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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大王别慌张》导演金哲勇:喜剧是“任意门”
在今年爱奇艺小逗剧场一系列喜剧作品的尝试里,《大王别慌张》是相当出色的一部。
这部立足《西游》文本的小成本制作,从小人物角度出发,讲述了一个以古老神话为背景,却十足当下的故事。“考公”“社畜”“下岗”“企业改革”“狼性文化”,当种种当下的热点词被置入神话背景,错位的喜剧感浑然天成,对当下时代的审视也蕴于其中。
《大王别慌张》剧照
导演金哲勇曾执导喜剧《动物管理局》,至今是喜剧粉们常盘常新的脑洞杰作,如今还能在短视频平台上刷到其中段落。
抖音上有人问:“见过这么多妖怪成精,就没见过熊猫成精。”下边有个高赞评论回答:“你没有看过《动物管理局》吗?你看看熊猫成精多磕碜。”这让金哲勇印象深刻,念着总要再来一次“可爱”的熊猫成精,“征服”观众。
机会来了,一确定《大王别慌张》这个项目的合作,金哲勇就看着土豆和吕严这对“喜人”搭档,开始在心中盘算他们剧中的人物形象。
当时,仨人一见面,便聊到了《西游记》《潜伏》《小妖怪的夏天》等作品,聊着聊着就定下了故事方向,不到几个月,金哲勇便写出了整个剧本。
他以企业级的严谨,在故事中对一个散漫的妖怪山寨进行了自上而下的结构性调整,外交、军事、经济、人事,一整套改革策略行之有效,但放在一个喜剧结构中,就令人忍俊不禁,平添荒谬。而勤勉军师和卧底大王,一个是鼹鼠精,一个是熊猫精。
《大王别慌张》剧照
熊猫大王这个人物,对吕严来说是个挑战,自称刚看到分镜稿中“极度可爱”的熊猫时,“就挺崩溃的,我怎么才能这么可爱?观众会不会‘恶心’啊?”
金哲勇也笑说,别看吕严和土豆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中的作品,个个天马行空,脑洞巨大,但到了影视剧创作,二人却是十分严谨和抠细节的。尤其吕严,几乎会跟金哲勇讨论每一个人物逻辑,比如为什么“我老爬树上联系上级啊”,反向将金哲勇逼得“也挺崩溃的”,但他非常理解,“吕严会很在意人物状态,并分析人物行为,因为演员进入角色时,都有一个反复质疑和反复接纳的过程。”
而一旦进入拍摄,吕严和土豆的表演就笃定了起来,“肢体、细节、节奏极其好,而且越演越放松,就越演越有他们在带着这个戏走的感觉。”尤其是他们情感戏段落的表现,让金哲勇惊喜:“本来我写剧本时,不太敢写情感戏,觉得他们作为喜剧演员,会不会比较排斥太多情感的戏;另外担心他们演情感很丰富的部分会不会经验不足。”但没想到,二人将剧中大王和军师的矛盾情感,拿捏得相当精准。
“现场有点惊到我了,这么好吗?这么细节吗? 他们的表演信念感很强。”连金哲勇自己也没想到,作为一部喜剧剧集,《大王别慌张》却成就了好些令人落泪的情感高光时刻。
《大王别慌张》剧照
剧中山寨众人为感谢大王大合唱那场戏,拍完大家的戏份,最后才拍吕严,金哲勇问大家:谁愿意留下来帮吕严搭戏的?这帮关系极好的喜人们促狭地一哄而散:切,谁给他搭戏。所有人嘻嘻哈哈地清场离开,只有吕严一个人静静留在那,然后对着镜头带着眷恋和忧伤说:我希望唐僧慢点来。
那一刻,金哲勇觉得特别好。在他看来,土豆和吕严在非常严肃地对待这个表面“荒诞”的故事,“他们在喜剧人物的离谱逻辑里,找到了符合生活逻辑的情感和行为动机。”
除了土豆和吕严,每一位演员在进组前,金哲勇都会先和他们见面聊几个小时,去了解他们的性格和特点,了解之后,对剧本再次进行针对性调整,“我不希望这是个‘红花配绿叶’的戏,我希望他们每个人的角色都像是量身定制那么合适。”
到开机以后,金哲勇已经和演员们完全打成一片,没有顾忌。头两天拍出一些好玩的戏,金哲勇会在休息时间,把所有演员请到监视器前面,大家边嗑瓜子边看。
比如一场所有人从山寨里跑下来的戏,金哲勇还会现场拿个小音箱往哪儿一放,给监视器配上场外BGM,大家边看边笑,然后跟金哲勇要求再来一条,这个说“下次绝对不让他抢戏”,那个说“这次绝对不让镜头最后落你身上”,损友之间的互相打岔,其乐融融。
