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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思想周报丨在新技术时代保卫工作;ISIS卷土重来了吗?
在新技术时代保卫工作
“老大哥正在盯着你。”
2024年4月10日,国际发展及救援组织乐施会(Oxfam)发布了一份题为《工作之中与监控之下:亚马逊和沃尔玛仓库中的监视与痛苦》(At Work and Under Watch: Surveillance and Suffering at Amazon and Walmart Warehouses)的调查报告,揭露了美国电商与零售业巨头对其仓库员工进行的高度技术监控正导致对工人的过度剥削。
当地时间2023年11月14日,英国威尔特郡斯温登,在亚马逊物流中心,一名工人正在扫描进货商品的条形码。
该报告以《亚马逊仓库工人全国调查》《沃尔玛仓库工人全国调查》和工人访谈为基础,对之前鲜少被报道的、隐于幕后的仓库工人群体予以关注。报告作者米沙尔·汗(Mishal Khan)认为:“这两家公司部署的测量、监控、纪律和数据收集制度不正当地惩罚了劳动者,扼杀了工人的声音,并对他们的健康、安全和福利产生了负面影响。”
4月11日,亚历克斯·普雷斯(Alex N. Press)在美国左翼杂志《雅各宾》(Jacobin)网站发表的《老大哥正在盯着亚马逊与沃尔玛的仓库工人》(Big Brother Is Watching Amazon and Walmart Warehouse Workers)一文引述了这一报告,并分析了在监控技术主导之下的劳工权利保护问题。
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是,亚马逊和沃尔玛的仓库工人在工作中所受到监控的范围与程度都在提升。这一技术的主要监控对象是员工的工作速度。根据乐施会的调查,72%的亚马逊员工和67%的沃尔玛员工表示,自己的工作速度能被公司进行详细的监测;77%的亚马逊雇员和62%的沃尔玛雇员认为,监控技术可以在全部或大部分时间里“判断员工是否在积极投入工作”。与此相关的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数据是,全行业中持上述体验的员工比例仅为47%。两大公司在技术监控的强度与覆盖面上远超行业平均水平。“老大哥”不仅正在盯着你,而且它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地盯着你。
这种“无孔不入”的过度监控服务于生产速度的提升与非生产性时间的压缩。由此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对仓库工人身体健康的损害。被严重挤压的休息时间让两家公司近一半的员工都患上某种工作倦怠症。四分之三的亚马逊员工和74%的沃尔玛员工表示,他们至少在某些时候感受到了需要加快工作速度的压力;而两家公司都有超过一半的员工认为,这种加速的压力让他们难以在工作时正常上厕所。
在无法实现的“上厕所自由”之外,工人们的“饮水自由”也成为了难题。调查数据令人震惊地显示,41%的亚马逊员工表示自己在过去三个月中经历过某种程度的脱水,而91%的沃尔玛员工则明确经历过脱水。北卡罗来纳州的一名亚马逊员工在访谈中借用了奈飞(Netflix)出品的电视剧之名“鱿鱼游戏”,来比喻这种在生存游戏中时刻面临着健康危机的残酷工作体验。他提到,每三天就会有急救人员被叫来——你会看到你的同事、朋友甚至亲戚被担架抬出他们的工厂。
乐施会的报告还关注到,这一加速主义的劳动模式下隐藏的性别与种族差异问题。调查发现,两家公司的女性员工报告身体各部位剧烈疼痛的比例明显高于男性员工。且之前已有报道指出,亚马逊的一些女性仓库工人因工作时间紧迫无法上厕所而遭受着尿道感染的困扰。此外,拉丁裔女性员工报告的受伤率在亚马逊公司是最高的。
在休息时间的极致压缩与身体健康遭受威胁之外,仓库工人们之间的人际交往与集体组织的可能性也正遭遇过度剥夺。在亚马逊和沃尔玛,有近一半的员工都表示,由于担心被监视而不得不减少与同事的交谈。加州的一名沃尔玛员工在乐施会的采访中明确表示:“与人交谈是不被鼓励的。如果你花太多时间说话,就会占用你的生产时间。”
技术监控下员工公共交往时间的减少引发的后果还在于,以线下交往和集体活动为基础的传统劳工共同体形式似乎正在变得愈发困难重重。曾经,自由的工人结社、集体组织和劳工运动是抵抗或纠正公司对劳动者施加过度剥削的重要基础。而当下的情形正在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如普雷斯观察到的,亚马逊和沃尔玛不仅擅用监视技术,还斥巨资聘请反工会顾问,以便“像争夺零售市场的控制权那样无情地打击工人组织”。这也使得立法保护工人权益的解决方案在现实中难以得到充分的支持与落实。
毫无疑问,技术监控在亚马逊、沃尔玛等巨型公司的劳工实践中正发挥着愈加重要的控制与支配力量。日益精细、全面与深入的技术控制已然成为这类超级公司不断扩大规模与影响力的关键。拥有160万国内员工和4616家门店的沃尔玛是当前美国最大的私营雇主,其与拥有110万员工的亚马逊在2023年的总营收约为1.85万亿美元(这与沙特阿拉伯的GDP大致相当)。普雷斯指出,亚马逊与沃尔玛这两家成立时间相距三十余年的公司在劳工实践上异曲同工。
