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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岙的面孔
花岙岛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称谓,呈现出丰富多元的面貌。关于现在这个名字的来历,见诸文字的描述是,因岛上遍地野花开放,岙岙有花,岛以物名,故名花岙。这个充满野性之美的名字,生动地勾勒出其独特的岛屿特质,使其在浙江东南沿海3000多个岛屿中显得卓尔不群,令人倾心。
这座岛屿位于宁波第一大岛南田岛岛链南端,扼居三门湾海道中枢,界分甬台。这是一个见证历史的岛屿,不仅有未被征服的自然,也有流转于山海间的传说故事。它前生今世的密码,隐藏在其不同世代的名字里。这些名字,就像那些饱经沧桑的历史故地,深埋地下不同年代的考古地层,蕴藏着历史演进的悲欢离合,折射出浙江海岛文明的瑰丽多彩。
花岙岛远眺 摄影:翁华清
一、虾岙
花岙岛与浙江东部沿海舟山群岛等岛屿同出一系,是浙江天台山东向大海的余脉,拥有时间久远的自然岛龄,又是年轻新生的人居岛。明初它与母岛南田岛以“孤悬大海”为由被封禁,历经明清两个朝代,时间几近500年之久。从光绪元年(1875年)解禁,复垦居民,至今不到150年。
虾岙是这座岛屿最初见诸文字的名字。明代南田诗人顾田为示后人不忘家园,专门赋诗记录明初“迁徙封禁”往事,其中便有“鱼潭虾岙及鳗坑”诗句,为后人留下了南田诸岛的诸多记忆。南田岛解封后,曾有过短暂设县的经历。《南田县志》记载,解禁后这座新生岛屿延续了“虾岙”之名。
群山环绕的三门湾,湾前岛礁屏立,滩涂蜿蜒,天台山脉、湫水山脉的大河小溪水质甘甜,终年源源不断流入三门湾,与海潮昼夜交汇,冷热交流,咸淡交融,滋生浮游生物,引来海洋族群逐潮聚食栖息。或许是那些最早的上岛定居者,发现此地湾里岙前虾蟹成群,肉质鲜美且带着丝丝甘甜,遂以“虾岙”相称。
大自然得天独厚的馈赠,加上当地百姓的勤劳巧智,包括虾岙岛在内的三门湾近海张网和虾蟹紫菜等养殖技术独树一帜,闻名遐迩。如今这里出产的三门青蟹和阳澄湖大闸蟹一样,成为著名的国家地理标志产品,自有其渊源。
三门湾不仅虾蟹肥美,在我们小时候还有每年清明节前洄游岳井洋胡陈港的川乌,就是最近热播电视剧《繁花》中爷叔赞誉的川乌。川乌是象山土话,学名典雅,是一个非常春天的名字——䲠鯃。那个时节,川乌是会让当地人鲜翻活跳的渔获。只是沧海变迁,现今岳井洋海道已是平畴良田,村镇交错,空余往事悠悠。幸好还有象山港清明节前的川乌,成为每年与春天相伴的一段美食佳话。
有趣的是,现在上岛和岛上老辈人聊天,老人们还是称此地为“虾岙”。当地岛民习俗方言皆从台州,台州话“虾”“花”同音,“虾岙”有意无意间转化为“花岙”,从语音学角度,这个说法是成立的。这倒颇似海边习俗,一个小孩往往家里有个土得亲切的小名,在社会上还有个正儿八经的大名。
二、大佛头山
花岙岛在史志记载中,作为海上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地标,曾以大佛头山闻名于世。岛屿主峰海拔275米,形似如来佛头,故称“大佛头山”。清初著名地理学家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记载:“大佛头山,县南百五十里海中。其地名南田,海中十洲,此为第一。日本入贡,每望此山为向导。”清乾隆年间诗人姜炳璋诗曰:“佛头峰上娟娟月,曾送开元番客船”,为我们留下了最好的佐证。
山者,岛也。在古人传统的大陆地理观中,这些海上岛屿被泛泛列入“山川”的“山”系列。以此审视我国从北至南沿海遍布的大大小小岛屿,就会豁然开朗,远者如长山群岛、舟山群岛、万山群岛等,近者如环列石浦的檀头山、南北渔山等,这一座座海中之“山”,就是岛屿的意思。
探寻这些海岛的历史遗迹,经常会发出“沧海桑田”的感慨。这需要我们摆脱现有的地理概念和生活经验,具备一点点时间和空间转换的想象力。
花岙石林,摄影:翁华清
在风帆木船时代,大海航行中远方的岛屿,就是希望和光明。在灯塔尚未出现时,那些遍布海岸线的岛屿,就是航海的标志,港湾的向导。对于舟人而言,航行海上,除了需要掌握季风洋流,熟知暗礁旋涡,穿越大洋后,沿着海岸线航行,往往是最安全的选择。海岸沿线的海岛港湾,不仅可以保证食物和淡水补给,提供避风场所,更重要的是给予茫茫大海行舟者内心以慰藉和支撑。
