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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与尘埃》:亲人和故土如大地般广袤深沉又如尘埃般卑微
什么时候认识王新程的,已经想不起来了,当我断断续续读完他发来的这些文字,才猛然惊觉,我们之间原来早已相通。仿佛有一条根在我们足下延伸,连接着那些远去的场景、认知、感觉,甚至于毫无来由的缕缕冲动和淡淡忧伤……何其相似啊,也许缘于我们皆生于重庆大山的乡间大地。
新程这本《大地与尘埃》的写作,源于对母亲的缅怀和纪念,后来又写到故土和亲人。人到中年,尚为生计奔波,不免忙碌疲惫。新程坦言,书作亦是断断续续写出来的,有时一天写一段,有时一天写几段,有时几天也写不了一段,但都发自肺腑。他说每每落笔,就像在跟亲人们聊天,从没把这种方式看成是文学写作,更没顾及所谓技巧,他想通过这些文字,让母亲在儿女心中永生。无心插柳,无意于佳,恰恰是这种沿着时光漫溯、和着眼泪流淌的言说,让人瞬间触摸到了作者抒写的执着纯粹、语言的原始粗粝、情绪的浓烈绵密、表达的内敛节制。无疑,这是一部厚重之书,一部疼痛的家族秘史,一首温情的生命献歌。
沿着他的文字,我的目光开始找寻一个叫官渡滩的地方。纸上的官渡滩,是遥远的存在,也是梦中的依凭。新程回望故乡,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先入为主的状写,没有归去来兮的疏离感,而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重涉时间之河,把那段往事再经历一遍,让自己的故乡生命再活一回。在这种文字回溯当中,新程的内心变得非常脆弱,也异常本真,让他这个曾有着十几年出版经验的人完全跳出了职业身份的影响,忽略了轮廓、逻辑、节奏的限制,进而完成了故事、人物、情绪的超越,他笔下流出的文字,也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更为高级的审美取向,平静却不平庸,深沉却不孤傲。
他写母亲。母亲生于贫困农家,自幼亡父,很小担起养家重任,嫁给官渡滩同样贫穷的丈夫后,诞下四个儿女,存活三个。年轻时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美人,但土地消耗了她也磨损了她。新程是小儿子,母亲宠他,五岁还在吃母乳。后因喂奶耽误劳动,被生产队长责骂,母亲虽然宠爱儿子,但还是坚决地给新程断了奶,随即送他上了学校。断奶当晚,“我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母亲坐在床头,就着煤油灯光纳鞋底,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一个劲儿地淌泪,觉得被母亲抛弃了。我就断了奶。那是我与母亲的第一次离别。”
写母亲这篇文章标题为《大地上的母亲》,新程把母亲与大地联系在一起,赋予母爱正大庄严。大地是母亲的来路,也是母亲的归宿。母亲八十五岁往生,躺进她生前耕种的一小片土地里。“葬礼那天早晨,我们跪伏在她的墓穴前,看着一铲铲黄土纷纷落下,把她掩埋。大地接纳她的一位女儿回家了。这是人世播撒进大地深处的又一粒种子。从此她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与大地一起滋养和孕育,一同经历四季、雨水,一起承担耕种、收获,一起包容,一起忍耐,一起希冀。在她长眠的地方,会长出新的庄稼、草木,新的悲伤和幸福,以此养育一代又一代儿孙。”读到这里,我们发现,这篇文章的情感落地了。
虽已为人父,但失去了母亲的照拂与仁爱,那种巨大的悲伤让新程难以自持,灵魂无边荒凉,这是他与母亲真正的离别。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新程回乡祭奠母亲,站在母亲活着时劳动的一块地边,“我把车停下,站在路边久久凝望着那片地,但不见母亲从地里直起腰来,也不见她抱着一捆稻禾从一棵棬子树后走出来……大地接纳了她,再不打算把她归还我了。”