这种相似性一方面体现在两家公司管理人员的流动上。作为世界上最早的电商公司之一,亚马逊在创立后不久便有意识地将沃尔玛高管收于麾下,以提升自身在廉价劳动力和高效物流体系方面的实力。例如,曾担任沃尔玛信息科技领导者、负责公司数据仓库项目的里克·达尔泽尔(Rick Dalzell)在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索斯的任命下,成为了亚马逊的第一任首席信息官。另一方面则体现在两者在管理体制与模式上的相互模仿与迭代。由亚马逊率先采用的工人监控技术,在沃尔玛模式下得到了进一步增强。后者在2018年获得了一项新监控技术的专利,该技术应用于让公司管理层监听员工、监控顾客互动、密切追踪员工表现等领域。因此,普雷斯提醒道:“沃尔玛曾经是亚马逊的榜样,但现在也反过来寻求按照电商巨头的模式重塑自己。这应该引起我们所有人的关注。”
就在沃尔玛发明了新监控技术的同一年,社会学家亚当·赖希(Adam Reich)和彼得·比尔曼(Peter Bearman)提出了“沃尔玛主义”(Walmartism)一词,将其定义为专断威权和“观察、测量与反馈的渗透性系统”,这一系统由20世纪的技术创新装配而成,其对劳工与管理者都形成了制约。这种制度模式在全球新冠疫情后得到了进一步的升级与强化。普雷斯认为,后疫情时代的沃尔玛等零售企业正在发生根本性的转变:电子商务业务的急剧扩大改变了供应链与物流形态,包括仓库中机器人的大量使用,而这最终影响的是在其中劳动着的人。身处系统之中的劳动者对此深有体会,正如乐施会报告中一位沃尔玛工人不无悲伤地表示:“机器人的待遇比人还要好。”
在“沃尔玛主义”之名下,一切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可能走向失控的加速装置。“老大哥”既是工作空间里那一个个全天候运作的监控摄像头,也是其后那借由技术施加着全方位控制的巨型公司,也是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文化装置复合体。
如果说亚马逊和沃尔玛对工人的监视问题加剧了关于技术控制剥夺劳动者自由与健康的现实困扰,那么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技术革命则持续引发着关于未来人类工作的复杂焦虑。
4月11日,芝加哥大学法学院教授埃里克·波斯纳(Eric Posner)在发表于世界报业辛迪加(Project Syndicate)的文章《人工智能时代工作的未来》(The Future of Work in the AI Era)中分析了这种复杂情绪。他认为,最近关于人工智能对未来就业影响的讨论,徘徊在世界末日与乌托邦的两极之间。其中,技术悲观主义者与技术乌托邦主义者共享了同一种积极的假设,即人工智能对生产力的极大提高以及由此创造的社会财富总量的剧增。从这一共识出发,可以通往两种不同的未来世界,或者说同一个世界的两幅面孔。
在前述乐施会的报告中,一位亚马逊公司的工人认为,“我们正在经历一个镀金时代(Gilded Age)。……但这些财富却没有涓滴落到了创造了这些财富的人身上。”在关于人工智能时代未来工作的两种论调中,乌托邦愿景强调的正是财富的重新分配,以及曾经的落后阶层对于生产盈余的广泛分享。末日愿景侧重的则是技术升级带来的失业对于劳动者的深远影响。失业,或者说“无需工作”,可能并不意味着“我有可能今天做一件事,明天做另一件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晚上养牛”的共产主义式的解放,而更可能走向人丧失了将自身的劳动能力转化为其他价值的能力或者权利。在此,我们看到,就业与失业不仅是一个经济问题,也是一个政治、心理与情感问题。
波斯纳强调,失业对人造成的心理伤害是巨大的。研究表明,失业与抑郁、酗酒、焦虑、家庭关系破裂、儿童发育不良甚至过早死亡存在联系。近来关于“绝望之死”(deaths of despair)的文献也提供了失业与自杀和药物滥用风险升高之间关联的证据。因此,“在一个崇尚工作、蔑视失业者和无法就业者的社会中,自尊、意义和价值感的丧失是不可避免的。”
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地位从“补充”走向“替代”的可能进程中,所谓“落后者”的意涵与对象也将发生重大改变,曾经的社会中间与高等阶层同样面临着沦为“技术弃民”的危机。这一无法回避的风险,也让我们更加容易理解为何波斯纳认为,“人工智能带来的长期挑战,与其说可能是如何重新分配财富,不如说是如何在一个不再重视人类劳动的世界里保住工作”。
在此,重要的或许不再是“无需工作”,而是“想工作却不能工作”。这个带着悖论意味的表述,似乎一方面嘲弄着现代资本主义生产与工作制度对于人类的深层异化以及人的自我异化,另一方面也揭示了,技术不仅改变并将继续变革着人类的工作范式,也让我们看待“劳动”与“工作”的目光本身发生了变化。关于未来劳动、工作、就业的探讨,越来越与对人本身价值的思考纠葛在一起。在这种复杂的时代情绪下,我们无疑需要去直面和回答:在人工智能的“镀金时代”里“为何要保卫工作”与“如何保卫工作”的问题。
ISIS卷土重来了吗?
