是宋代初年三位皇帝的历史。其中最后是这么一段话:

1005年的大规模军事对抗促成了一份政治协议,结束了宋辽之间的冲突。既而,宋朝日常事务中也就没有了武将们的位置。其后的三十年里,都没有什么重大军事行动。不过,政治方面的建国大剧似乎需要最后一幕,那就是1008年的封禅大典。同战争一样,是真宗完成了宋朝建国的最后一幕政治

对啊!大宋朝虽然建立已经40多年了,但是,直到这场封禅泰山的典礼,当时的人才会觉得,几代人的奋斗终于见到了成效,大宋朝的建国过程终于完成了。

但是,接下来我要说但是了——

如果你接受了我刚才的这个解释,那么,另一件事就很奇怪了:为什么天书封禅这件事,搞到最后,还是声名狼藉了呢?

比如,宰相王旦刚开始是积极参与,推波助澜,而到了后期,据说非常后悔。他在临死前甚至跟家里人说,我死了,要剃光头发,穿着黑衣服入葬。估计他是把没劝谏真宗,而且自己也同流合污,当作了自己失职的人生污点。

再比如,真宗去世的时候,他的皇后,就是著名的章献明肃皇后,大宋朝后来十几年真正的当家人,和宰相一商量,哎,既然先帝这么喜欢天书,那就把天书陪葬了吧。算是用一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这场荒唐的闹剧。

从这两件事你可以看得出来,天书封禅这事折腾了十几年,大家都很累,大家都想尽快解脱。

当时的人尚且如此,后来的人就更不客气了。一提到宋真宗,大家都摇头:他当朝的前十年,还行,后半截,昏君一个。

我要是宋真宗天上有灵,这个时候我就会大声喊冤:“搞迷信活动就算不对,那是我一个人搞的吗?你们这些人,当时不反对,跟我一道起哄,后来把锅甩给我一个人,公平吗?厚道吗?你们良心不痛吗?”

是啊,初衷是好的,大家都参与了,怎么到最后还是失控了,大家唯恐避之不及,那口责任的锅最后还是给真宗皇帝留下了呢?

这又是一个需要解释的问题啊。

谎言是怎么失控的?

前面我们花了不少篇幅,试图解释真宗皇帝搞“天书封禅”的合理性。刚开始,大家不仅祝福,而且积极参与。但是,越往后,大家就都闪了,只把宋真宗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历史现场,接收后世的各种批评。这是怎么发生的呢?

读这段史料,有一个真切的感受:谁叫他第一步就错了呢?跟宦官们炮制出天书来,还挂到皇宫顶上去,他毕竟撒谎骗人了啊。

问题是,就连三尺童子都知道,骗人不对,宋真宗那可是读儒家圣贤书长大的皇帝啊,他是怎么越过这条道德边界的呢?

其实,只要回到历史现场,设身处地地站在当时人的立场上,这个现象也不难解释。

真宗皇帝想封禅泰山,那总不好意思说,“我觉得我够资格了,我要去。”怎么也得是老天爷发来信号说,“你行,你来吧”。这些信号,就是祥瑞。那最强烈的信号什么样?当然就是老天爷的亲笔信了,这就是“天书”啊。那天书是骗人啊,在道德上站不住脚啊,怎么办?

这个时候,“神道设教”四个字就出场了。

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按照神秘的天道来教化老百姓。但是后来就渐渐走样了,变成了另外一层意思:老百姓有时候就是愚昧,要想教化他们,有时候不妨来点儿神神鬼鬼。只要目的是好的,这就不算骗人。

你也别觉得奇怪。今天的大人对小孩子说,这个礼物是圣诞老人从北极给你送来的。这不就是逗小孩子玩吗?你说这话,会觉得这是撒谎吗?会有罪恶感吗?不会的嘛。这就是“神道设教”啊。古时候的儒家士大夫,一方面讲究以民为本,但看待老百姓,有时候也会跟我们现在看待小孩子差不多。都是觉得,只要最终效果是好的,有时候不妨走一些方便法门。