就在不久之前,新程发我一篇他写给母亲的小诗,读来令人不禁动容:
抽身而去
你留下来的空,是世界巨大的伤口
母亲,失去了你的爱,我会爱更多的人
今年九月,年年九月
光阴堆积,慢慢遮蔽伤口,只留下痛
母亲,请容我把它慢慢磨砺成珍珠
圆润,晶莹
你在天上疼我一下,它就在我心里亮一下
母亲,为新程的一生奠定了生命、成长、进取的朴素基调。回忆母亲的人生岁月,字里行间始终奔涌着他内心深处难以遏制的探寻和仰望。
他写父亲。父亲在新程心目中是一部传奇,但他没有把父亲塑造成英雄、斗士或圣人。父亲坚韧、专制、强硬、仁义,父子之间少有温情表达。在官渡滩,这是最正常不过的父子关系。严格来说,父亲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农民,而是一位行走的工匠,靠一身手艺养家糊口,行脚宽,见识广,格局大,一直都在努力,把儿女从贫瘠的官渡滩度送出去。“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背影。他总是背着一个梁背,下了吊脚楼,走到河边,沿着河岸一直往下走,从不回头望一眼。母亲和我们立在院坝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河流的拐弯处,梁背上的帆布包也隐在河边的芭茅里,才默默回转身。”这幅景象恍若年代久远的水墨,摇曳出纯朴漫漶的乡村风情。新程的文字如同官渡滩门前的河水缓缓流淌,村寨、牲畜、庄稼、草木,落墨一宗宗具体的物件,又聚焦一个个亲人。这些不着雕饰的笔墨,真实地还原了故乡人物的生活质感和岁月印迹。
父亲的童年、作者的童年,都伴随着苦难,苦难是文学的源泉。《父亲是一棵树》这篇文章叙述强劲,内容丰富,尤其是人物形象塑造十分有特色。在历经苦难与艰辛之后,身居京城的他,常常在暗夜里对曾经的苦难一一反刍,父亲与家族的命运,便愈加清晰与深刻。
“我的祖父去世那年,父亲十五岁,叔叔四岁,姑姑两岁。在他和叔叔之间,还有过六个叔叔。但后来都没有了。他从八岁开始,就帮助我的祖父埋葬自己的弟弟。最后一次,天下起了雪……祖父抱着孩子走在前面。他拖着锄头,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我想跑上前去抱住他,像一个父亲那样抱住他,把他搂紧,让他扑在我的怀里大声哭泣。”这些文字,让我触摸到新程对自己生命和情感源头的父亲那种恒久的敬畏与怜爱,触摸到他对官渡滩那片苦难之地永远的惦记和眷念。
他写姑姑。开篇就写到“姑姑是我的另一个父亲和另一个母亲”。而姑姑家的茶园,是新程家的另一个出路和收留。“道路尽头是茶园”这个意象,被赋予浓重的感恩意义。
为了帮哥嫂带孩子,姑姑一生没进过学校,不识字。姑姑聪明、漂亮、能干,一位教师看上了她,上门提亲,专制的哥哥不许,强迫她嫁给了自己的表哥,生下三个孩子,一个儿子有残疾。姑父做小生意犯了“投机倒把罪”坐了牢,后又不幸遇难。姑姑和她的家庭遭受了太多的磨难。忍受与抗争、顺从与认命,几乎伴随姑姑一生。姑姑对娘家的奉献和牺牲,也几乎伴随她的一生。新程以深情的笔触,回忆姑姑对自己的怜爱温柔,在姑姑遭受不幸时,他与姑姑相互体恤、肝胆相照。长大后,新程怀着真诚与愧疚,为姑姑一家做了很多事,反而让姑姑不安和局促,她只有怀着更大的歉意不断为娘家做事,作为报偿,以求心安。新程母亲走后,父亲没人照顾,姑姑又变卖了家里的畜禽,放弃家里一切事务,搬回娘家照顾自己年迈的哥哥。“几十年岁月长啊,那些来到他们中间的人和事,有的已经退场,有的也去了远方。剩下这对兄妹,留在这个院子里,像是潮水退去,留在沙洲上的两条鱼,又一次相濡以沫。像从未经历中间的几十年。像祖父离世时,他第一次像父亲一样把她搂在怀里。那时候,她两岁,他十五岁。”
细读这个苦难家族的历史,我们看到了奉献与感恩、牺牲与救赎之间,是血缘与灵魂的双向奔赴,闪耀着中国式亲戚间的无尽之爱与人性光芒。正是怀着这样的初心,怀着对姑姑命运的不甘、痛惜、愧疚,他对茶园尽头那种期待与怀念久久挥之不去,其叙述语调始终氤氲着沉重的情感分量,蒸腾散发着动人心魄的温暖与痛楚,他对细节的描述近乎极致,仿佛听得见亲人的呼吸与心跳。
