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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漫记|他在云南跋山涉水铺水管,解决几代人吃水难的心病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创造了人类反贫困的奇迹。这场与贫困的战斗,仍在朝着伟大目标前行,到2020年消除绝对贫困。
以上海外援干部的视角,我们记录下历史性的变革时刻。广袤的土地上,承诺在兑现,愿望在结果。
一根根鲜亮的银色管道缓缓爬上陡峭的山地,穿过灌木丛与核桃林,每隔一段距离,经过一座蓄水池或分水池,继续往不同方向延伸,直到进入大山深处的农户家里。
2018年1月初,作为上海市第十批援滇干部,40岁的刘程来到云南漾濞彝族自治县。接过沪滇帮扶的接力棒,让当地老百姓脱贫致富成了他的分内事。
漾濞与大理古城虽然仅隔一座苍山,由于自然地理条件受限等多方面原因,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贫困县。吃水难被称为漾濞“几代人的心病”,从年初到年尾,刘程和当地扶贫工作组一道,将饮水项目继续覆盖到缺水最为严重的太平乡,包括4个行政村、12个村民小组和1所小学,将解决2154人的饮水需求。
2018年4月中旬,漾濞,一场关于人畜饮水的攻坚战役在这块土地上继续着。
刘程检查一处分水池管道接口。澎湃新闻记者 张呈君 摄“用水很方便,谢谢你们”
4月10日8点多,绕着不太大的漾濞县城晨跑一圈,在楼下吃了碗饵丝,手提公文包的刘程快步走到县扶贫办门前,与同事一起跳上车,前往太平乡查看饮水工程的推进情况。项目施工以来,每周他得实地勘验几趟。
“这个项目不但满足村民生活所需,还能发展种养殖业,非常关键。”一上车,刘程便摆出主人翁的样子向记者介绍漾濞水利概况,间或与项目组同事熊君商量工程细节。虽然是上海人,他已学会简单的漾濞话,脸上晒出一层红色,自认“标准的漾濞人”。金融专业出身的他,对施工图纸、钢管材质管径及混凝土强度等行话如数家珍。
实际上,沪滇合作的人畜饮水工程近几年一直在推进,2018年太平乡的项目是漾濞扶贫攻坚的重要一役。刘程作为县扶贫办副主任接手之后,联合水利、财政等部门,一步步走完报批、核准、款项落实手续,当时已逐步进入敷设管道的进度,一些村民小组近水楼台,已经通上了水。
很快,汽车驶出漾濞县城,路幅骤然变窄,开始翻山越岭。过了乡镇之后,柏油路悄然消失,进入当地称为“弾石路”的路面。两旁山坡和坝子上,常见草药与核桃树等经济作物。山路盘旋,一路摇晃。
从县城开出约一个半小时,汽车停在县道边一块空地上,接下来大约需要步行3公里。
“水源地大都在人迹罕至的半山腰,那里清洁,但路不好走,大家要注意安全。”刘程特意提醒记者,不要靠近陡峭的山坡边缘。这块山头上,建有太平乡14个水源地之一,这批水利项目能够覆盖541户人。刘程头戴草帽,像土著般和项目组同事走在前面。
穿过很长一段碎石与泥土路后,抵达水源地。两股清澈溪流自高山上流下来,青草和灌木覆盖在溪水上,一座处在下游的方方正正的过滤池闪现在众人眼前,把一股水流横腰“拦下”。紧挨着它是一座蓄水池,它的上方,一根银色镀锌管将初步过滤的水输了出来。
“水利部门的研究员做了检测,这条溪流水量虽然不如旁边另一条,但它水质达标,从山上下来没有受到污染,所以我们选这条。”刘程解释,连接该水源的管线正在铺设当中。他和熊君查验了水池四周是否密闭,拧了拧管线接口,确认没有松动,一起把溪水上方的树枝清理了。
下山路上,遇到放牛的杨翠丽。澎湃新闻记者 李佳蔚 摄很凑巧,下山路上碰到住在附近太平乡太平村一名叫杨翠丽的村民,她背着蓑衣,赶着几头牛。她告诉记者,自家2017年异地搬迁后住进了新房,已经通上了水,家里有五口人。
杨翠丽还记得以前的用水困境。她说,几户人合起来买胶管自己找水源接水,但水很小,雨季后干脆就枯竭了,“紧张时人都不够吃,牛羊猪没水喂,每天用两只水桶去几里外取水”。太平村总支书记张顺华此后对记者表示,季节性缺水的情况在过去相当普遍。
13点多,一行人到达太平乡平地村周家湾村民小组,当时这个村组已经通上水。
村民席友华在家门口建了一个大水窖,最是显眼,他连起水管,正给自留地里的橘子树浇水,旁边种了几分中草药重楼。这时刘程顺着管线爬过一段山地,查看陡坡中管线铺设情况,把几处接头专门检查一遍。下坡时,突然一个踉跄,幸好手撑住地面,没有跌倒,起身时裤脚被扯了个三角口,他连呼“没事,没事”,其他人倒是乐起来了。