《大王别慌张》剧照
《大王别慌张》,既是剧名,也是主题曲名。而这首主题曲则是整个故事的题眼所在。金哲勇表示,剧本是先有了最后一集的结局,才有了整个故事。
“我是先确定了‘大王’的双关含义,才想清楚了怎么去推整个故事。”故事的最后,是面对无法战胜的齐天大圣,山寨妖怪们为拼死保护他们的大王,再一次唱起了那首《大王别慌张》。而这一刻,却勾起了大圣的记忆——那一声声来自花果山的呼唤,让他最终带着怀念,转身离开,放过了这群小妖怪们。情感和主题在这一刻升华,成为全剧非常温馨也催泪的瞬间。
但这个关键剧情的达成,自然需要《大王别慌张》这首歌能高度契合主题表达,并参与剧情叙事,还要每个角色都参与其中,甚至歌词暗合每个人的经历。这种内容的创作,能参考的电视剧例子几乎难寻,身边也没有可以取经的人,必须找到非常合适的团队来完成。
金哲勇第一时间想到了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对接之后,彩虹合唱团那边也犯了难:没做过这样的东西。金哲勇写了一封长信给合唱团团长金承志,具体阐述了《大王别慌张》这个故事和主题,以及从主角到配角,每个角色是什么样的人,有怎样的经历,经常会说什么话......事无巨细,一一描绘。
最后,金哲勇在信里表达了对彩虹合唱团的喜爱:从私人情感出发,婉转地勾起大家共同的回忆,进而和大众产生强烈的情感共振,“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我们真诚地、迫切地希望这种了不起也能降临在我们故事当中。”过了一周,金承志他们就把这首歌做出来了。
金哲勇写给金承志的长信截图
拍摄当天,演员们唱着这首歌,个个伤心,现场的工作人员也都哭了,连“硬汉”摄影老师都在摄影机后面,把帽子往下压,遮住自己通红的眼睛。主人公吕严呢,妆都哭花了。“一只熊猫把自己的‘熊猫眼’给哭掉了,”金哲勇笑说,“虽然有点间离感,但也说明他那一刻的表演是无比真诚的。”
采访中,聊到喜剧创作的苦与乐,金哲勇有句很可爱的表述:“喜剧是‘任意门’,可以通向自由的每一处。”
导演金哲勇工作照
【对话】
超出生活,又接近生活
澎湃新闻:熊猫和鼹鼠这组人物形象蛮特别的,能聊聊这个创作过程吗?
金哲勇:当时写剧本,正好赶上“丫丫我们回家”的事儿,熊猫的讨论度很高。而一个好像“什么也没干”的大王,但大家就是喜欢他,感谢他,这种形象,似乎和熊猫很搭。甚至有时候演员会问:到底大王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为什么我们如此感谢他?明明应该感谢的是鼹师啊?
有时候是这样的,你换了一个领导,不一定要看他干什么,只看他不干什么和允许干什么,可能就会带来巨大的变化了。然后又想,熊猫应该配一个什么别的动物?我又想到鼹鼠,眼盲心亮,特别聪明,有知识分子的光芒,但有时因为在地底时间长了,也看不太清楚事情的本质。而且那圆润的形象,跟土豆那时的状态有点像。
让“领导”马东来配旁白。
澎湃新闻:马东来做旁白,其实是挺意外的一个设计。但这个形式也是有观众质疑的。
金哲勇:形式感做到头,有时候会让人不舒服,可能会觉得,当画面已经传达到位时,旁白是不是在破坏这个情境?旁白叙事是不是不高级?我能理解,因为我有时候评论人家片子也会这么说(笑)。
但没办法,当时确实想做一个模仿《潜伏》,或者有点《收获》文学的那种旁白。最开始想用这种旁白去做一点讽刺的东西,结果整个故事拍出来以后,发现不是那种很冷峻的气质,温度挺高的,那种讽刺感旁白就没那么成立。
所以请马东老师来配的时候,我提出是不是可以带一些温度,是一种在关注玲珑塔和鼹师,他们怎么往前走的长辈的感觉,这和他们喜人现实生活能形成互文的,可能也能让这群喜人的粉丝们感受到“团魂”吧。
澎湃新闻:你在剧中用了很多纷繁复杂的当代情境、细节、画面,要把这些统摄在一个以西游为背景的妖怪山寨里,达成统一性是很难的?