最早,在天书出现的前一年,王钦若就对真宗说过:“哪儿有那么多祥瑞啊。都是人干的。当皇帝的表现出深信不疑,大家也就信了。古时候说的什么河图洛书,都是真的吗?不是啊,无非是神道设教啊。”你看,就这“神道设教”四个字,帮皇帝轻轻松松地跨过了撒谎的道德门槛。

真宗其实这个时候还是有一点道德包袱,还需要找一个儒学大宗师来印证。有一天,他来到了国家收藏重要图书的地方,也就是“秘阁”,找到了当世大儒杜镐。我们前面的节目讲过这位杜镐,号称“杜万卷”,学问非常大的一个人。真宗就问他,所谓“河出图洛出书”,按照传统说法,黄河有龙马背负“河图”出现;洛水有神龟背负“洛书”出现,这些超自然现象是怎么回事啊?

杜镐被这么猛然一问,有点懵,就说:“这就是圣人神道设教啊”。真宗一听:得嘞!原来圣人也这么干,原来这不能算骗人。这才下定决心,回后宫编故事去了。

真宗皇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神道设教,虽然是达到目的的一种很便利的方式,但它也是一个瓶子里的魔鬼,一旦放出来,可就不好收回去了。

迷信这个事儿,可不简单就是装神弄鬼骗人,它的社会后果非常复杂。我们简单说几个。

第一个后果,迷信的传播范围非常广。

你可别觉得只有少数人愚昧不堪才会信迷信。不是。

迷信最大的特点是:承诺的收益很大,但是成本很低。吃一把香灰就能治病,给菩萨磕个头就能生儿子,认大树当个干爹就能消灾免难,这样的便宜事不做白不做,这就是迷信能大规模传播的根本原因。

有一个传闻,就连大物理学家波尔(Niels Bohr)在家里的门上挂了一块马掌,据说能辟邪。有朋友就问他:难道你还信这个?波尔说:“我当然不信。不过我听说,你不信,它也灵。”那你说,波尔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其实绝大多数人对迷信都是这个态度,你让我花大成本,我是不信的。但是如果门口挂一个马掌就能辟邪,我也不妨试试。

迷信还有第二个社会后果:就是它有很强的网络性。就算你本人不信,你也会受它的影响。

举个例子,有一个楼盘,传说闹鬼,所以价格降得特别便宜,只有周边楼盘价格的一半,请问你买吗?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我最后的答案也是:不买。原因很简单啊。我自己是不信,但是我身边的人会信啊。我买了这个房,就意味着:我的家人可能不愿意住,我的朋友可能不愿意来做客,我将来想卖可能也卖不掉。那我为啥要给自己找这个麻烦呢?

你看,面对这个闹鬼的迷信,我信不信不重要,我的行为都是一样的。

迷信还有一个更要命的社会后果:坏人容易搭便车。

你想啊,皇帝伪造了“天书”,这是最大的祥瑞。那其他人伪造一点小祥瑞,都是帮皇帝烘托气氛的,不过分吧?

皇帝既然要去泰山,旁边的曹州、济州找了两千多个当地有名望的老人家,千里迢迢赶到开封,要求皇帝封禅的时候顺便也来自己家乡看看,不过分吧?

皇帝既然要办典礼,有民间的人觉得,我们老百姓也要出点钱啊,于是带头募捐,总共400多个人参加,还募捐了不少钱和物资,不过分吧?

国家要搞祭祀,总要有点气氛,有军队的军官克扣军饷,也不往自己兜里揣,而是要买一些绸缎,来装点一下军营的气氛,不过分吧?

所有这些事,报到真宗皇帝这儿,他都是左右为难:制止吧,不符合大氛围,不制止吧,别的地方有样学样,那还不天下大乱?所以,只好一面表扬,一面说下不为例。“干得挺好,下回别干了。”

你想,愿意起哄干这种事的人,道德品质能好到哪里去?往往都是利欲熏心,想趁着这个机会捞点好处的人。

搭便车现象,还有更可怕的一面。

比如,王钦若有一次向真宗皇帝汇报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个神仙让我造一座庙。还指点方位,让我记住在哪儿造。后来我督查工程,发现当地真有这么个小神仙。咱们要不就用结余的工程款给他造个庙吧?”真宗皇帝说,行啊,你造吧。

隔了这1000多年,我看到这段材料的时候,还是为真宗皇帝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能答应呢?

