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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漫眼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宫崎骏的,太宫崎骏的?
我的动画观,一言以蔽之:“自己想做的作品,这就是我的动画”。——宫崎骏[1]
这句宫崎骏对于自己创作理念的独白二十余年来早已经被引用无数次了,但也许没有一次比用在当下更适合。对于多次宣布退隐又重新回到创作一线的宫崎骏而言,《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这部看似有着浓重封笔意味的动画电影可能依旧不是他创作的终局——在多伦多国际电影节上他已然声称“还在构思下一部作品”。
日本NHK电视台上映的纪录片《职业人的作风:与宫崎骏和吉卜力工作室的2399天》(プロフェッショナル 仕事の流儀 ジブリと宮崎駿の2399日,2023)记录了这部影片的幕后故事,宫崎骏在其中讲述了想要表达的反思与追忆,并且直接表明作品中许多角色的现实原型都是他人生中重要的人[2],印证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难以令人忽视的自述性。因此,这部影片的确适合用来对这位已经年逾八十的创作者迄今为止的作品做一个大体的总结。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充满着无数的隐喻与象征,这似乎不是宫崎骏一直以来明亮轻快的风格。但隐喻一直是宫崎骏所有作品的主要构成元素,毋宁说寓言性是宫崎骏对于动画的坚持:“总而言之,既不是漫画杂志、儿童文学,也不是实拍电影,而是自己创造一个架空的、虚构的世界,在其中嵌入我喜欢的人物,然后完成一个故事——这就是于我而言的动画片。”[3]但纵然是隐喻铺满的《哈尔的移动城堡》,其主旨都是相当清晰的;而本片则似乎是一个熔炉,就像影片最后十三块积木所搭建的摇摇欲坠的世界,模糊而拼凑。这不是自传,毕竟片中的主角从未长大;但这是真诚的自述,是对于自童年以来创作目的到生命末年的深刻自我反思;当然是说教,但这说教似乎不仅仅是为了面向观众,更是宫崎骏的自白与宣言。
纪录片《与宫崎骏和吉卜力工作室的2399天》海报
一、战后日本最传奇的“作者神话”
何时英雄的故事让位于作者的传记。——米歇尔·福柯[4]
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一部动画电影能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了:在日本,在东亚,乃至全世界范围内,《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或许都打破了通常意义亚文化圈层的归类,获得了更多元的受众群体。另外,虽然在近几年略显疲态,但奥斯卡金像奖依旧是世界范围内知名度最高的电影节,“最佳动画片奖”自创立以来第三次颁给非美国本土、第二次颁给非英语作品也佐证了它的重要性。值得注意的是,首次获得这一奖项的非美国动画的,是二十余年前宫崎骏的作品《千与千寻》。
于是不可避免地,当人们谈及这部作品时,会更多地将论述对象侧重于其作者宫崎骏本身。半个多世纪以来,以美国为代表的文化工业盛产如蝙蝠侠、超人或蜘蛛侠般的“超级英雄”形象,创作者则隐藏于幕后,似乎印证着罗兰·巴特五十年前“作者已死”的宣言;而宫崎骏却将自己的名字凌驾于作为工业的动画制作之上,缔造了属于自己的“作者神话”,这种反差值得深思。
作者的名字是什么?它如何发生作用?虽然福柯声称他并不想对这两个问题给出答案,但他接下来的论述对于探究“宫崎骏”之名有很大启发:“一个名字可以把许多文本聚集在一起,从而把它们与其他文本区分开来。一个名字还在文本中间确立不同形式的关系。……许多文本隶属于一个独特名字的事实,却意味着在文本中间确立了某些关系,如同质关系、渊源关系、互相解释的关系、证实关系或者共同利用的关系,最后,作者的名字表现出话语存在的一种特殊方式的特征。包含一个作者名字的话语不会马上消失和忘掉;它也不会只得到那种赋予普通瞬间词的短暂的注意。相反,它的地位和它的接受方式,由它在其中传播的文化控制。”[5]
以宫崎骏之名类聚在一起的作品的确共享着某种关系,吉卜力工作室的美术风格当然是作为表征意义上的一环;但更重要的是无论故事情节怎样变幻,主角设定如何,宫崎骏的主题表达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一致的:人类、自然与科技之间的关系,自然和传统生活方式的健康性,艺术和工艺的重要性,以及在充满暴力的世界中维持和平主义伦理的困难,等等。他的作品主角通常是坚强的女孩或年轻女性。此外,他还着重于表现并反思劳动本身。反战思潮、自然主义、女性主义等是他作为左翼艺术家的基本立场,半世纪以来历经十余部动画长篇,他都未曾改变自己鲜明的态度。动画之外,他也相当积极地参与社会与政治议题,譬如因反核在吉卜力工作室外悬挂标语[6],又如专门召开记者会,“敦促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其战后70周年谈话中承认日本曾对中国发动侵略战争”[7]等等。
于是,宫崎骏的成功固然来自他自己的坚守与信念,但同时也是无数人的共同抉择,也正因此最终被文化工业与意识形态所挑选:“它并不是通过把话语简单地归于个人而自发地形成。它是一种以构成我们称为作者的理性实体为目的的综合作用的结果。”[8]《幽灵公主》上映后在西方世界的广泛传播,使得宫崎骏自此从日本本土享有盛名的电影导演一跃成为享誉世界的动画大师;《千与千寻》成为“奥斯卡最佳动画片奖”设立后第二年的得奖作品,也是首部非英语作品,“作者的神话”就此缔造。在这神话之下,当我们谈论宫崎骏的作品时,脑海中会自然浮现出这些作品所共享的特点,从作画到音乐,从人物到主题,无外乎如此。
但对于《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答:当众多评论声称它不像“宫崎骏的作品”时,它依然可以归在“宫崎骏”这个名字之下么?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海报
二、坚守,和解,抑或是认输?