当行船者穿涛破浪于千曲百折中,突然远远望见大海之中大佛头山这座势若撑天的孤峰,内心的喜悦不言而喻。这预示着,航船就要从“无风三尺浪”的东海大洋,驶入风平浪静的三门湾。以大佛头山为向导,继续沿海北上,著名的东方贸易大港明州(宁波)就在不远的前方。向左,在南田岛岛链遮断外洋构造的黄金海道行驶20多里海路,石浦港将会跃入视线。在此停泊休整上岸,亦可进入浙东陆上交通线。
三、悬岙
传说中,因为花岙岛孤悬海外,又称“悬岙”。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雄沉激昂。三门湾虽然偏居海角一隅,每到王朝鼎革,中原大地的金戈铁马,常常在这里再掀一番血雨腥风,成为搏杀之地。尤其是明末张煌言抗清故事在此延宕,平添了几分慷慨悲歌。
三国英雄、梁山好汉和张煌言,构成了我们那个年代海港少年最初的英雄世界。即使清初强制东南沿海民众向内地迁移,南田诸岛被封禁长达五百年,张煌言和悬岙岛的传说故事,在浙东沿海仍有其流转播传的脉络。
历史真实可以被封禁,但是对于那些最普通的百姓,也会在民间曲折隐晦的俚语传说中,表达自己的态度,即使远在孤悬大海的岛屿之上。抗战时期,《申报》一篇题为“浙东南田风光”的通讯,就以浓重笔墨描绘了当地百姓以张煌言事迹激励抗日斗志的见闻。
张煌言在大佛头山顶蓄猿放哨的传说,满足了我年少时对于侠客的全部想象。那时候因为家里搬迁,邻居不断变换,有船老大、晒盐人,也有游走码头的各色人物。在海边没有通电的夏夜纳凉时,不经意间会听到各种版本的“张煌言”故事。说古者讲到“张煌言”三字时,往往拉长腔调,透出骄傲的神情。随着阅历增长,知道南明不少传奇往事,原来就发生在我的故乡石浦和对岸的南田诸岛。
张煌言最终散兵避退花岙岛,与郑成功收复台湾这一历史大事件紧密关联。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张煌言与郑成功会师于大佛头山外洋面。联军兵临石头城下,一时声震东南,是为南明抗击清兵之绝响。
此役兵败,郑成功退守厦门,再由闽入台,驱逐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张煌言独木难支被捕,被杀于杭州官巷口弼教坊。其曾有诗明志:“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畔有我师。”在大佛头山孤峰朗月倾听万里涛声时,想必张煌言已抱定了取义成仁的铁血丹心。
四、花岙
花岙岛以花为名,还有一个颇有诗意的典故。讲的是大佛头山前海湾,滩石五色玲珑,遂称花岙。当年南田县知事吕耀缙为此赋诗:“石子玲珑五色全,地称花岙不虚传。”遗憾的是,这片五色石滩因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围垦修建盐场,已不复存在。
读大学时,我和同学结伴,第一次来到心向往之的花岙。当时从鹤浦轮渡码头上岸,一路沙石土路颠簸,岛上人迹罕至。在盐田前驻足仰望耸立的大佛头山,当地岛民告诉我们:山顶有平地半顷,据说就是张煌言当年避难之处。山脚的颓垣破瓦,有当地民俗专家考证是昔日兵寨旧迹,掩藏在满山遍野的野花杂草中。
清代著名“浙东学派”学者全祖望考证南明名将张煌言、张名振抗清事迹后,曾有论断:“惟南田为公(张名振)根据地,并视之如崖山。厥后张忠烈(张煌言)即收明局于斯,斯实为象山区域中一大掌故。”
行走南田,有“牧童岙”“杨柳坑”,有“黄金盘”“桃源山”“和平湾”,这些诗情画意的地名,寄寓着南田诸岛复垦后人们对于这个新生岛屿的美好期盼。
如今,大佛头山下建起了“张苍水(张煌言字苍水)纪念馆”,面海壁立千年的冲天柱状嶙峋礁岸,被定义为“海上石林”惊美世间,“花岙盐田”以其浙江仅存的古法海盐晒制,成为网红打卡点。历史与当下交融,自然和人文辉映,呈现岛屿文明嬗变的最新姿态。
张苍水纪念馆,摄影:周来荣
世事悠悠,不及山丘。唯有亘古不变的大佛头山,独立天地沧海之间,默默注视着世间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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