老神仙托梦这个事,你怎么能承认别人也有这个能力呢?这回你答应了。你等于就是承认了王钦若也能给神仙带话儿。那万一有一天,王钦若说,“神仙昨晚又给我托梦了,说你应该让我当宰相”,请问你如何处理?如果要求更过分呢?你看,这已经不是迷信不迷信的事儿了,这已经是在动摇政治权力的基础了。

这不是我在这里杞人忧天啊。后来真就发生过类似的事。

有一个叫朱能的人,就假造了一份天书,要献给皇帝。皇帝还真就敢要,居然还派人去迎这份天书。

皇帝自己那份天书怎么来的,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嘛。这没来由的突然冒出来的天书,肯定也是伪造的。但是这话没法说啊,老天爷给你写信,谁规定的,一定要投递在皇宫?四处乱扔,很正常啊。

你看,这就出现了一个困境。这种来路不明的天书,不认,没有道理,认了,将来后患无穷。万一有人伪造一份天书,用老天爷的口气说,你这个皇帝别干了,换某某某做,那还不天下大乱?

后来这个朱能果然叛乱了。朝廷也只好说,他那份天书是伪造的。朱能自杀,他的党羽被极刑处死。

现在你听出来了,迷信这个事最大的麻烦就在于,它会让整个社会陷入一种信息失真的状态,导致的恶果的链条非常长,很多罪恶都可能藏在里面,等待最后恶性发作。时间越长,后果越不堪设想。

社会学家库兰(Timur Kuran)有一个很著名的理论,叫“偏好伪装”理论(preference falsification),就是解释这个现象的:因为某种压力,一个社会中,很多人都开始说假话,那这个社会中的危机就会不断积累,直到有一天,可能就会突然崩溃。那个寓言“皇帝的新装”,说的就是这个过程。

那怎么办?

掌握权力的人,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一开始就不要撒谎。千万不要为了什么现实目的,走什么方便法门,搞什么“神道设教”。

不是有一句名言吗?“一个人如果极力宣扬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那他就是做好了干任何坏事的准备。”

今天,在1008年这一年,我们一起面对真宗皇帝的这个人生悲剧。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聪明的小孩,在社会共识的推动下,在众人鼓励的目光下,出于良好的目的,撒了第一个谎,然后那个因果的链条就开始启动了,就像从瓶子里放出了一个魔鬼,再也没有办法收回去了。这个小孩子,成了自己谎言的奴隶,用更多的谎言,更多的遮掩,去挽救先前的谎言。

这一路走得很累啊。渐渐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开始对这个谎言避之唯恐不及。最后,是他一个人把这一幕荒唐的戏剧演完。大幕落下,后世的人指着他说,看,那个糊涂皇帝,搞得天下乌烟瘴气。

我自己看完真宗皇帝的史料,内心除了有一种苍凉的惋惜之外,还想起了一句据说是季羡林先生说的话:人活在这世间啊,得“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那个瓶子口啊,是一丝一毫也不能打开啊。

好,下一期《文明之旅》,咱们1009年再见。

参考文献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

(宋)田况撰:《儒林公议》,中华书局,2017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张维玲:《从天书时代到古文运动——北宋前期的政治过程》,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

龙沛:《重归一统:宋初的战与和》,九州出版社,2021年

李天石:《中国中古社会经济史论稿》,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

周郢:《宋真宗崇祀泰山玉女意旨新探》,《世界宗教文化》2021年第6期。

韩新芝:《大中祥符九年的蝗灾与宋真宗的“祥瑞”终结》,《九江学院学报》2021年第4期。

汤勤福:《宋真宗“封禅涤耻”说质疑——论真宗朝统治危机与天书降临、东封西祀之关系》,《河北大学学报》2019年第1期。

林鹄:《天书封祀补正——兼论仁宗以降对真宗朝历史的改写》,《隋唐辽宋金元论丛》第8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

杜乐:《宋真宗朝中后期“神圣运动”研究》,北京大学博士论文, 2011年。

胡小伟:《“天书降神”新议——北宋与契丹的文化竞争》,《西南民族学院学报》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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