就像一个在暴风卷起尘土或雨雪时避于一堵墙下的人一样,看别人干尽不法,但求自己的能终生不沾上不正义和罪恶,最后怀着善良的愿望和美好的期待而逝世,也就心满意足了。——苏格拉底[9]
宫崎骏之所以可以成为“作者神话”,与他在以往作品中以相对抽离的视角,不直接说教只进行呈现的表达方式有着相当深的关系,但在这部自述性质的作品中,当他借以少年牧真人之口,指着头颅上的自己造成的伤疤直言这是“我的恶意”时,似乎一切都和以往不一样了。曾经那个永远坚强客观、坚信理性光辉、呼唤爱与和平的宫崎骏似乎不见了;他好像自己打破了作为“宫崎骏神话”,真诚地将作为凡人的宫崎骏呈现在了世人面前。
然而,真诚一定是对于作品和创作者的褒奖么?而观众们除了自我感动般地将作品指认为作者的真情流露外,又真的能接受不同于他们想象的创作者形象吗?这个答案或许是否定的,因此也无怪乎如此多的观众对这部作品并不买账,有人甚至直白声称:这是宫崎骏晚节不保的生涯最差作品,一部毫不“宫崎骏”的作品。当然,也有相当多观众持有相反的意见。
回到文本,在复杂的隐喻背后,究竟有什么无法被“作者神话”归类的新东西吗?滑稽的吃人鹦鹉几近直白地指向军国主义下的日本;高塔在明治维新之前骤然出现,黑色的石头预示着“黑船事件”,西方带来的理性已然摇摇欲坠。通过在纪录片和访谈中的讲述,宫崎骏毫不避讳地向观众揭露了这部作品的创作理念、人物原型、故事原型,对于作品隐喻的解读与阐释成为了对于固定答案的重复。因此,评论家宇野常宽在看完电影后声称,“或许是因为宫崎骏作为作家的自我,让他作品的世界变得平淡而轻松”[10],也就不足为奇了。对于文化批评学者而言,可能这一切都无甚新意。在这部作品中当然能看到往日诸多作品的影子,似乎一切的理论都可以不加修改地套用在这部作品之上,解析隐喻与追溯现实原型仿佛成了宫崎骏和粉丝的语言游戏——但若仅仅如此,这部总结生涯之作岂不是太过于平庸了吗?
不,其中还是有所差异的。那些之所以让这些作品可以聚集于福柯意义上的“作者”宫崎骏之名的一切主题,在本作中都成为了背景;反战思潮、自然主义、女性主义、和平、劳动等议题都在作品中有所体现,但那些都只是塔主手中的积木,被拼凑起来维系着微妙的平衡,然后等待大厦崩塌。
塔主当然可以被指认为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所维系的理性,可以作为吉野源三郎小说原作中引导小哥白尼的舅舅的转化,可以理解为宫崎骏自己所声称的对于高畑勋的执念,然后,当然也可以是宫崎骏自己的化身。而塔中混乱的时空也成为了一种隐喻,它所指向的既是战前即将走向灭亡的日本,也是当下的世界。
或许可以这样说,宫崎骏的表达自始至终都是一致的,他的信念也是统一的,因此以往作品的一切主题都成为了这部影片必然也应然的背景。但他的真诚与冒犯在于,这一次他似乎不再坚信了,或者说,他或许还在坚信,但他更看到一切都没有也无法被改变。宫崎骏曾在二十余年前自陈:“……我仍然禁不住会去思考动画片所担负着的文化重任。的确,在如同洪水一般的动画片作品潮流中,能够做出一部以良心为出发点的作品真是太不容易了。这就好像在洪水的浊流中想要保持清水汩汩流淌一样。但我坚持认为,如果就这样随波逐流地将不负责任的作品呈现到世人面前的话,实在是无聊的。既然选择了做动画片这个职业,说是人生一搏可能有点夸张,但我认为就应该做些有价值的事情,并且我正在不断地求索这个问题的答案。”[11]
而如今,他或许已经与自己和解了,或者说他求得了答案。于是这部作品成为了他对自己的设问:“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答案是确定的,这就是宫崎骏的人生。他到最后仍坚持着来自童年阅读经验的初衷,坚持着以制作有良心的动画来进行文化传播,但他发现世界从来没有变得更好——但乐观地说,可能也没有变得更坏。这是坚持,也是和解,或许也是一种认输,世界终究崩塌了,塔主最终也没有找到继承人。至于年轻的牧真人能否创造新的美丽世界?我们不得而知。此时,真人既是曾经的宫崎骏本人,也是他对未来的某种希冀。
从这个意义上,混乱的时间或许才是这部作品最终的隐喻,是对过去毫不留情的批判,是对当下无可奈何的认输与和解,至于未来——那不再是他的问题与使命了。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海报
三、“神话”终结之后
我自身的分裂,与解放观众这个期望是相同的。我始终认定,必须坚持自己的意志。所以,我只能不断回到自己的出发点。——宫崎骏[12]
这一次,宫崎骏终于真正坦诚地回到了自己的出发点(或许也是终点),但批判声比以往大了不少。对于晦涩隐喻和重复主题的批评或许是必然的,但还有一些批判针对的不再是文本,而是宫崎骏的立场。