今年3月23日,俄罗斯莫斯科一家音乐厅遭到恐怖袭击,事后极端恐怖组织“伊斯兰国”(ISIS)出面宣称对此次袭击负责,引发世人担忧。这个一度握有极大势力,搅得中东局势不宁,并在世界多地都犯下骇人罪行的恐怖组织,难道要再次给人们带来恐惧与灾难吗?
当地时间2024年3月25日,俄罗斯莫斯科,音乐厅发生火灾后,瓦砾清理工作结束。(视频截图)
准确来讲,袭击莫斯科音乐厅的组织全称是“伊斯兰国呼罗珊省”(ISIS Khorasan,简称ISIS-K)——所谓“呼罗珊”源于波斯语,历史上指的是当今中亚多国,包括伊朗、阿富汗以及土库曼斯坦等中亚国家的接壤区域,而ISIS-K正是一个活跃在如今阿富汗与中亚地区的ISIS分支,并且堪称是该组织诸多分支中最为凶残的一支。ISIS-K的势力在2018年左右达到顶峰,但在那之后成员人数就逐步下降,据信这与美军以及阿富汗当地塔利班武装对该组织的打击有很大关系。在其“履历”上,ISIS-K有着为数众多的恐袭暴行,包括对阿富汗境内外多个清真寺的袭击;2021年在美军撤离期间,该组织也曾对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国际机场展开袭击,造成不少美军士兵和平民伤亡。ISIS-K也从未掩盖过对于俄罗斯的敌意——在此番莫斯科袭击之前,早在2022年该组织便实施了对俄罗斯驻喀布尔大使馆的自杀式爆炸事件,并造成人员伤亡。
不过在2021年美军撤离阿富汗之后,美国情报部门对于ISIS-K的动态掌握能力就日趋下降,这或许也是近来该组织日益露出“复苏”迹象的原因之一。而除了与美国的敌对,ISIS-K在近年来对于另一大国俄罗斯及其总统普京的不满也日益加剧,这种态度也被视作是莫斯科恐袭发生的主要原因。根据路透社等媒体援引的消息,一些分析人士认为莫斯科当局对于穆斯林群体的打压是ISIS-K决意“报复”俄罗斯的一大因素,而该组织也有不少来自中亚国家的“圣战者”,他们出于历史和现实因素,对于俄罗斯也抱有长期的敌意。
随着骇人听闻的莫斯科恐袭消息席卷世界各地,人们对于ISIS卷土重来的恐惧也与日俱增。美国《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就在莫斯科恐袭爆发后刊文提醒,此次袭击表明,ISIS“从未离我们远去过”。文章指出,哪怕是在大家都认为ISIS已经被摧毁之后,这个组织依然连续多年被相关组织认定为全球最致命的恐怖组织。此外,鼎盛时期以叙利亚和伊拉克等地为中心的ISIS似乎有预谋地预见到了他们在该地区可能的崩溃,在其领导人巴格达迪治下,ISIS在当时就接连承认了多个“省份”,这些分支散落在埃及西奈半岛、阿富汗(呼罗珊)、利比亚、孟加拉国、菲律宾、西非、萨赫勒和中非等多地。如今看来,ISIS此举可以说达到了设想的目的:2023年,受恐怖主义影响前10位的国家就包括非洲的布基纳法索、马里、索马里、尼日利亚和尼日尔,以及亚洲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而这些地方大多盘踞着ISIS的分支势力,包括此次成为全球焦点的ISIS-K。目前,ISIS在撒哈拉以南非洲还存续着两个组织,包括“伊斯兰国萨赫勒省”(ISGS)和“西非伊斯兰国省”(ISWAP)。
也就是说,ISIS-K等组织的卷土重来,意味着极端恐怖主义从中东扩散出去,成为中亚、南亚和非洲的难题。并且,这些组织也不断在欧美进行渗透。法国总统马克龙就承认,该国政府已经挫败了几起ISIS试图在法国展开恐怖袭击的计划。而在近来,ISIS也在逐步扩大自身声量,威胁要对人数众多的体育馆下手。在上周中的欧洲足球冠军联赛之前,就传出了ISIS试图在比赛期间对位于伦敦、马德里、巴黎等地的球场展开袭击的消息。对此,英格兰方面也加强了球场安保工作;而在巴黎,法国内政部长也强调已经与警察部门合作,将加大对可能出现的袭击行为的防范;在西班牙,该国内政部也下达了“加强比赛安全”的指令。对于ISIS的袭击“预告”,欧足联则表态会密切关注相关事项,比赛也将如期进行——幸运的是,这四场比赛均顺利完赛。