“已经种了五六年,不通水之前果子不太好,现在长势很好了,”席友华看起来很高兴,通了水就有钱赚,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他说橘子树有一亩三分,今年专门还种了重楼,因为它全靠浇水,不然很快会枯死。通水后,他预计当年橘子能卖3000多元,重楼也能增收三四千元。
在周家湾,茶玉秀在自家灶房烧水,院子里有新种的蔬菜。看到刘程一行进来,这个中年女人一个一个握着他们的手,嘴里不住地说“用水很方便,谢谢你们”。一部分如席友华、茶玉秀这样的村民已经享受到饮水项目带来的利好,而这项工程正在往更多村民家中延伸。一天,一月,一年,覆盖面随时间变化将不断扩大。
从周家湾村民小组出来后,刘程一行即将奔赴十几公里开外的高山顶上,查看管线铺设情况。
在周家湾村民小组,刘程在山坡上查看水管铺设情况。澎湃新闻记者 张呈君 摄上一辈人也努力过,都失败了
距离周家湾村民小组十几公里开外的高山顶上,每天有12名工人搬运和铺设管线。领衔者是平地村村干部梅利军。当天16点左右,我们爬上了山头。
“从这里到水源地老和尚山,单程要翻越6座山头。”梅利军称,老和尚山是漾濞境内仅次于苍山的高山,海拔3600多米。刘程解释,之所以选择老和尚山,因为它植被保存较好,山涧水充足,水源点正好处在半山腰,水中杂质很少。但最大的难题就是管线施工。
“我和他们走过一段路,要穿过一人高的杂草,还有松树林、灌木林,山势又陡,下雨天我们要求必须停工。”刘程说。
初来漾濞时,听到当地人说“吃水难是几代人的一个心病”,刘程感到惶惑不解。南方不缺雨水,漾濞又以漾濞江得名,随便爬进一处山谷,发现溪流并不是难事,怎会缺水?
当然,很快他就找到了答案。太平乡以前流传着一句民谣:“水来留不住,旱时用不上,看山愁,望水难,靠天吃水。”这话不假,它是包括太平乡在内,漾濞许多村镇的真实写照。
漾濞位于云南西部,地形以横断山脉为主,地貌异常复杂,山高谷深,山地面积高达98%。居民点和农田多分布于海拔1200-2500米之间的山地和河谷中,彼此分散,导致基础设施落后,水利不通。而雨季与旱季差异极大,每座山头的水源分布也不均匀,种种原因,使饮用水成了棘手难题。
刘程的同事、土生土长的漾濞人饶梅堃回忆,每年6月到10月的雨季一过,漫长而绝望的枯水季会迅速在村村镇镇蔓延开来,取水点与村庄越离越远,“家里有拖拉机的,开拖拉机帮着几户人家一起拉,没有交通工具,就靠骡马和人力”。
上一辈人也做过努力,最终都失败了。刘程说,当地最早是用木槽从附近山头接水,但木槽不易管理,泥土、落叶很容易使水质浑浊,而且经常断水。后来,人们逐渐改用胶管输送,可四处流窜的老鼠经常咬坏管道,它也容易被枝杈戳破,覆盖的村民又少,时间久了同样不敷使用。
于是,彻底解决人畜饮水问题的担子落在了扶贫事业肩头,落在刘程和众多扶贫工作人员手中。
在太平乡,许多水管已沿山路铺好。澎湃新闻记者 张呈君 摄“现在我们用镀锌钢管,确保管道没问题,只是水源地选定和架线铺设还是要特别小心,蓄水池、分水池的分布也必须合理。”刘程说,水利工程需要各部门协同合作。几个月前,他们刚刚经历了反反复复的磋商。
取水方案无非打井或引流,地处山区,选择合适的水源地铺管引流,成了各方认可的最可行方法。“首先,通过村干部和掌故熟悉的老人,先了解可靠的水源地,接着去实地查看,确认水量丰沛,再采取水样,送到大理州的防疫检测中心进行检测,合格了,人饮没有问题,才锁定水源地”。刘程说,在太平乡,通过数月考察总共陆续确定了14个水源地,并且依然处在动态变化当中。
水源地大都处在遐方绝域,铺设管线绝非一般的挑战。
当天,记者在实地探访时了解,山地中依靠人工搬运建材,一名工人说,从老和尚山到它所覆盖的蓄水池,光主管线的铺设就需要翻越6座小山头,最短的管道长度8.6公里。山路非常难走,林密坡陡,而且管线必须铺设在较为平坦的地面上,“我们这一路12个工人,每人一天最多走两趟,单趟得四五个小时,铺起来很慢”。
工人们在为老和尚山水源地搬运钢管。澎湃新闻记者 张呈君 摄无论铺设管道也好,通水也好,刘程和项目组人员每个点都要定时检查。饶梅堃回忆,2月份他们前往施工点检查时,发现一些问题。比如,有的管线接头没扭紧,现场试验通水时有渗水情况。还有管道悬空了,没有落地,水管容易折断。