金哲勇:对,我觉得这是最重要,也最难的事。一开始在创作时,我就希望观众不把它当一个古装戏去看待,而是把它看作一个神话、寓言,一个超乎我们的生活,又接近生活的一个存在。甚至我们开场的第一句话,“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也是为了给观众这样的暗示。包括音乐上,我都要求一定不能出现所谓的古风古韵,尽量还是当代性的感觉,让观众觉得这个故事跟自己没有隔阂。
《大王别慌张》表情包
“戏”走在“喜”前面
澎湃新闻:从这个剧里,能看到某种短视频时代对于喜剧创作的影响。作为喜剧的创作者,对于短视频时代的喜剧,有一些怎样的观察和思考?
金哲勇:喜剧的包袱,喜剧所谓的反差效果,它的关键在于你还没有认知时,给了你一个好玩的、与预期背离的东西。但当下这种信息高速传播的时代,你刚说了第一个字,我已经知道你的包袱是什么了,要制造那种意料之外的反差性笑料,已经越来越难做到了。
所以现在什么样的喜剧能继续走下去,可能在我看来,还是“戏”走在“喜”前面,好的喜剧,要先是好的戏剧。长剧集相比短视频段子,优势在于你的主题性,你整个故事的沉浸感。
对喜剧创作来讲,我们是需要进化的,但进化的方向可能不是更好笑的包袱,而是更好的故事。创作中,我们投入了真正的情感,观众观看时,也付出真感情,收获到久久不能平复的心情,剧集要达到这样的效果,最重要的力量还是故事。
故事的力量永远不可能被替代,它只是不断转换形式,或者寻到一个更好的表达形式。
澎湃新闻:说到“进化”,那喜剧要做的,不是跟上这个时代流行的段子,而是说要跟上整个时代的一些社会观察、社会现象?
金哲勇:我们还是要跟着时代的感受,我们自己也在感受这个时代。一些段子,比如说那些网络语,你当时用了,觉得还挺潮、挺好笑,可能过了几个月,它就过时了。当然,它们会留存在我们的创作里,观众也能看到它曾经存在的痕迹,成为时代的见证。每个时代的喜剧大师们,都是优秀的时代和社会观察者。
《大王别慌张》剧照
保持喜剧创作的“手工感”
澎湃新闻:喜剧创作和别的类型创作不太一样的地方,似乎是需要在编导演剪每一个环节保持高度一致性?
金哲勇:喜剧在创作流程上,要维持它表达的准确性,需要一种“手工感”,不能纯交给工业化的工作流水线。因为喜剧创作的整个过程,但凡有一个环节主控的人是不懂喜剧的,或者说喜剧理念不一致的,就会出现巨大的生产偏差。
比如,我们有制片到了快播出时跟我一起看后期,才恍然大悟:原来“孙悟空”和“俯冲”是双押、是谐音,我笑了:不然呢?再比如后期时,剪辑师单独剪了几天,我回来一看,有几场很重要的喜剧段落被剪掉了,我问剪辑师原因,他说剪掉了节奏更快,我说:可我们剪的是个喜剧啊。
我只能尽量做到编导剪在一起,尽量生产链条上每一个关键环节我都在,把节奏结构上的东西去梳理一遍,起码能规避那种,剧本一个逻辑、演员表演是另一个逻辑,到后期剪辑节奏又是另一个逻辑的情况出现。
澎湃新闻:喜剧太难了,除了制作上的技术过硬,还得一群人有相同的喜剧感受和审美,才能做好喜剧。
金哲勇:这也是这个时代喜剧难做的原因之一,因为都在讲求工业化,流程化,但你做喜剧,有时候需要的是一些“手工感”的,这其实会有点太耗神,而且可能收益和支出不平衡。
我做别的类型,这边还没咋使劲儿呢,你可能就觉得好烧脑;那边灯一打机位一立,你可能就觉得画面好美。做喜剧呢,花了十二分的力气,可能最后结果是:还行,有点好笑。你就会觉得:啊,我都费力成这样了,你才觉得有点好笑。
但很多时候,别的题材没办法给我喜剧的那种创造的乐趣。你能把一些生活中你的观察、看法、人际关系,人的心态都能写进去,而且是以一种轻快的方式去做的。我觉得它比做别的题材,多了一点点“爽快”的感觉。
《大王别慌张》剧照
“路在何方”,先要“敢问”
澎湃新闻:确实能看到这部剧,和我们当下的现实有着高度的联结,能看到一些讽刺和观察。也想聊聊你在喜剧创作中的思考?