而尽管美国方面的情报人员表示,包括ISIS-K在内的各分支目前仍不存在对美国本土展开袭击的可能性,但近期美国多家媒体都报道了一位来自该国爱达荷州的18岁男子被捕的消息,原因是他涉嫌以ISIS的名义密谋杀害所居住的镇上的教徒。这位名为亚历山大·默库里奥(Alexander Mercurio)的嫌犯被指控向一个外国恐怖组织提供“物质支持”,并表达了自己的目标是在穆斯林斋月结束前进行“殉道行为”,即“走过教堂,全副武装冲进去,尽可能杀死许多基督教徒。”执法人员的搜查显示,默库里奥在2022年以来出现了“信仰上”的转变,其电脑内也藏有大量ISIS相关的内容,包括该组织的“圣战圣歌”,并且留有支持ISIS的发帖记录。他甚至将ISIS称作“我的国家”,宣称自己“会将银行的每一分钱捐给国家”,并在“殉道”前发布一条支持ISIS的视频。目前默库里奥的案件还在审理当中。
对此,美国《新闻周刊》(Newsweek)也表达了担忧,称ISIS已经再度准备好袭击西方,但西方国家准备好了吗?该媒体认为,ISIS的威胁已经出现了新变化,除了前面提到的各分支在南亚、中亚和中南部非洲的抬头之外,各个分支也开始积极寻求利用新技术、新媒介来实现自己的袭击计划,包括但不限于利用无人机和化学武器,并以此结合,通过新型手段实施恐怖袭击。这一点在《华盛顿邮报》此前的报道中也得到验证,当时一批美国情报资料在Discord平台上遭到泄露,里头就有ISIS近年来对化学武器和无人机的关注和学习情报——英国反恐部门也在去年逮捕了一名罪犯,因其犯有制造无人机以为“伊斯兰国”运送爆炸物或化学武器的罪行。此外,ISIS的分支的确也在注意各大体育和演出场馆的人流量问题,这也意味着英法西等国自上周以来的高度戒备状态仍将持续。而在美国,默库里奥的案子已经表明,美国的互联网生态,或许因其一向以来的激进主义底色,而潜藏着不少应和ISIS的潜流。换言之,较之ISIS巅峰时期实行的割据统治模式,如今这个组织(及其各个分支)的威胁更加流动化也更加碎片化,一场随时会发生变化的猫鼠游戏,正在进行中。
参考资料:
“What is ISIS-K and why would it attack a Moscow concert hall?”: https://www.reuters.com/world/europe/why-did-isis-k-attack-moscow-theater-2024-03-23/
“The Islamic State Never Went Away”: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4/04/10/islamic-state-is-k-isis-moscow-concert-attack/
“ISIS terror threat forces France to ramp up Champions League football security”: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france-football-security-isis-terror-threat-champions-league/
“Idaho teen arrested for allegedly plotting to attack church in name of ISIS”: https://www.cbsnews.com/news/idaho-teen-arrest-plot-church-attack-isis-alexander-mercurio/
“ISIS Is Once Again Planning to Attack the West. Are We Prepared?”: https://www.newsweek.com/isis-threats-europe-us-soccer-olympics-1888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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