这类批评无可厚非,毕竟通过动画来表达思想是宫崎骏自己所身体力行的事业,然而他想要传达的声音或许没能被恰当地接收到。在网络上,不在少数的批评声音根据片中的一些细节指责宫崎骏“反战败而不反战”,例如主角的内心独白 “战争已经开始三年了”(而不是从日本侵华战争算起的十三年),主角父亲对于战斗机配件的赞美,等等。于是,一方面在日本本土,宫崎骏因反战等原因被日本右翼冠以“卖国贼”的称号;另一方面,他又在近几年被一些中国观众称之为“只反战败”的典型右派。此时,作品关于时间混乱的寓言似乎得到了印证。
于是,福柯在《什么是作者?》一文中最后留下的略显萧索的反问在今日持续生效:“在所有这些问题背后,我们几乎只听到漠不关心的低语:‘谁在说话有什么关系?’”[13]
的确,人们或许并不在意“作者”在讲些什么,而只在意自己想听什么。宫崎骏应当早已了悟这矛盾的处境,所以才在更早的时候就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自我独白:
“我自身的分裂也愈加深重。尽管自己完全背离了影像作品的洪流,却挣扎着想做点更有价值的工作;自己一边说讨厌专职意识,一边在公司中却仅仅以才能来评价别人;一边宣称自己不想置言,一边却又频繁地指摘日本动画;一边怒吼着‘日本动画,衰亡吧!’一边却又担心着失业的同行;一边叫嚣着要洗手不干,一边却又投入新的影片策划;我明知要以如今的状况创作人性的作品,就必须忍受这非人性的现实,但却又心安理得地成为工作之奴。然而,如果我们的事业尚有些意义,那就是我们到底应该做些什么。只在电视界或电影界探寻是不会有结果的。必须放眼更高远的世界。”[14]
宫崎骏
他至今似乎还没有达到“更高远的世界”,但以《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论之,这部电影使用了缔造他“作者神话”的一切元素与主题,然后进行反思,这部当然依旧可被归入“宫崎骏”名下的作品,或许也可作为神话的终结?
但我仍然无比期待宫崎骏声称已在构思的下一部作品,我相信那应当是一部解构与颠覆的作品——毕竟在做了如此深刻的自我剖析之后,若再重复恐怕就沦入无趣了。不少评论者认为本片中塔主的十三块积木代表着宫崎骏迄今为止的十三部作品,但实际上若不算从TV动画摘出上映的作品,他迄今为止只执导了十二部动画长篇——我宁愿相信下一部作品才是真正的终结。
或许这就是宫崎骏作为“作者神话”最大的魅力吧,纵然到了似乎一切已经盖棺定论的现在,我们依旧会对冠以其姓名的下一部作品拭目以待。
注释:
[1][3][11][12][14]宮崎骏,支菲娜.宫崎骏:思索与回归——日本的动画片和我的出发点[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4(03):51-55.
[2]可参见 格调.单恋,求死,被电影扼住喉咙的宫崎骏[OL].动画学术趴,2024-4-3,https://mp.weixin.qq.com/s/7Hx9OBWVfoNVPwzO6XdOAw
[4][5][8][13]福柯著.什么是作者?[A].逢真,译//王逢振,盛宁,李自修主编,最新西方文论选[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 446;450-451;452;459.
[6]島村幸恵、壬生智裕.ジブリ横断幕は宮崎駿監督が考案!「攻撃的な意味はありません」とスタジオジブリがコメント[OL].CINEMATODAY, 2011-06-17,
https://www.cinematoday.jp/news/N0033141
[7] 新华社.宫崎骏:安倍应承认日本侵华历史[OL].新华社每日电讯,2015-7-14,
https://www.sohu.com/a/22628500_117503
[9]柏拉图著.理想国[M].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250
[10]宇野常寛.『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と「王様」の問題[OL].NOTE,2023-7-20,
https://note.com/wakusei2nduno/n/nc1c94c0793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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