金哲勇:在我看来,喜剧就是“任意门”,创作中有时候徒步过不去的地方,现实逻辑去不到的想象和自由之地,你从这扇任意门就能过得去。那些生活里的东西,本身就存在,尤其是有短视频以来,大家更能处处感觉到生活里的各种荒诞。喜剧是苦中作乐的调料,尤其是喜剧里的荒诞讽刺,有点像下酒菜,虽然辛辣,但也挺爽口的,给生活添点滋味,最后嘻嘻哈哈喝口酒就顺下去了。
澎湃新闻:很多人说,喜剧是冒犯的艺术,但现在咱们的舆论环境,也不太能去冒犯什么。会不会觉得喜剧的创作空间是被压缩了的?
金哲勇:很多时候我们创作之初,也没有要去冒犯谁,只是生活本来不就是这样子吗?我们只是把它展现出来,也谈不上讽刺。
如果只是抱怨,只是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这种讽刺意义也不大。讽刺完了,你最想说的是什么呢?不能只是骂两句街就走了吧。
主题在喜剧表达中也是蛮重要的,所有的冒犯或讽刺,要落回到文本本身的主题性上,它最后要归于一个结果,当结果没有浮现,所谓讽刺可能就成了单纯的冒犯。
当然,我也没资格去教别人,只是在自己的作品里,我有我自己一个发自内心的总结:我开了这么多的玩笑,最后想说几句真心话,这样的话,起码大家是愿意听的吧。
澎湃新闻:冒犯也好,讽刺也好,最终还是服务于表达的主题,对于这个故事来说,你最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呢?
金哲勇:我创作这个剧的时候,疫情刚结束不久,你不可避免会对这个时代和世界有所思考。当时人心的那种躁动慌张,不确定性,随后新时代开启,我们很多时候仍有一点茫然。
我自己也一样,前几年没什么工作,一直在家待着,当时想:是回老家吗?是换一个行业吗?还是随便接点不太喜欢的项目,能挣一点钱生活就可以了?我会觉得,大家需要喜剧,也需要不那么慌张,这个话我自己说也没那么有底气,但起码心态要往这个方向努力吧?
我们讲的这个故事里,这些小人物每个人都有着不切实际的梦,比如兔爷想跟孙悟空干一仗,比如鼹师戴着破眼镜,那眼镜都破成那样,甚至都看不见东西了,他还是要拯救山寨。他们在做一个梦,但时代已经变了。可那又能怎么办呢?剧中的妖怪们,无论做旅游区,还是潜伏工作,还是重振花脖子山,都需要一个目标团结着往前走。
所以从第一集到最后,我想讲的,一直是86版《西游记》那首歌《敢问路在何方》。也许还没得出答案,但起码我们态度是“不要慌张”,因为“敢问路在何方”,只有先提出这句“敢问”,才能有下一句的“路在脚下”,总要勇敢地往前走,才知道路在何方。
看到全剧最后一幕,大家都在截屏转发时,我就知道,大家热切地希望有一个更明确的目标,有一个更踏实的感受。能起到一点抚慰人心的作用,其实作为一个短剧,它已经达到目的了。我也祝福大家,不要慌张,脚踏实地,总有一天,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
“祝各位大王新的一年:无论目标大小,愿望多少,不再慌张,一切都好。——花脖子山全体妖员(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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