他写官渡滩的其他人和事。《官渡》这组文章开篇即以河流铺排开官渡的地理、风貌,写到慈祥的外婆,以及老人对外孙的宠爱,“天底下什么最软呢?是外婆的心。外婆心软,语气也软。她叫我姐姐‘秀云儿’,叫我哥哥‘绪光儿’。我小时候大家叫我华子,外婆叫我的时候,后面还加个‘哎’,‘华子哎—’,又亲爱又心疼……”
在不动声色的叙写中,外婆的悲剧悄然逼近。在官渡,人们守着一条河却指望不上,饮水要到半山的井里去挑,庄稼灌溉则需要人力在悬崖上开凿水渠,其艰辛悲壮可想而知。外婆挑水时被山上修渠滚落的岩石砸中,不幸罹难。后来新程上了小学,启蒙的陈老师在语文课上让新程把“高山顶上修条河,河水哗哗笑山坡;昔日在你脚下走,今日从你头上过”这首诗读给大家听,他却始终低着头,不肯开口,甚而连眼泪也涌了出来。多年后新程去看望陈老师,老师才说:“当时不知道你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每每想起,十分愧疚。”这些黯淡悲壮的生命情状让人不堪回首,作者采取挽歌式隐喻式的笔调把这些过往讲述出来,其情之复杂,其感之纠结,令人动容。
《官渡》这组篇章,既是乡村物事又是乡亲宿命,既是人间草木又是生死哀愁;既是原生态的文学呈现,又是多彩的武陵山乡风情录;既写出了苦难交织的热望,又对命运多舛的人生给予深刻叩问。在这一组文字中,新程直面生活,以稻谷、麦子、红薯、豆子、草木等,喻写家族兄弟、姐妹、姑嫂、祖孙、姑侄之间的恩深义重。这组书写展示出了新程极大的耐心和细致,高密度的叙述、素描般的写实,呈现出官渡滩劳动、生活、民俗的风貌,让人感怀。每一个身影都饱含着作者的乡土深情,每一个诗意的故事都寄寓了作者的长久乡愁。
中国农人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基座。我常常想,正是在那些山高地远的寻常阡陌,生活着一群群朴素善良的劳动人民,他们的思维是直接坦荡的,他们的胸襟更是深沉开阔的,没有那么多世俗和欲望的枷锁,而是敞开着一种纯粹的精神自由。他们也许不为外人所知,但依然像遍地野花一般,寂寞地隐忍地澄明地吐露着芬芳。而亲情,是这个群体更长久的维系,人间亲情迸发着原始而文明的光芒,因为它联系着人类的起源与归宿。王新程所记录的亲人和乡邻们,正是这样一个沉默而坚强的群体。读完《大地与尘埃》,我已然明白,在作者心中,亲人和故土如大地广袤深沉;在生活中,他们的卑微又如尘埃之轻。新程的《大地与尘埃》是属于奔走的河流、远去的亲人,更属于淳朴亘古的官渡滩。
在《官渡》这篇的结尾,新程写道:
我离开故乡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里,每年都会回家几趟。如今,河水浅了,河里的石蹬少有淹没,河上却架了大桥,河两岸也高高低低起了些新楼。岸边的地里,还是长着谷子、苞谷、红薯、洋芋。水井还在汩汩流着。河的右岸睡着我的外婆,左岸睡着我的祖母和母亲。我的父亲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他的耳朵听不见了,眼睛还好。一提起母亲,他就沉默不语。河流教给我流逝是世间最根本的事情。在一切流逝中留下来的,必定经历了千辛万苦。
官渡滩,是王新程永远割不断的生命脐带,是他精神的原乡。
(丁小炜,重庆云阳人,军旅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出版诗歌、散文、纪实文学十余部,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双年奖、川观文学奖、长征文艺奖等奖项。)
本文为王新程所著《大地与尘埃》的推荐序,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原题为《疼痛的家族秘史 温情的生命献歌》,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大地与尘埃》,王新程/著,重庆出版社,2024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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