“刘程要求小问题现场立即解决,他也和工人们一起拿起锄头,挖掉垫在管道下的石头,让管线落地。有的问题现场解决不了,就全部写入整改通知书。”饶梅堃说,十天之后,刘程和他再来检查时情况大为好转。
考虑到山势复杂,各个村民小组也自发成立了巡查队伍,建立起维护管线的长效机制,有问题会立即向他们反馈。
“有人劝刘副没必要那么计较,管线铺好就行了,但他重视工程质量,总说这不是管一年两年的事,而是要管几十年。”饶梅堃说。
返回县城的路上,刘程在车上睡着了,一只手还习惯性抓着扶手。他大概累坏了。最近两天,他先去了漾濞最偏远的傈僳族聚居区三厂局,当地正在开展村镇整体提升工程,此后又赶去平坡镇联系产业扶贫项目。
回县城路上,山路颠簸,疲惫的刘程在路上睡着了。澎湃新闻记者 张呈君 摄五个月走坏两双鞋,送给自己一首自勉诗
每天6点半,刘程准在公鸡喔喔、溪水淙淙的质朴气息中醒来,他穿着冲锋衣绕县城跑步,他不想生病。海拔、阳光、温差轮番考验着他。刚到漾濞时,一个小感冒,他用了一个月才完全康复。
“气候真不一样,生病成本太高了,耽误事。”他说。
县扶贫攻坚指挥部办公室的四壁贴满了“作战图”,各乡镇脱贫任务事无巨细地写在上面,每次进办公室,刘程内心的压力与斗志都瞬时沸腾。用他的话说,“特别想做事”。他的桌上摆满了扶贫相关书籍,希望在书中借鉴到因地制宜的扶贫路径。
漾濞扶贫攻坚指挥部墙上的“作战图”。澎湃新闻记者 李佳蔚 摄在太平乡,不到五个月,刘程走坏了两双运动鞋,他的热忱与其他每一位扶贫工作人员的一样,他们的付出感染着所有受惠乡民,反过来,乡民也在工程建设中志愿奉献力量。
“有的人以前一年洗一次澡,现在他知道要给自家供水,能不感恩么?能帮忙的都来帮忙了。”梅利军说,敷设管线难免经过农田和林地,有时不得不填平这块土地,有时又得砍倒那棵树,如果村民真的计较,自然平添施工难度,但几乎所有人都给予这项工程最大的谅解。
不止于此,刘程说,在饮水项目建设中,许多村民志愿加入搬运管线的队伍,一天只拿20块钱,只为把管道早日铺好。这些受到鼓舞的本地农户对地形最为熟悉,极大提升了工程进度。有一次下雨天,几个工人在一个村组周围的平地上浇筑混凝土,许多村民自发前来给他们撑伞挡雨。看似细微之举,也是扶贫工作者心头最大的温暖。
日复一日,功不唐捐,所有辛劳注定为偏远山区的乡民用水带来希望。2018年,依靠上海援滇资金250万元,外加其他配套资金100万元,总计350万元投入太平乡人畜饮水项目。
刘程介绍,漾濞太平乡人畜饮水项目将会在2019年初全面完工。这个项目覆盖了箐口村、独田村、平地村、构皮村4个行政村,将彻底解决2154人的饮水需求,其中包括建档立卡贫困户603人。刘程善于用实际的眼光来看待他的工作,“有水就有产业,有产业就有钱,老百姓的生活就能更好。”
扶贫工作有压力也有斗志,唯独年幼的女儿是刘程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刘程的女儿2018年刚刚小升初,她在一次课堂作文中写下的“最敬佩的人”,正是她的父亲。视频通话中,女儿把作文指给他看,读给他听,把练了许久的拉丁舞特意跳给他,这让千里之外的刘程不觉眼眶温热起来。
“不怕你笑话,每天晚上睡觉我最想的就是女儿,她还小,就怕她没吃好没穿暖,她很懂事,我知道她也想爸爸,但她从来不会跟我闹脾气,”刘程说,妻子告诉女儿,爸爸在做了不起的事情。
一谈到家人,刘程少有地表现出沉默,眼神不知落在何处。他母亲曾经也是一名老支内,援建江西九江,因循这样的传统,父母和妻子都给予他最大的支持,常对他说“上海是你坚定的后方”。
刘程亦给自己作了首诗自勉:万方乐奏彩云梦,脱贫攻坚援建情。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辱使命战贫魔。
一次次下乡调研,一次次现场走访,饮水工程项目有条不紊地持续推进,“随着贫困乡村民人畜饮水问题的解决,水利扶贫会成为拔穷根的一个突破口,从根本上解决太平乡生产生活用水问题,打赢脱贫攻坚战。”
还记得跟随刘程去往太平乡的路上,山路弯弯曲曲,绕过山头,下一道坡,经过一座村庄,再绕过山头,再下一道坡,经过下一座村庄。汽车在乡道上颠颠簸簸,刘程早已习惯了。透过车窗玻璃,他总盯着沿路铺设的一根根银色镀锌管,管道随山势消失在密林和山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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